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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师将卒在准备,大帐里军司马彭宗则在火堆前悄声祈祷——楚军惯例,遇战须卜,司马行之。太阳一点点偏西,临近悬车时祈祷终于结束,占卜结果不出所望,是吉。
“善!”项燕重重点头,将重新汇于帐内的各师将率全数看了一遍,这才抽剑大喝:“杀!”
“杀!”将率们跟着抽剑狂喝,声音传至帐外,外面的士卒也挥戈大喊:“杀!杀!杀……”
孤军潜行百余里的楚军往稷邑潜行逼近,二十里外的楚秦大道,数骑秦骑也往稷邑疾驰。这是来告警的,边关秦民两日内数报家人入山彻夜未归,这不是一家两家,这是十几家,除了楚军入境掳掠边民之外,再无其他解释。
与楚国不同,虽然秦国民间一样实行十六时制,但朝廷官府全是十二时制,悬车时分便是十二时制当中的牛羊入。这个时间一日两餐的庶民已经食毕,但城邑里一日三餐的贵人、官吏和国人正等着晚饭。
炊烟袅袅,牛羊入圈,城邑内外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别样的热闹中,头戴双板长冠、身着皂色吏服的喜正在清点今日运来的粮秣,他的身前多是赤衣城旦。这些人全是有罪之徒,因无钱赀(zi)盾、赀甲而沦为官奴,不得不依靠每日八钱的劳作所得以赎有罪之身。
“此为第五十四车。”押运的军士待喜全部点完,又一次重复粮秣数字,并索要回执。
“确有五十四车。”喜亲自点过,示意身边的小吏开出回执,表明稷邑收到五十四车粮秣。
“谢先生。”军士听出喜话里带着楚音,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拿着回执揖礼退走。
“黄昏前搬至仓廪。”喜一边书写入仓数字一边嘱咐。前方战事不明,南阳、南郡运来的粮秣只能暂存稷邑。为防雨淋,稷邑外还草草搭建了不少简易的仓廪。
“唯。”小吏们躬身答应,之后他们手一挥,开始指挥着佝偻着身子的城旦搬粮入仓。
“明日这些粮秣或要运至城阳。”喜身边的随从回望稷邑西面的大道,山峦这边不见人影,且天色已晚,按秦律夜间禁止行车,这恐怕是今日最后一批入仓的粮秣了。
“或许。”随从也是从南郡抽调来的,喜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嗯’了一声。
喜出生于南郡的安陆,秦王政三年开始做文书,四年迁安陆县御史,六年为县令史,七年调至鄢县,现在因为伐楚,又由鄢县调至稷邑。年仅二十四岁的他,从出身来说应该是个秦人,可他很多时候对楚国有着莫名的感情。
此时的南郡,四十年前的战争痕迹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故郢、夷陵全都废弃,郡县也如秦国其他郡县一般运作管理。然而在劳累时、家无余粮时、连坐赀盾时、祭祀祈祷时……,人们总是会用楚语含糊的抱怨几句、唾骂几句。他们骂的并非只是秦人,还有楚王。
三十多年前楚顷襄王‘忍其父而婚其仇’,南郡之人便开始埋怨他们的王,更怀念永远不会再有的日子。喜未生在楚国治下,不懂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秦法虽苛,但身为县吏、年奉七十五石的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无非要谨言慎行、忠君爱国而已。
“报捷了。”踌躇间,时已至黄昏,借着西边万丈霞光,随从看到远方疾驰而来的快马。
“报捷?”喜顺着他目光看去,恰恰看见骑士被小山遮挡,但让人奇怪的是,小山这头不见骑士出来,只见一队兵士行进。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心中的惊讶。
“那是秦军?”喜问了一句。隔着数里,那队快步行来的兵士并不似秦军那样整齐,战袍也非秦军常见的绿色或者红色,然而,秦军服饰皆为兵士自备,并非有人不穿褐色。
“不似秦军。”随从说出这句话后脸色便大变。秦楚边境,不是秦军便只有楚军了。想到来的是楚军,他大骇道:“我等应速报城尉,不报,死罪。”
没等喜反应过来,随从便奔向城门,一边跑一边大喊‘楚军来矣!’可惜情急间他说的是楚语,除了城旦、小吏能听懂外,城上城下的甲士、军官全然不懂这个皂吏在喊什么。
“楚军来矣!楚军来矣!”被城门口的卫兵拦下后,随从终于说了一句半生不熟的秦语,而后指向身后那列越来越近的军队。
“荆人来袭!”报警的呼喊终于传到了城头,不带任何迟疑,东城门上的警锣最先敲响,紧接着是全城锣声大作,军营里的甲士操戈出营,城外的商旅蜂拥入城,稷邑城尉也在第一时间登上城头,分辨敌军来的数量和方向。
锣声是秦军的信号,同样也是楚军的信号,楚秦大道上,刚刚斩杀数名秦骑的成通心中一紧,不及下令便亲自带着两千轻锐之士狂奔,在旬月不雨、干燥无比的大道上拉出一道尘土。
“荆人袭我,不过两千,擂鼓,列阵!列阵!”大道上疾奔的楚军实在显眼,见敌人仅仅两千,又无兵车,四周更无敌军,城尉自持兵力倍于敌军,慌乱于瞬间转变成愤怒,大喊着列阵。
城头上锣声歇了下去,催战的鼓声接着响了起来。其他方向城门紧闭的同时,稷邑城内的秦军和战车从东门快速出城,于壕沟前列阵。四千对两千、有车对无车,在城尉眼里,来的不是两千敌人,而是两千颗加官升爵的人头。
“止!列阵。”跑了一段,离稷邑东门不过两里的成通下令士兵止步列阵。受命之时,他便已然明白自己这支‘正师’的任务,现在见自持胜算在握的秦军果然出城列阵,他自然要慢慢地列阵,以吸引他们的注意。
“列——阵!”卒长、偏长、两长止步大喊,指挥麾下的士兵列阵。士兵不解全军攻击之策,以为只有自己这两千人拔城,而对面的秦军越排越密、越来越多,心中很是惊惧,有些人甚至想逃,可裨将成通就立于阵前,大家方找回些胆气,在军官的指挥下急忙列阵。
十数年没有打仗、县卒训练自然不如王卒和秦军,这阵列了许久,直到城下秦军甲士徐徐逼近时才马马虎虎列好。秦军的军阵越来越近,其两侧戎车战马的响鼻越来越清晰,却因为背着阳光,他们的面容楚军全然看不真切,有的,只是一片耀眼的霞光。
对背西面东的秦军来说就不一样了,顺着霞光,这支远行百余里冲到城下的楚军面有疲色、狼狈不堪,他们不但是甲胄不全、衣裳破烂,连队列也不甚齐整。按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军阵只需一个冲击便可击穿,接下来就是单方面屠杀了。
秦军徐进,楚军再历经一次整队后也挪步往前迎敌。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时,两军弓弩手冲到阵前,准备在敌人进入一百步后开始放箭,然而,此时城头锣声又起,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楚军正快速逼进稷邑北门。
“止。退。退!”领军的城尉并不慌乱,他鸣金挥旗,指挥秦军缓缓后退回城。
秦军退的纹丝不乱,但成通决不能让他们安然退回城邑。这次是楚军全力击鼓,震耳欲聋的鼓声燃起士兵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和蛮勇,他们挥动戈矛大声吆喝起来,快步追向要退回城内的秦军。
“止!”两军实在太近,自己离城池又实在太远,无可选择的城尉不得不再次下令擂鼓,待疾行而来的楚军行至五十步时,他方大喝:“放箭!”
一鼓而作气,再鼓而气衰,数千支箭矢飞向疾步奔来的楚军,中箭者无数。可箭矢根本不能打消楚军的士气,反而激起他们的凶性。不管中箭与否,他们都高举着兵刃,狠狠撞向秦军的军阵。一时间,戈戟交击一片、喊杀狂喝一片、鲜血尸体一片……
如成通战前所愿,两军终于缠在了一起,哪怕秦军的战车正冲入自己单薄的两翼他也不再担心——他看到潘无命率领的蔡师已在两里之外。
“杀!”并没有等待太久,身先士卒的潘无命便带着毫无队列的蔡师冲过长满黍稻的田陌,扑入难分难解的战团,于秦军左翼侧后死命猛击。秦军左翼腹背受敌,瞬间全崩。左翼崩溃是灾难,但更大的灾难是越来越多的楚军出现在整个军阵背后,开始时秦军还能结阵为守,并在逐步逐步的退却中慢慢靠向城池,但看到自己马上就要被楚军全面包围,尚未围死的右翼居然擅自离阵而去。
“逃了!秦人逃了!!”楚军将卒见状大喝,士气更盛;秦军士卒虽然不知道敌人在喊什么,可回头见有人脱离军阵逃向城池,勉强维持的战线终于崩塌。
两军对垒时死不了多少人,军阵崩溃的结果却是全军尽墨。冷静时谁都明白的道理,友军溃逃、城池近在咫尺之下每个人都懵了。眼见吊桥正在拉起,每个士兵都争着抢着想逃回城内,他们抛弃兵器、蜂拥挤向吊桥,涌向城门。
“放箭!”城墙上箭如雨下。稷邑城令在不忍中下令,想驱使败军远离城池。可这已经晚了。瘟疫般的秦军跳下了城池,有些被水中竹箭刺穿,有些则踏着同袍的尸体,挤到了城门口。
“放箭!”城令已手足无措,除了喊放箭再无其他命令。可他越是放箭,城下秦军死的就越多,尸体垒的就越高,而城池之外,于暮色里跨过塞满秦军尸体的护城池,楚军正举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