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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晨光中, 驴蹄得得, 程平执辔拿鞭行在长安的大街上。
鼻间是早春有点寒凉又格外清新的空气, 眼里一片新绿, 不知不觉路旁榆槐都长出了嫩叶,偶尔可见几个推车挑担的行人,远处晨鼓咚咚,近处鸟鸣啾啾,程平满足地叹口气,早起上班其实蛮好哒。
“春风得意马蹄疾”这种事, 说来畅快,其实不符合程平低调保平安的怂包三观,倒是现在这种平常中杂着些许惬意的状态最受她喜欢。程平想起前世文青中曾经很流行的一个词——小确幸,大约上班路上享受芝麻饼、杨柳风就是一种小确幸吧。
但行到靖安坊和永乐坊附近时,这“小确幸”就被打破了——车驾越来越多,有骑马的, 有乘车的,有的不过带一二仆从,有的则颇有前呼后拥的意思,而且越往北走,“前呼后拥”的越多,若不是春天太阳出得早,程平看到的就完全是《明皇杂录》上的场景: “五鼓初起, 列火满门, 将欲趋朝, 轩盖如市。”
程平这样的官衔,开始还是骑在驴上顺着路边走,有长官们的车驾经过,就停在边上,下驴肃立行礼,等对方过了,再接着走。后来上驴下驴得折腾了几回,官员车驾越来越多的时候,程平就只能牵着驴溜边儿往前蹭了。
虽然遭遇了一波唐代交通早高峰,程平倒也没迟到——毕竟已经离着皇城不远了。
今天是二月十五日,朔望朝参的日子,长安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来参加大朝会。
满眼都是各种颜色的官服,青绿色最多,其次是浅绯,深绯色和紫色就少多了——完全符合金字塔规律。
官员们相熟的互相见礼,有的聚在一起聊天,大家看起来都挺平和悠闲——大朝会一般不讨论实质性的问题,就是个过场,参加这样的朝会,心理上总是比较放松的。
程平站在外围抻着脖子找,昨天那位吏部的员外郎在哪儿呢?
昨天这位说让大家今晨找他,然后由吏部统一安排参拜圣人事宜,可这里得有一千多人吧……
陆允明与顶头上司乔尚书一起往里走,乔尚书在回忆某年先帝赐食的上巳节煎饼,“那饼粉嫩嫩的,竟然有灼灼之色……”
陆允明落后他半步,侧头认真地听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礼部第一二把手在商议什么重要公务呢,其实不过是要过上巳节了,老头儿馋了。
路上不断有与他们见礼的,两人也回礼。
这上司下属二人相得的样子,惹得多少人牙酸。
你看看其他几部,莫说吏部兵部这种有左右两个侍郎的,就刑部工部,尚书、侍郎之间也不是那么和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至于户部,那不在讨论之列——那主司、佐贰两人各有各的奇葩之处。
只这礼部,一片春和景明上和下睦……莫非因为是“礼部”便格外温良恭俭让?这猜测后面必须跟上一个鼻子里冒出的哼声,大家又不是第一天混朝廷的生瓜蛋子。
程·真正第一天混朝廷的生瓜蛋子·平这会儿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排这样的内心戏,她还在到处找那个穿深绿官袍的吏部员外郎呢。
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跟菜地似的,我要找的那一棵到底在哪?
乱找不是办法,程平向旁边一个跟自己穿同色官服的官员打听。
那官员皱眉打量她一眼,“你是哪个部司的?”
程平笑道:“某刚考中制科,才分到户部。”
那人眉头皱得更紧:“户部的啊……那边。”顺便挑了挑下巴。
程平忙谢他,这人已经扭过身去了。
程平按照他指引的方向摸过去,哪呢,我莫非理解错了……程平左右乱看。
陆允明与乔尚书说着话,一抬眼恰看见程平,只见他跟胡人杂耍上的番鼠似的,左顾右盼,小脑袋转来转去,看着很是滑稽。
这样的场合,岂能容他到处乱撞?陆允明抿抿嘴,不动声色地引着乔尚书往那个方向走。
程平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深绯色身影,身材颀然,眉清目朗,不是陆侍郎又是哪个?旁边那位老叟也曾在殿试时见过的,赶忙给两位行礼。
与对其他低阶小官一样,乔尚书和陆允明都是微微点下头。
陆允明经过程平时,程平抬起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
“往北走三十步,左侧。”
程平惊愕地看陆允明,他已经搀着乔尚书走到前面去了。
程平赶忙按照陆允明的指点找过去,果真找到了那位员外郎。
新授官的已经到了几个,其余人还未至,包括程平的熟人季元春,程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些人恐怕不是还没到,只是跟自己一样,没找到地方。
日晷移动,群臣的站位逐渐规矩起来,三省六部各部门的“方阵”也显现出来,程平才知道这一片是吏部的位置。也是这时候,小胖子和最后几个倒霉蛋才找过来,被那位员外郎剜了两眼。
很快,御史大夫带领属官来宣布上朝了,大员们进入殿内排班站位,其余官吏只能按部门和品级站在庭中,程平他们特殊,暂时都归在吏部这一块。
叫程平看,这种大朝会,中小官吏好混得很,左右是人家颂祝,你就颂祝,人家拜舞,你就拜舞,现在新手期或许还紧张,日后真熟了,完全可以放心神游。
今天·朝会有新罗使节来献贡礼,这百年间,新罗还算守本分,这回是因为新罗王要立世子,作为藩属国,要向唐朝报备——不过是个表示臣服的姿态罢了。
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没什么不允许的,臣子们当然要顺便称颂一下皇帝仁德和治世升平,程平也跟着拜舞了一回。
最后一件事,程平他们当了一回“主角”——其实更像是道具。
这些“天子门生”上殿,接受皇帝的勉励,勉励完,便是大臣和使节的吹拍时间。大臣们做起“颂圣诗”,使节不作诗,只用“上国风华”几个字就把皇帝拍得浑身舒泰,至于“道具们”,只管恭敬立着就好。
程平诧异,何以陆侍郎秉状元之才,不跳出来显摆显摆刷刷皇帝好感度?话说还没见过这位作诗呢。
这一套啰嗦事终于完了,程平等先退出去,不多时,大朝会也就结束了。
开完会,憋走!下面是工作餐时间——此所谓“廊下食”也。
一千多人,在廊下院中,按品级坐好,有礼有节、有揖有让,又庄严肃穆,又团结——不,“活泼”是不能有的,廊下食的时候“行坐失仪语闹”是要被罚掉一个月俸禄的。
小胖子季元春早没了今晨找不到地方时的不安,他想起程平说的“疾走过来恰巧赶上吃公厨午饭”的话,不由得对程平挤挤眼。
程平抿嘴一笑。
这种过场饭,家境好的官员不过吃三两口应付一下罢了。
程平不然,每种都尝尝,味道竟然很不错,只是这古楼子有点膻气,想来是因为里面的羊肉凉了的过。
即便这样,程平也把分给自己那块肉饼都吃了,又喝了几口青菜羹。
季元春爱吃而不挑吃,跟程平一样,也把自己那份吃得精光。
引得制科几个同年侧目,这俩人真是田舍汉!
程平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浪费才可耻呢,季元春则是对别人情绪不大敏感,两人见同年看自己,都回了个温良的笑。
同年们:“……”
吃完工作餐,终于可以退场了,官员们回各部门料理公务——程平这才真正地去“报道”。
户部尚书被皇帝留下“议政”,程平便见到了户部二把手窦侍郎。
也是奇怪,按照规定,六部中,吏部、户部、兵部侍郎各二人,礼、刑、工各一人,不知为何这户部只有一个左侍郎。
程平进门就行礼,眼睛余光偷偷打量,这窦侍郎的廨房真干净啊,案上一摞整整齐齐的账册,笔墨纸砚之间的距离像尺子量过一般,墙上也没有唐代人喜欢挂的字画。
等窦侍郎让她免礼,程平借着直身的机会打量了一眼这位上司,真正的面若刀削、目似寒星,程平赶忙把原来的恭谨加码到十二分——这位恐怕不是好相与的。
接过程平呈上的告身敕牒,窦侍郎看了一下,目光从她的脸往下,在袍子下摆被压出的褶子上停了一下,复又移上来定在她的眉眼间,程平尴尬地抿抿嘴,天然布料就是爱出褶子……倒霉,我大约遇上了一个有强迫症和洁癖的上司。
“户部,首要便是利落清楚。若一个人把自己都打理不利落,又如何让人信他可以把账目弄得清爽干净?”
上来就吃了杀威棒,程平只能恭敬肃穆地行礼:“平谨受侍郎教诲。”
窦侍郎把告身敕牒还给她,声音无波无澜,“你去找孟员外郎,他主管度支,下面如何做,自有他安排。”
程平再施礼,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