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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园冷冷瞧着烂醉的子楚,眸中如覆了一层薄霜。
夙潇走上前去:“爹娘让你过来瞧一瞧,那你可是瞧够了?够了的话,请向后转,门在那儿,不送。”
夙潇说出这话,立马感到房内骤降的温度。
李园看了夙潇半晌,也不知道是想要看出个什么来。夙潇一时拿不准他到底想要作甚么,只是蹙眉看着子楚。
自打相识以来,这可真是子楚第一次这样失态,可见是受了怎样的情伤。
而一旁李园默了半晌,只从齿缝间冷冷蹦出几个字:“来人,给我将他丢出府去。”
话音刚落,房内乌泱泱进来了一群人。
夙潇怒极反笑:“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旁边一人就要去拖子楚的胳膊,她挡在子楚身前,撑开手臂,一字一句说:“我看谁敢!”
那些侍从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李园好似怒意更甚几分:“我说丢出去,是没人听到吗?还是说,我的话如今已不顶用到这种程度?”
整个李府的人都知道,李园这位大少爷虽不主事,但其威却在家主之上。只要是他的命令,没有一个人敢忤逆半分。
当然,整个李府的人更知道,大少爷最不喜的人,便是小姐。所以,这些侍从得了命令,再也无所忌惮。而这一无所忌惮,对着李嫣竟也下手重了起来。
夙潇看着李园,其实并无多少感情,甚至可以说,比之陌生人也强不了几分。
可莫名的,在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心下竟涌起了浓烈的哀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如此难过,只是莫名的怔了怔。
这一怔,她便被那些涌过来的人甩在地上。
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明明白白的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府上,是怎样一种尴尬的境地。
李园的神情依旧冷淡。
夙潇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起来。
子楚被他们已经拖着往门外走,她抽出腰间的软鞭,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向着李园甩去。
她满是讥讽的说:“你不喜欢我,我就很喜欢你吗?你今日敢动子楚一下,我们便试试。”
这一鞭子本应甩在李园的脸上,可他偏了偏头,是以,这一鞭子印在了他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李园转头,用手摸了摸脖子,它看着那一道淡淡血痕,竟不动不语。
夙潇又说:“你之前说不要丢了李府的脸面……你这话甚是可笑,李府的脸面干我什么事,李府可从来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女儿。”
“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你现在就去宗祠请众位长老,让他们除了我的族谱,将我赶我出府啊。”
“若是不能,就请你带着你的这群狗离开,免得站在这儿污了我的地。一会儿若是乱吠,我可不保证自己还会一如既往地仁慈大度。”
说完这句话,夙潇才顺了一口气,可同时,整个房内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李园还没有说话,门外却及时的传来了一道软软的声音:“妹妹,你怎么可以对着哥哥这样说话?也太没有体统了些。”
听到这话,夙潇的眼皮这才掀了掀:“我虽是李府一个不受宠的小姐,可再不受宠,那也是李府唯一嫡亲的女儿。若是我的脑子还清楚,那我还是记得,我爹娘统共生了我们兄妹两个。可你这一口一个哥哥,一口一个妹妹,是在叫的谁?你爹娘没有教过你,没事不要乱攀亲吗?”
“哦,我忘了,你没有爹娘——”
“你——”
夙潇似笑非笑问道:“我什么我?若是没有话说了,那就滚吧!我这儿可不欢迎你,这点自知之明,还是应该有的。”
子楚还昏睡的厉害,夙潇这次去拉子楚,那些人倒很是顺从的放开了手。
她也不顾站着的李园,只将子楚安置在榻上,喂了他点水。
做完这一切,她才能抽出一点心神去想一想这位“姐姐”
说来,可真是个笑话。
她亲生的父母从来都不管顾她的死活,却对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关怀备至。
她小的时候,其实是不讨厌言尽的,相反的,她还很喜欢这位姐姐。
可后来,在她背地里阴了几次自己之后,她便渐渐懂得,有些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言尽言尽,人如此名,一言难尽。
之前那个侍从说,李园曾经差人打死阿皎这事,她并不记得。可她却是记得这位言小姐对阿皎干的好事。
她从狼群中刚回到李府,已经将说话忘了个七七八八,更不用说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言小姐已经写的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两相对比之下,本来不喜爱她的父母,更是将厌恶满满的都写在了脸上。
赵国有个不好的风气,那就是每到一年的十月,各家小一辈的俊彦才子,必得相约举行一场流觞诗会。
说是什么诗会,也不过就是一群纨绔聚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荤话。好点的,还能诹几句半吊子的诗。
然后一群人附和着称赞鼓掌。偶尔兴头上来了,再一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真是好不快哉!
可夙潇每每想到此,都会觉得这个国家毫无希望可言。
话说回来,这种事情本来与她也没有什么干系。她也想不到这种诗会和她会有什么关系。
可那一年的流觞诗会,正好就办在了李府。
她之前一直想不起来这场流觞诗会是谁举办的,而今看到李园,才终于知道是谁举办的。
这事暂且不提,办在李府这也没有什么。可巧不巧的是,那一年办的日子,正正好是十月二十一。
而十月二十一,是她的生日。
虽然说,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什么人记得她的生日。
可那夜许是听到前院太过热闹,贯来冷清的心竟也微微动了动,遂和衣起身,向着前院走去。
当时,这位言小姐正弹了一支妙曲,引得众人争相称赞。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便想要离开。
谁料,这位言小姐眼力太好,自己藏的那样隐蔽,竟也让她看到了。
她言笑晏晏:“妹妹既然来了,便同我们一起吧。待会这杯子若是停到妹妹面前,妹妹不止要喝了杯中的酒,更得要作诗一首。”
她想,作诗嘛,这也难不倒她。
只不过这杯随水流,能停在她面前的可能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正这样想着,好巧不巧,那杯子竟是悠悠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取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酒便想要将刚想到的一首诗说出来,谁料,喉咙间竟是一阵钝痛,疼得她说不出半句话。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敢说出来,唯恐扰了众人兴致。
现在想起这些,真是自己都觉得自己蠢。
当时她坐下没有多久,便是感到心头忽起的一股燥热。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昏沉,而心底的那股燥热更是越来越盛。
就算是她再痴傻,也隐隐发觉自己有些不对。
可笑那个时候,竟还一心想着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为李府蒙羞,遂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
她站在草丛间,感到一片湿重的雾气,她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看着天上连半点星子也无,想着是不是要下雨了。
她没有任何防备,正欲回去自己的院子,谁料却从后背伸过来一双手。
她大惊。回过身去看来人,似乎是席间的哪家纨绔。
那人举止轻佻,说的话更是露骨,她当即冷了脸要拂袖离去。
可一转身却晕乎乎的站不稳,那人一拽,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跌在了那人的怀里。
那人手指摸了摸她的脸,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欲色,那样的神情,任是她再多看一眼,都恶心的想要自毁双目。
一片昏沉中,她听到一声凶狠悲戚的狼嚎。而后,便是那人一声凄厉的嘶喊。
她知道,是阿皎来救她了,可幸,她只有阿皎了。
虽然很想就那样让阿皎咬死他,但潜意识里,她还是虚弱着说了一句:“阿皎,不要——”
若是那个人死了,阿皎绝对会没命的。
许是这边动静太大,竟惊动了席间的人。
隐隐约约中有人似乎在问:“我怎么听到狼嚎声?”
似乎她的父母也赶了过来,听闻此言低声说了一句:“我那不肖的女儿,确实养了一头狼——”
似乎有人大惊:“啊——伯父难不成是说,刚才出去的那位小姐——”
“可李府的女儿不是——”
夙潇低低笑了两声,她知道后面的话是什么。李府的女儿不是言尽吗?又怎么会是自己这个孤僻的怪物?
是的,怪物,她的爹娘不止一次指着她说,他们做了什么孽,怎么会生出她这样一个怪物,居然养狼。
她想,这能怪自己吗?
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咬了咬舌尖才让自己清醒了几分,而后便看到身旁那人连滚带爬才颤颤巍巍站在自己爹娘的面前。
阿皎又恢复了乖顺的模样,安安静静围在自己脚边。
“狼——狼——”
她看到那人几乎被吓的尿裤子,心底轻嗤一声,可真是没出息。
还不待她想完,脸上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你这孽女,还不给我跪下!”
她觉得自己口齿间已经漫开了一股血腥,但还是顺从的跪下。
她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是可笑,被人下了“第一春”,又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扇了一耳光,到了那个时候,那么浅显的一些事情竟还分不清,竟然还乖乖的跪下来任人折辱。
她想,若是自己回到从前,定然也会毫不犹豫的扇自己两巴掌。
可惜,那些已经过去了,可幸,那些已经过去了。
当时那个人看到这一幕,本来还有几分后怕的神色全然没了,一手指着夙潇,一手捂着被阿皎咬出的伤口:“伯父——是李小姐约我过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过来,便蹿出这个畜生——”
她动了动口,想要解释,便听到她的父亲厉声道:“你可真是丢尽我李家的脸。还有这个白毛畜生——”
他看一眼身旁已是呆愣住的侍从,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都傻站着干什么,给我将这畜生打死——”
她这才有了几分慌乱,想要解释:“不是我——是他想要——”
“孽障——你还敢狡辩——”
言尽适时的说了一句:“伯父先不要生气,且听妹妹怎么说?”
而后,她便看着他的父亲甚是慈爱的说:“这个孽障丢尽了我李家的脸,言儿你用不着为她开脱。”
阿皎围在她的脚边,身边涌上来一群人要抓它。她那个时候还很是天真,只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请父亲饶了阿皎吧,阿皎它什么都不懂,它刚才只是想要救我……请父亲饶了阿皎吧……”
言尽又适时的说了一句:“伯父您看,这头狼是最为稀罕的白狼,就这样杀了未免也太可惜了点……要不这样……刚才言儿正与各位少爷公子说起这笔墨一事。”
“这白狼所制的狼毫言儿还没有见过呢?不若就用这畜生的一身皮毛制成笔,倒也不辜负了它生来一场。”
最后留在记忆里的那个夜晚,只有一场潇潇大雨。
果然她猜的很准,要下雨了。
她被人压着肩跪在冷雨里一夜,她爬过去,立时会有人将她再拽过去,眼前是阿皎一把一把被薅下来的狼毛,白色的狼毛,混着红色的血水,还有几乎气绝的阿皎不时的低声呜咽,迷蒙中,她仿佛看到阿皎眼角留下的一颗泪水,狼是不会流泪的,可是,她却见到了两次。
她那个时候就想,可不可以有人来救一救阿皎,它就快要死了,它是三青山上的狼王啊,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怎么可以耻辱的被人一根根薅掉狼毛?
可是,这一切都是她带给阿皎的。
她从前看过那么多的话本,上面说,当一个美人深陷困境时,总会有一位英雄从天而降,将她救出去。
她也是个美人啊!她其实也没有多贪心,她只是想,可不可以有人救一救阿皎。
可是,没有人。
她这么多次陷入困境,从来都没有什么英雄将她救出去。当然,她也从来都没有祈求过,唯一祈求的那一次,上苍似乎也没有听到。
所以说,那些话本子上的故事,怎么能信呢?
不幸的是,她此前总对着她的父母抱有一丝丝的幻想。幸运的是,这个幻想终于破灭了。
她十七岁的那个生日,那一场潇潇冷雨,终究是洗尽了她所有的温软顺从。
所以说,十月二十一,是一个好日子。
而那个她此前很喜爱的姐姐言尽,从此前的言无不尽,终究是言尽于此。
真是可惜,也真是可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