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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太子以来,楚国的疆土没有扩大、大府令尹府的年入没有增多反而减少、楚国的人口也一如之前,但楚国的重臣们全然知道楚国的国势正蒸蒸日上。假以时日,楚国当有一支钜铁大军,以此与秦人战,不说收复故地一统天下,最少可以苟安于淮南江东。
只是这样的美梦刚开了个头就被秦人惊醒了,创造这一切的王太子熊荆须入秦为质。这不免让一些人大逆不道的想:若是前几个月大王薨落,秦人便没有这个借口了。这种想法只是一瞬,谁也不敢说出来,其实说出来也无用,大王因为秦人索质一事已振作起来,他灯枯油尽的躯体即便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保住楚国的太子,保住楚国的社稷。
秦使还未抵达郢都前,楚国的使者便带着巨金重礼、美人宝玉前往韩魏赵燕四国,打算再行一次合纵。按太宰沈尹鼯的意思,即便不能真的合纵进攻函谷关,也要造出这样的声势,好让秦人知难而退。与此同时,郢都和各县高库里的兵甲粮秣开始整理清点,从最北端的城阳到最南端的洞庭,所有边关要隘俱加强戒备,以防秦人突袭。
唯独,各县县卒集结的王命还没有下达,王卒也没有离开郢都前往边境——以莠尹孙余的观点:秋旱在即,此时集结军队势必要影响今年的收成。四年前的合纵已耗光楚国所有存粮,三年才积攒一年之粮,若是楚秦大战一年,待明年楚国就要没粮了;
而以太宰沈尹鼯的意见,楚秦两国早有交质传统,本次秦国索质是常事,不应过度解读。因此,楚师不能先于秦军集结,不然挑起战端之责在楚不在秦,合纵也可能化为泡影。甚至,八月按例举行的秋狝阅兵,事后他也反复对外解释说这只是秋狝,与战事无关。
琇尹和太宰是慎重型的,主张敌不动我不动;昭黍、淖狡等人开始是想尽早集结大军示威于秦,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黄歇居然也如此建议,两人顿时放弃这个想法,站到了黄歇的反对面——两人都相信,黄歇的目的正是要引秦军伐楚,好使楚军大败太子入秦为质;即便楚军不败,此战也是为太子而战,日后各县邑的百姓也将咎于太子。
令尹是没安好心的,这是荆党大臣们一致的看法。正因为此,遣使至韩魏赵燕四国商议合纵一事也是由太宰沈尹鼯全权负责,黄歇不再过问。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天气凉下来之前,秦国的使者就来了,是顿弱。他坐在立有旂旗的画舫,在百十名甲士奴仆的陪同下抵达郢都城北的驿馆,太宰沈尹鼯接见了他。
“我奉寡君之命至楚,实为秦楚两国之安和。”代表王仪的旂旗从画舫上小心地取了下来,立在顿弱之侧。钟鸣鼎列,旂旗之下,顿弱玄衣重冠,和蔼异常,只是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人。“数十年来,我国素不以楚国为敌,然楚国十年之内两次合纵攻伐我国(秦庄襄王三年BC247),故寡君谴我入楚一问:楚国是愿与我秦国为友,还是为敌?”
“自然是为友。”顿弱开门见山,沈尹鼯反倒松了口气,他最怕秦使什么也不说。
“既是为友,当谴大子入秦为质,以示楚国之诚。”三重蒻席之上,顿弱不顾礼仪反客为主,他自顾自的祭食、自顾自的饮酒,而后笑看沈尹鼯。
“贵使有所不知。”沈尹鼯语噎,“弊邑之王寝疾未愈,王大子不可离都去国。”
“寝疾未愈?恩,真是好酒。”顿弱似乎很爱喝酒。“我闻数月前大子荆为父试药,贵国大王之疾已愈,昨日贵国大王便开朝议事,言秦使来了如何如何……”
为了太子不入秦,楚王是豁出去,日理万机,谁想正是如此反被秦使抓住了把柄。沈尹鼯究竟是贵族出身,应对不了顿弱的快刀斩乱麻。只听顿弱又道:“我有一事请问太宰:由郢都至城阳边关,行程需几日?”
“回告贵使,郢都至城阳边关六百余里,坐车需十五六日。”沈尹鼯虽不解但亦答。
“十五六日太慢,以我看,八日足矣。”顿弱嗤道。“请转告贵国大王:若楚国不以秦国为友,愿与赵魏结盟与秦国为敌,自当不谴大子入秦,顿弱也将离郢而去;若是愿意秦国为友、不以秦国为敌……,今日至楚历九月尚余十二日,请于九月前谴大子荆入秦。”
顿弱脸上的和蔼消失不见,语带冷酷,沈尹鼯却是心中巨震,问道:“贵使此为何意?”
“何意?”顿弱再笑,“我只在郢都驻留四日,四日后贵国谴大子荆入秦与否,都将返秦。”
“四日?”沈尹鼯有些可怜的看着顿弱,期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别的东西,可惜这张脸上除了冷酷和不屑,其他什么也没有。
钟鸣鼎食,楚歌娇语,驿站里享受国君待遇的秦使顿弱大吃大喝、大玩特玩之际,楚宫路门内的正寝沉寂一片,人人不言。
握着铜符节的楚王熊元手心全然是冷汗。他不解秦使四日之意,二十五年来,楚国大小事务皆仰仗令尹黄歇,然而秦国这次索质,因太子之争黄歇已不可信任了;
熊元忐忑未定,昭黍、淖狡几个荆党则拧着眉头、苦思冥想。他们一字一句默想着秦使之语,打算从中读出些什么来,好使楚国立于有利之地。唯有黄歇是最不纠结的,前几日朝议大王已经不相信他,将诸事托付给昭黍等人,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王,臣请一见秦使。”昭黍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他要亲自去和秦使理论。
“卿何以告秦使?”熊元目光终于有了些亮色,可这缕亮色不经意的扫过了黄歇。
“臣将告之:我楚人绝不谴大子入秦……”昭黍道。他还未说完便被太宰、子莫打断。
“不可如此。”子莫抢在太宰前面,“如此相告,秦使必去,去后秦师来伐,楚国之祸也。此事当拖,待四国合纵初显,方与秦使商谈。若不想五国合纵攻秦,当允大子不入秦。”
子莫之言正是之前朝议讨论过的。虽说楚国吞并了鲁国,以一国之力独自抗击秦国还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是要联合其他四国一起抗击秦国,如此秦国索质一事才能妥善解决。在四国未答应合纵前,事情最好是拖着,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商议此策的朝臣心中,还有一个想法彼此不宣,那便是事情如果拖到秋冬时节,大王没有熬过去,太子正好可以即位为王。这就没什么入秦为质了,秦国除非一心要灭掉楚国,不然不会对此事纠缠不休。
且灭楚对秦国也不利,楚国灭亡后,真正得利的是齐国和魏国,魏国或许对秦国已俯首称臣,但齐国没有。没有楚国的天下,齐国必将吞并鲁国和淮泗,成为仅次于秦国的第一大国。
既有定策,朝议很快就结束了。不同以往的是黄歇告退时楚王熊元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可昭黍等人也在中廷,是以他欲言又止,眼巴巴看着黄歇退入大室,消失在堂外。黄歇也感觉到了熊元目光中的期盼之意,但从他穿室出堂,也未曾听见熊元的召唤。
出到堂外,楚天青碧,烈日高照,凉风轻袭,整个王宫的前半部分:正朝大殿、应门、官衙、府库、茅门,宗庙、祖社……一直到郢都南门高大的城墙,都在阳光下一览无遗,他重重叹了口气,方才有些蹒跚的走下阶梯。
“主君?”走出应门左边是令尹府右边是高库,随从以为黄歇回去令尹府。
“备车,回邑。”黄歇面色默然,经过令尹府的时候并不停步。
“唯。”一个随从很快领命跑走,他不是跑向王宫茅门,而是径直跑入令尹府,然后从后门出去招呼御手驾车在茅门前的大廷等候黄歇。
“主君,秦使何人,其人何言?”回到小邑,一个小型会议开始了。与会的除了朱观、李园,还有虞卿和周文。前者是赵国旧臣,熟悉赵国,后者虽是陈县人,可对魏国知之甚多。
“秦使乃顿弱。”黄歇说出的名字让虞卿动容,“其言将于郢都驻留四日,四日后无论我楚国谴大子荆入秦与否,都将返秦。”
“四日?”周文皱眉,他还伸手掐算一番,道:“此言颇凶。”
“顿弱犹言:郢都至城阳边境不过八日,而今日至楚历九月尚余十二日,他要我九月前谴大子荆入秦。”黄歇又补充了一条信息。“十二日,八日,驻留四日,我以为秦人当于九月前迎大子入秦,逾期必伐我,除非……”
黄歇看向虞卿和周文。韩燕两国不但羸弱,立场也常常不定,所以赵国和魏国的态度便十分重要。赵魏如果同意合纵,那韩燕势必跟随。五国一旦再次合纵,秦国要伐楚就要仔细掂量了,尤其是在国内叛乱方歇的背景下;要是赵魏不愿为楚国赶这趟浑水,那……楚国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