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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长州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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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八王子祭就在这几天了吧?”

    上野町的一所酒屋内,神态微醺的男人在畳上抻直了腿,无神地望着头顶的木梁。而坐在他身侧的女人则带着一脸笑意,再度为男人的杯中斟满了酒。

    “哟,您知道的真清楚那。可惜不是八王子祭——早已过去半月多哩。现在正张罗的,是鹿岛神社的祭典。”

    女人把酒杯递给男人,男人撇过头去,略微啜得一口,便抬着下巴、示意女人把酒杯放回去。接着,他又用鼻子轻轻发出哂笑。

    “怪不得这般寒酸,真让人提不起兴致。”

    男人把头靠在女人赤裸的肩上,另一只手又揽过他自己带来的游女;男人用手轻轻抚着那游女敷满香粉的、光洁的后颈,看着对方好奇地打量自己的眼神呵呵直笑。

    “想必大人家乡那儿的祭典,一定比这热闹许多吧?”

    “——嗯,对呀。”

    女人不动声色地把男人的头放在胸口,又轻轻用长长的指甲刮蹭着他的鬓发,或是将他撩弄地不适了吧,男人略略直起了身子,将女人薄溜溜的肩膀一把揽在了怀里。

    “知子——”

    男人用又轻又软的声音唤道。而被唤作知子的女人,则知趣地将脸贴上了男人的胸口。

    “大人……您能别皱着眉了吗?难得一张俊脸,多糟蹋呀。”

    “我天生如此。幼时还被人称说是长了张轮入道的脸呢。”

    “那定是信口胡诌——”

    “别扯这些琐碎。”

    男人喝断知子。

    “知子,你在这酒屋里,干了多久的杂务了?”

    知子不答。过了一会儿,她问:

    “大人,您是哪儿的人?”

    男人再一蹙眉,答说“长州”。

    “是吗?长州来的大人嘛。那可是好地方,小女一直想去一次呢。话说回来,大人您叫什名儿?”

    “喂——”

    那游女张开了嘴,想制止知子再问下去,可男人却一下子举起了手,挡住了游女的喝止。

    “晋作——本大爷是来自长州藩的、高杉晋作大人。”

    “呵呵…”

    知子吃吃地笑着。

    “您想问的,是前日来过这儿的,那位吉田稔磨大人的去向对吧?”

    滴答、滴答地。

    从晋作举起的酒杯中,酒液滴了出来,落在桌上,濡(空)湿了他那极为惹眼的火红和服的袖口。

    “稔磨…稔磨那家伙,去了哪?!”

    仿佛适才的温文尔雅是装出来的一般,他用压低了的嗓子发出怒吼,“蹭”地一声从腰间拔出刀来,指向知子的面颊。旁侧的游女大吃一惊,一边尖叫着一边从晋作的臂膀下缩回身体,酒屋内的其他闲汉听闻异动,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而知子——却一脸淡然地坐在原地,任凭那把闪着冷冽寒光的刀指着自己的脖颈。

    “哟,何必这般耐不住性子?您坐下,边喝让小女子诉与您便是——”

    “别装傻!”

    晋作在畳直立着身子,冷喝着打断了知子。

    “町上有人看见了,稔磨失踪的那一晚,正和你在一起!”

    一边说着,晋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知子的表情——他注意到,那张本自平淡的脸上竟闪过了一抹不知名的惧色。

    “那、那可真是……让小女子为难那……”

    知子用叹气般的口气说道。

    “既然您想知道……”

    “哟——晋作。”

    话至半途,又响起一把粗豪的嗓子,从中横横地插了进来。

    “久坂…玄瑞。”

    看着自门口逸进来的、堪称巨大的身影,晋作嘀嘀咕咕地念叨道。

    “松阴老师入狱,稔磨不知所踪。真亏你还能在白日里拉着游女喝酒取乐呀。”

    晋作只觉胸口一热,当即懑然开口道:

    “不是——”

    “罢、罢!”

    一边打断晋作,那男子揣着怀,迈着散漫的步子来到两人近前——直到现在,知子才看清了这位名为“久坂玄瑞”的男子的相貌。

    六尺余的身材挺立在窄小的土间上,便像座小山似的。从两道向旁侧延出的浓浓剑眉下嵌着的,是点漆也似的两颗星眸,悬梁般的鼻配着紧抿着的殷红嘴唇,只消看过去一眼,便叫人再也挪不开视线——而直叫人称奇的是,这个英俊的男人,竟不知为何削了发。

    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站在貌美如少女的晋作身旁,两人就仿佛一黑一白般映衬着,将周围的存在感给全部吸走了似、惹得酒屋内的人脱不开视线。

    “兀那女子——”

    接着,男人——久坂玄瑞朝知子开口道。

    “事情我都知道了,跟着我们走上一趟罢!”

    *

    “盐田、津八郎吗……”

    町人摩挲自己刚刚剃过的月代头,嘴巴像咀嚼东西般地嘀咕着。

    过得一会儿,这町人猛地一拍脑袋。

    “您说的是那个小樽屋的盐田津八郎大人啊!”

    ……

    根据町人的指示,周助带着isami向町南的小樽屋行去。

    眼见日头转上正午,町上的空气已然开始活泛起来。商铺的伙计蹬着脏兮兮的草履,闷头在纷杂的町内穿行,三两名町人停歇了手头的伙计,登上屋顶纳凉,远处又传来鱼贩叫卖鲷鱼的声响。

    周助让了让道,同时用身体挡住isami的眼睛,让夺去男人们视线的,两名着鲜艳单衣、系染花绸面腰带的游女行过。这时isami却扯了扯周助的衣袖,指着在一旁干着活的两个男人。

    “在扎祭典时用的彩车那——”

    周竹回答道。

    “祭典就快来哩!”

    听见“祭典”两字,isami的瞳眸突地亮了起来,而那张圆润、漂亮的唇上,也一下子泛起了笑容。

    好热闹呀。

    周助用欢愉地口调说。

    ——祭典到来的当日,一定会变得更热闹罢。

    ……

    注意到从门外窥进来的视线,小樽屋的手代从布帘里伸出头来。

    “两位,有何贵干?”

    在对周助说完这句话,那手代又低头瞅了瞅被周助牵在手里的isami。

    周助忠厚的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但却暗暗地、将isami向身后藏了藏。

    “在下是来自陆前的武士,受故人平助的托嘱,向贵屋的老爷盐田津八郎捎带口信。”

    不用说,“平助”自是isami祖父的名字。

    而那手代却因为周助的话一时面露疑色,嘴里嘀咕道:

    “大老板的?请等一下。”

    说完之后,这伙计又再度闪身进了店内。

    至此,周助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希望别被看穿的好。”

    周助小声自语道。

    语毕之后,他又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古物屋“小樽屋”。

    “这可真是不得了。”

    虽说早从町人那里就听闻小樽屋乃八王子的一大豪商,可此刻亲眼所睹,仍不禁叹为观止。

    眼前的房楼“小樽屋”是宅院的主屋,不提及其他,单是丹楹刻桷的门头,就足有七八间大小,若将上下两层算进去,怕是二百坪还有富余。除却主屋之外,只见旁侧还立着连甍接栋的一片仓库,每栋都有丈半高、三间宽窄,却直叫旁人称道:偌大的仓库,究竟是要敛下多少财富?

    而正当周助一本正经地打量着这店铺时,却迎面从店里走出一位约莫五十年岁的老人来。

    “你是盐田津八郎?”

    老人步子一顿,又忙摇起手来,在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则一直挂着使人亲近的笑容。

    “您误会啦,武士大人。老朽是掌管这座店铺的番头,诨名儿叫做天野宗善。”

    周助一皱眉,扬声道:

    “你是这里的番头,那盐田呢?”

    那老者笑容一敛,仿佛很遗憾似的吐着气,嘴上说:

    “实不相瞒,盐田津八郎大人身体不适,现下已经退隐了。此时他虽长居在这儿,却不便接客。若您有要事找他,让老朽代为处理便是。”

    正言语间,那名叫宗善的老人又有意无意地撇着视线,去瞧被周助拉在身后的isami。

    “哎,您是为这女孩儿来的吧?”

    周助心下一紧,怀中信笺的内容又再度于脑中复响起来。他拉着isami后退一步,嘴上冷声道:

    “你可生得好眼力。”

    “唉哟——”

    宗善拉长了嗓子,可面上却依然带着笑意。

    “惹您生疑了。”

    周助“哼”得一声,一时也没再开口。而宗善仿佛也不在意周助似的,他带着一脸柔和的微笑,径自向周助身旁的isami招了招手。

    Isami从周助的胳臂下露出头来,轻轻地欠下身子。

    “好孩子,好孩子。”

    宗善笑道。

    “你叫什么名儿?”

    “——这孩子不会说话。”

    周助冷声道,可isami却一板一眼地、在纸上写了“い、さ、み”三个假名,而后递给了宗善。

    “是吗…是吗……”

    周主注意到,那名为宗善的老人,在眼角悄然流过一抹落寞。

    “isami、吗……”

    莫不是他知道些什么?

    周助不禁想道。而正在这当口,宗善却突然对周助招呼道。

    “武士大人。”

    宗善一顿,他正过身体,一本正经地接续道:

    “这孩子,能交给老朽吗?想来——您也是为这个来的吧?”

    在宗善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周助明显地感觉到自下方投来的、isami的视线。

    “不行。”

    周助断然道。

    “让我见过盐田津五郎再说。”

    语音堪堪落下,isami就一下子攥紧了周助的衣角。

    “哎呀…哎呀……您一定是把老朽当作恶人了罢……您是真心在替这孩子着想呀。”

    宗善为难般地咕哝起来,又不时偷看着周助的脸色,就这般挨得几息功夫,他才说道:

    “武士大人,并非老朽有意相瞒。只是津五郎大人此时着实不便接客,更无法处理他的……平助大人遗留下的孤女。老朽只妄您能够将isami小姐留在此间,待到日后,老朽定能安排她与津五郎大人见面。自然——小樽屋也必将备上厚礼,以酬谢武士大人护送isami小姐之盛恩。”

    “这老者倒不似在扯谎。”

    见宗善神情恳切,周助不由心想。但再转过一个心眼,他又想:

    “谁知这一个个商人背后又藏着怎样一副嘴脸。”

    正当周助拿捏不定之时,衣袖又突然传来受人拉扯的感触,回望之际,却只见isami有所求般地望着自己。

    【周助大人,感激不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眼,让周助胸中猛地一痛。

    与在路途上那满是敷衍之意的答谢不同,这回——在工工整整的假名中所蕴的、是isami真真切切的感谢,以及不可动摇的决绝。

    “isami……”

    周助不自觉地唤道。

    【不用担心。】

    Isami俯到地上,再度用沾了墨的笔写道。

    【宗善不是恶人。】

    她怎那般笃定?

    周助已经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些了。

    “isami——”

    他蹲下来,用手搭住了isami的肩。

    “你如果没有去处,大可来我的道场学剑——以你的天赋,就算是女子的身份,也一定能练出受世人认可的剑技罢。所以……”

    话未说完,isami就面对着周助、郑重地摇起了头。

    接着,isami又深深地弯下腰去,那纤细的身体,绕是以周助健壮的手臂,好像也怎么都扳不起来似的……

    是呀——

    周助的嘴角挂上自嘲地晒笑。

    自己竟然还有了自己的女儿在这女孩儿身上重生了的、这种荒唐的想法。

    到底只是自己在像个孩童似的耍脾气罢了。

    现在……

    周助将视线落回到isami小小的脊背上。

    他知道,这女孩还在等着自己的回应,等那一声告别——

    “我知道了…”

    良久之后,周助才用干涩的语气开了口。

    “天野宗善。”

    听到周助的招呼,宗善忙将身子贴近上去。

    “是,武士大人。”

    “这孩子就交与你了。”

    “是,感激不尽。”

    至此,isami才始将身子直了起来,可却依然低垂着头,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嗳,中太!”

    周助听见宗善这般喊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伙计正从外面赶过来。

    “大、大番头大人…”

    那小伙计吊着嗓子,惴惴不安地应道。

    “带这位小姐去北面的房间——事先准备的那间——安置着。”

    听闻宗善之言,小伙计一下子瞪大了眼。

    “小、小姐吗?”

    这般问得一句,小伙计心知失言,他生怕惹得大番头宗善不快,忙拽住isami的手,进到店内去了。

    在那一瞬间,周助仿佛看见宗善的嘴唇动了一动。

    欢迎回来。

    ——他说。

    是对那名伙计说的吗?

    周助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