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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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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荆日后为王,不到加冠无以执政。黄歇做令尹有二十五年,门客广众,又与各县县尹纠葛甚深。我楚国军队来者有三:王卒、县卒、私卒。东迁之后封君失地者十之八九,余者以黄歇为首,私卒无望;县卒战时由县尹征召,农时务农,虽说没有王令不能行动,可兵卒全控制在县尹手里;王卒三军,不过四万,将领又多与黄歇交善,真正可依靠的仅为五千王宫环卫、千余东宫甲士……”

    城郭昭氏府邸,鶡冠子一开门即见山,历数楚国军事力量,庙算敌我兵力对比。昭黍和子莫脸色越来越沉,子莫忍不住道:“先生之意,黄歇胆敢弑君为叛?”

    子莫相问,昭黍也瞪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鶡冠子见两人如此心中一叹,将胸中之气全部呼出后方淡然道:“弑君又如何?”

    “弑君逆而无道!”昭黍几欲痛斥,可弑君者不是鶡冠子,他又只好忍了。

    “逆而无道又如何?”鶡冠子嘴角浅笑,他不带纪陵君来,是因为这些封君迂腐不化,毫无助益,没想到朝堂诸君也是如此。“黄歇所立者乃大王嫡子,谁敢不服?”

    “大王既立大子,当以大子为王。弑君,我楚人不服。”昭黍横眉相对,说话时白须飘飞。

    “不服者皆杀之。”鶡冠子迎上昭黍的目光,丝毫不惧。“武王之时……”

    “先武王时蛮夷未去,故有弑君事。成王、灵王弑君而立,结果如何?”子莫打断道。

    “先平王又如何?”鶡冠子笑,常人不知楚国故事,可他怎会不知。

    “这都是往昔之事,今之楚国乃礼教之邦,弑君者必有后报。”子莫默然。

    “灵王、平王皆共王之子。五子争位,方有弑君。今有两子争储,怎会没有不义事?”鶡冠子道。

    他将现在与楚共王之时作对比,不是没有道理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之子楚共王多爱,宠子有五,一时难择太子,最后的办法是埋玉于太庙,跪玉近者立,长兄子召离玉最近,所以为王,是为楚康王。

    康王死,子熊员即位,却被二叔子围所弑,子围自立为王,为楚灵王,后世以筑章华台、好细腰著名。灵王得国不正,民皆恶之,征伐徐国途中贪恋乾溪雪景,置三军于不顾,甲士一夜散尽,其后自缢而死。

    楚灵王虽死于不义,主因还是其弟子比、子皙、弃疾趁其出征攻克郢都、杀死太子。众人当时拥子比为王,以子皙为令尹。弃疾狡诈,谎称灵王已率军回都,语诱子比、子皙自杀。到此,共王四子死尽,五子弃疾即位称王,是为楚平王。

    老臣宋玉说的没错,内宠并后向来是乱国之本。楚共王宠五子使楚国从一介霸主濒临灭国,之前楚成王欲废太子商臣而立新宠,也被太子所杀,弑君者留下熊掌难熟之语。如今楚王先因宠爱李妃欲立悍王子,后转而想立荆王子,站在悍王子那边的又是居令尹之位二十五年的黄歇。熊荆即位为王,弑君很正常,不弑君才奇怪。

    身为公族,昭黍、子莫当然知道楚国弑君旧事,可他们的认知与鶡冠子完全相否。昭黍胡子一吹,傲然道:“昔先平王薨落,大子壬不满十岁,令尹子常说起大子之兄公子申,说他长而好善,建善则治,准备欲其为王。公子申怒曰必杀令尹!子常害怕,就立了先昭王。

    先昭王于军中病,将死,命公子申为王,不从;又命公子结为王,也不从;三命公子启为王,五辞而后许。可先昭王薨于城父后,公子启祭而告曰:‘从君之命,顺也;立君之子,亦顺也,二顺不可失’,于是与子申、子结相谋,立越女之子章,是为先惠王。

    先生乃赵人,赵以卿夺国而裂于晋,此大逆之举。我赫赫楚国、堂堂君子,虽有弑君事,却为诸公子内争,绝非以下犯上、以臣代君行不义之事。黄歇若敢弑君,昭黍誓杀之。”

    昭黍声音洪亮,大义凛然,这番话虽然说的幼稚,鶡冠子依旧面红耳赤。赵、魏、韩皆源于晋,赵国第一代国君实乃晋国异姓卿族。

    何为卿?卿族之卿、方向之向(鄉)、飨礼之飨,金文皆为一字,其字为两人相向就食之形。简白的说,卿就是陪大王吃饭的伴食。可正是这几个陪大王吃饭的服务员,居然把晋国一分为三、据为己有了。

    昭氏出生王族,为楚昭王之后,但不似其他王族以封地为姓,而是以昭王谥号为姓。谥号有善有恶,能以谥号为姓的王族骨子里总是比那些以封地为姓的王族骄傲自豪。对赵服务员所窃之国的国人鶡冠子,昭黍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现在贼国之人又以贼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当然就更加生气。

    鶡冠子的愧色一闪即逝,他虽然对昭黍等人的迂腐有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他们对等级血统看得如此之重、对权力斗争想得如此天真。他跪立起身,揖道:“既如此,老夫告辞。”

    “且慢,老叟留步。”看见鶡冠子真要走,子莫坐不住了。鶡冠子已为熊荆之师,要夺储为王,大家必要善谋而远虑,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鶡冠子听闻子莫想留,脚下走了两步还是停住了,可他没有回头,只道:“大争之世,无所不用其极焉。君等犹抱古之仁义,我思怀王矣。”

    鶡冠子只是感叹,岂料一提受秦国之辱而客死他乡的楚怀王,昭黍就暴跳如雷,他冲到鶡冠子面前大喝道:“先怀王信诺而死,秦无信义而行诡诈。今你为王子傅,却称诡诈为善,这样如何为傅?!道不同不相为谋,请走吧。”

    如果昭黍对赵国的不屑让鶡冠子有些面红耳赤,那他现在的指责则让鶡冠子心里翻江倒海。兵者,诡道也,无诡诈则无谋略,无谋略则战必败、国必亡。昭黍这些公族犹抱几百年前的古板教条而不欲变,亡楚之祸也。

    “告辞!”鶡冠子也不揖礼,直接穿室出堂,没于外面的漫漫夜色。

    昭黍想到先怀王犹自愤愤,他觉得怀王之辱甚于鄢郢之败。鄢郢之败,虽说秦军背约开战、虽说楚军正远征滇国,可战是败在自己手里的,又有什么好悔恨的呢?可怀王之死非战之罪,皆因秦王背诺诡诈,他从未见过如此无耻厚颜之王,也因此对倡言诡诈者愤恨不已。

    “哎!”鶡冠子走了,子莫叹了口气,面对昭黍他什么也没说,只回到席上举爵痛饮。

    “明日早朝,我誓请大王立荆王子为大子。若立,当于朝堂喝问黄歇弑君否。”回过神来的昭黍也知道自己把谋立之事搞砸了,可他不屑与诡诈之人为伍,当即说出自己的想法。

    几杯琼浆下肚,子莫气也消了,耳闻昭黍的主意他只是笑。“若立,大善也;不立,若之何?”

    “不立,我以头抢柱耳。”昭黍胡子一吹,言辞斩钉截铁。

    *

    春夏之交,夜有惊雷。

    楚王熊元没有宿于秋华宫,也没有回春阳宫,而是回到了内宫正寝。雷声阵阵,电闪光飞,殿外大风呼啸,偌大雨点打在窗牖之上,沙沙作响,然后这些未能惊扰熊元分毫。

    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这是激动、无法抑制住兴奋激动。几个小时前熊荆那些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两千多年后的真知灼见让他管窥到了现代世界和现代科技:

    原来一国之强弱与民气民性关联甚深,秦国之强非全在变法,而在后发……

    原来国体非只有一王之国,还有皇帝之国、还有立宪之国、还有共和之国、还有联邦之国……

    原来大地为圆,在圆球中线两侧岁有季风,舟入风带,数月即可至东洲,次年再候季风,数月可携东洲三谷返国……

    原来恶铁之所以恶,是因为含碳太多,若以黑石炼之,可出纯铁,纯铁再行渗碳,可出精钜……

    原来晶石可磨而为镜,两镜相加,可以望远;若命持镜军士三十里相望,再竖一可动木杆,千里传讯不过瞬息之间……

    原来铁木可铺而为路,上行马车,日夜载输可达两百万斤之巨,数十万输运之夫分而披甲,楚军可战之兵倍矣……

    原来马置双蹬,再钉铁掌、垫高鞍,骑兵可独作一军,直捣敌后……

    ……

    也不管父亲听不听得懂,曾经想到的、与军国大事相关的东西熊荆一股脑的告诉了楚王。有弩炮、马车之前鉴,对这些新东西楚王基本相信。相信的结果就是兴奋不已,似乎收复旧郢指日可待、楚国大兴为期不远。

    ‘轰——!’惊雷忽然劈在正寝之侧,熊元身子一振,猛然咳了出来。咳嗽连绵不绝,当他以白锦掩口时,嘴里喷出一股鲜血。

    咳血是心疾将死之人常症,熊元并不在乎,只是他的咳嗽怎么也止不住,当长姜趋步进来用力拍打他的背时,他才感觉好受些。

    “咳咳……寡人…咳咳……”熊元本想说自己没事,仅仅是咳嗽,可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长姜慌了,他对外大声呼道:“召医尹…,速召医尹!”

    等他喊完,回头却见呼吸不畅的熊元面色已然发紫,他手足僵硬,失声大骇道:“速召令尹!速召少夫人!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