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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傻傻呆呆地过了一夜。
方波小心翼翼地扶我到床上,帮我脱掉衣服,盖好被子。她没有再关灯。
也许她觉得黑暗会让我更加忧郁,而光明能带走我心中的伤痛。
她也没有再说话,让我一个人沉浸在伤痛之中。因为她知道她无能为力。
我的眼泪依旧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地滴落。枕巾已经半湿了。
一切都太晚了!
一夜都无法合眼。
脑子里同时浮现出好多以往的场景,有声的,无声的,幼时的,年长时的,主角都是我与爷爷。
回忆中的幸福美好更让我觉得现在的残酷是我无法承受之重。
有那一刻,我似乎有些困倦,朦胧之中有些睡意,但脑海中有个声音忽然在耳边悲切切地大叫:“你的爷爷已经死了!”我就一激灵又清醒过来。
心又开始抽搐着痛。我把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想让自己平静一些。我真得不能再想了!再想我就无法呼吸了。失去一个人的痛苦真的是人世间最最无情的痛苦!
我的眼淌着泪,有此干痛起来。我无法抑制我的泪腺。虽然很多年来,我都没有哭过。我以为我可以坚强到不会再哭,却原来只是没有到最痛时。
这一夜似乎很长。漫漫的黑夜霸道地笼罩着尘世,阻挡着我的回家之路。
天色终于渐渐泛白了。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我无法想象,不能想象,不敢想象我回去之后会看见什么。
也许,从此,我所看到的,我所经历的爷爷离世之后的场景会顽固地占据着我的脑海,让我痛苦终生。
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大雪。
请了假,方波不放心地送我到车站,看着我坐上车,递给我一个塑料餐袋。
“拿着路上吃。你早餐什么都没吃。”她担心地看着我。“你一定要保重啊!”
我努力对她笑笑。脸上的肌肉好僵硬,那笑一定很恐怖。
车开了。
打开塑料袋,是两个茶叶蛋。但我根本就没有一丁点的胃口。我的身体痛得已经忘记了饥饿。
雪依然在铺天盖地地下着。从细碎的雪渣,变成了片片的鹅毛大雪。到处是白茫茫的大地。庄严肃穆的白色主载了一切。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将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为一个善良无私的老人送行。
我还记得刚上小学的那个冬天,雪花也是这么飘着。等我早起要上学时,才发现房檐、光秃秃的树枝都被雪花镶上了厚厚的白边,好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我喜欢雪,它像厚厚的棉花似的,让人感到温暖。我也喜欢踩雪,喜欢听那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但我恨那让人伸不出手的寒冷。
爷爷知道这些。我上学的日子他照例是睡不成懒觉的。只有周末可以多睡会,但也只到六点多就起床了。他是我们家最最勤劳,起得最早的一个。
周一到周六,在我需要六点半起床的时候,他总是在五点钟就起床了。他将炉火捅得更旺些,烧一大壶开水供我饮用洗漱。再精心烤出一个焦黄的馒头,待我起床要吃时,依然是脆皮温热的。
然后再用小茶壶沏上酽酽的茉莉花茶,自己慢慢地喝着,看着时钟的指针慢慢走向六时,他就开始叫我起床。而我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迷迷登登地说:“再睡五分钟!”
冬日的寒夜,温暖的被窝,对我有着太大的吸引力。就这么磨磨蹭蹭,一直到6点半,被他坚决地从被窝中拉起来。我睡眼惺忪地坐在炕头上,奶奶披着被子给我扎好头发。
渐渐清醒的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现成的热水,香甜的馒头和醇香的茶水。我享受着这一切,以为所有的爷爷都一样,都会这么无私的保护着自己的孙儿。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男孩羡慕地对我说:“你爷爷真好。每天都给你烤馍吃。我每天都吃凉馒头。我起来上学的时候,家里人都在睡觉呢。根本没人管我。”我很惊讶,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如此之幸运,有一个这么疼爱我的爷爷。
那天早晨,雪已经停了,房顶上积了半尺厚的雪。院子里的积雪被早起的爷爷攒成了几堆,堆在几株苹果树下。
大门外有同学来喊我上学。虽然学校就在村口,但因为是冬天,天亮得晚,老师就让住在一起的同学结伴来上学,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危险。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个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其实爷爷每天都会远远地跟在我的后面护送我,怕我难堪,从不让我看见。
那天早上,当我和伙伴们走在路上时,却意外地发现路中央的积雪已经没有了。
一条黑色的甬道在耀眼的积雪之中格外醒目。
“哎,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这个地方不下雪吗?”有同学好奇地问。
仔细看去,路两侧的积雪明显隆起。肯定是爷爷早起将我上学路上的积雪都扫干净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同学真相。如果告诉了,他们会不会笑话我们?那个年龄,是排斥一切,想要独立的年龄。
“还有谁,一定是孟芰荷的爷爷扫的。她爷爷可疼她了!”另一个同学说,没有取笑,声音里满是羡慕。
其他同学也啧啧称赞起来。“你爷爷真好!”
“你可真幸福!”他们七嘴八舌地赞叹着。
我怀里抱着爷爷给我的橡胶暖水袋,身上暖暖的,心里甜甜的。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得到父母的疼爱,但上天总算公平,给了我一些别的幸福来做补偿。
但现在这个幸福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的思绪又被拉回到了现实之中。那个声音又在残酷地叫喊:“你的爷爷死了!”
我的心又开始阵痛起来。像针刺,像刀割,像火烧。我不知我还能否承受住这痛苦。在见到爷爷的遗体之前,也许我就痛死了。
我的泪无声地刷刷地流下来。一个人躲在班车的角落里。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我好孤单,好寂寞。没有了爷爷的爱,我还能在这冰冷的人世间坚持多久?
爷爷他给了我爱,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动力。他一直是我看不见的那根擎天巨柱。可现在柱子倒了,天塌了。
车到站了。我木然地下车,下意识地向着家走去。
半空中的雪被北风刮得翻卷着成一条雪龙,横冲直撞,直扑到我的脸上。刺骨的寒冷让我的意识稍稍有些恢复。我迈开大步,急急地向家奔去。厚实的雪在我的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尖叫声。
拐过村口,就到了我家门口。两扇朱红的门被白纸贴了一个严实,洞开着。
父亲穿着白衫孝服站在门前,头上裹着一圈白孝布,正在安排着什么。
雪片飞旋着,砸在他的肩上。阵阵哀乐声从家里飘出来,让我痛死过去的心一下子活了过来,却更痛了。
我向父亲走去。“爸,我…”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回来了,但晚了。
我的泪哗一下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我再也无法将它收住了。
我也无需将它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