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妫景等人摸出树林时,江邑已燃起大火,这是秦军奉令在退出江邑前烧毁了自己的辎重。妫景见此更急,但再急走到藏匿马匹的地方也要一会。几个人走出树林时虽用布帛堵住了口鼻,可还是被尸首腐烂的味道熏的想吐——这里是江邑之战的战场,秦军割完首级后仍由楚军尸首暴尸荒野。战死无头之鬼皆是凶鬼,连祖庙都不能入,老斥候正是利用此点才频频摸到江邑探侦敌情的。
暴尸场上无头残肢、裂肚断肠,白的骨、红的肉、黑的血……,正引得无数野鸦野狗前来啃食,三人一出竖立便激得野鸦怒飞,野狗急吠,恶蝇飞虫惊得漫天乱舞。年龄最小的奋顿觉腿软,妫景心中也喊着有罪,老斥候则念叨着东皇太一,又不断的对野鬼许诺:战胜后必回来掩其尸骨、年年祭祀。
行走于这地狱般的暴尸场,全身不是发冷而是颤栗,恍惚间似乎走了一下午,三人才走到藏马处,上马往南面楚营而去。北风虽冷,妫景却觉得阳光下全身无比暖和,宛如郢都时芕月发烫的身体依偎在自己怀里。
“秦人!”没有王族公子那么多遐想的奋从暴尸场出来就脸色苍白,上马之后他一直在四处张望,生恐遇见秦人的武骑士。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河边正好有几名武骑士在饮马,眼见这边三骑往南奔行,当即上马疾追了过来。
“如何是好?”妫景大急,他开始后悔自己没听老斥候的忠告。
“赶不过了。”老斥候回头望了一眼,无奈自语了一句。他猛然在妫景马上抽了一鞭,大声道:“公子先走!吁——!”他的马顿时被策住了,与他一起策马的还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奋——两人都是圉童出身,只能掩护王族公子出身的妫景先逃。
“老斥候……”马被抽了一鞭子跑的更快,妫景一边努力保持着平衡,一边回望。他只见老斥候和奋两人正向追来的秦人迎上去,虽说两人只是身份卑微的圉童,可风一吹他的眼泪依旧随风飘到了身后。然而,他停止回望没有看到是:跟在老斥候身后的奋一剑把老斥候刺下了马,在秦人到来之前又斩下了他的首级,然后弃剑捧着首级跪倒在枯草地上。
“你说秦人撤出了江邑,还放火烧了辎重?”江邑南边楚军大营幕府,上将军项燕没有坐在主将的位置上,坐正位的是身着韦弁服的楚国新君熊荆。
“正是。”妫景答道。“小子看见秦人撤出江邑、焚烧辎重便回来报讯,路上还……”
斥候都是晚上回来,妫景能在白天回来运气、骑技不是一般的好,胆量也够大。项燕有些赞许道:“司马会记你一功的,下去歇息吧。”
“小子告退。”由项燕亲口说记功是件难得的事情,妫景却没有半点喜悦,他先是对熊荆一揖,再对项燕一揖,这才细步退出了幕府。
“大王……”熊荆的到来虽然使全军人数增至二十五万,但项燕干什么都要在礼节上顾虑一下熊荆这个未龀垂发的大王。
“不佞说过,作战之事绝不插手,项将军不必顾虑不佞。”熊荆眼里的项燕绝对是个孤傲之人,这点从他不时高昂的头颅、突起的颧骨便能察觉一二。熊荆从见面起就表示出很尊重他的模样,但是,他没有给项燕江东之师的兵权。他坐在这里,更多的是以江东之师兵权掌握人的身份,而非大王的身份——有兵才有权,这一点他无师自通。
“那众将以为如何?”项燕在熊荆眼里是孤傲的,熊荆在项燕眼里则绝对是个妖类。他自己未龀是何种模样已经记不得,可大儿子项超未龀是何等模样他完全记得——除了说话颠三倒四、拉完屎要人擦屁股外,坐于一处绝对呆不了四分之一壶水时间。而眼前这个大王看沙盘一看就是一天,说话得体、举止有礼,真是妖的异常。
“敬告大王、上将军,我等以为……”众将每每回话都要先看向熊荆,然后才说话。“……秦人此举乃是诱我北上,好断我粮道,如长平对付赵人那般困杀于我。”
秦军诱自己北上决战是之前议过的东西,现在他们撤出江邑正好应了此说。但也有人不同意,郢师主将管由说道:“敬告大王、上将军,末将以为不然。秦人撤出江邑,亦可退于沂邑避而不战。各位须知,齐魏皆已出兵,此一时非彼一时也。局势已由秦人急于相决变为我军急于相决,不然鲁地有失、淮北诸县不稳,我军粮草也将无以为济。”
“管将军谬矣,本司马暂未接到魏国出兵之讯报,而齐师,虽已围莒县,但城不拔。”管由说的众人神色凝重,军司马彭宗当即出言辟谣,他可不想众将人心惶惶。
“便是如此,我军难道不需顾虑齐魏两国?”管由反问道。“惜我令尹为贼徒景骅所害,不然有令尹在,赵国早已出兵相助。时下之局势,末将以为我军当趁秦军未全至时,北上与其决于沂邑;若迟,三十万秦军全至,我军难胜不说,鲁地淮上亦将有失,那时秦魏齐三国伐我一国,国危矣!”
“确是如此,秦军未全至与之相决好过三十万全至再相决。”管由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现在已经不是秦军急了,而是楚军急,越是拖延局势越坏。他的话在座之将赞成的不少。
“末将请大王、上将军准我军与秦人决一死战。”潘无命当即站起来请命,他站起其他将领也跟着站起,请战之声嗡嗡一片。
“既然拜了上将军,战与不战,全由上将军定夺。”熊荆再次强调项燕的权责。
“末将斗胆,请大王赐于上将军江东之师兵权……”趁着这个势子,军司马彭宗眼睛一转,带头拜向熊荆,终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索要兵权。
“上将军若决心一战,不佞自要授其江东之师兵权。只是江东之师皆为越人,不佞来时多有许诺,交接之时尚有若干事宜要做交代。”这已经是针锋相对了,熊荆愣了一下才答话,虽然答应交兵权,可留了一个若干事宜的尾巴。
“敢问大王有何事交代?”彭宗立即追问道,不留一点余地。“江东之师虽皆为越人,然亦在我楚国治下。”
“上将军定了决战之期?”熊荆不再搭理他,而是把话题转移到项燕身上。“若秦人谨守营垒不与我战,若之何?”
“这……”其实项燕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两军决战是野战,野战是列阵而战。沂邑虽说无法容纳二十多万人,但城外的营垒秦军经营已一个多月,早就是沟深墙固,他若不出来战也拿他们没办法。总不能攻城攻寨吧?
熊荆的问题项燕无言与对,请战的众将也想不到好办法。如果北上求战秦人不出,那还不如在这里扎营,毕竟这里离息县更近,后勤线更短。
“若秦人不与我战,不佞倒有一个办法。”熊荆笑了起来,诡异的很。
“请大王教于臣等。”连同项燕在内,幕府里的将军全都向熊荆揖礼。
“那就随不佞出去看看。”见对面的阳履对向自己点头,示意一切安排妥当,熊荆当即起身出了幕府。
“看看?”众将皆讶,可又不得不跟着熊荆这个五尺大王出了幕府。
“那是何物?”因为熊荆的原因,江东之师驻扎在大营中间,紧靠着幕府。众将一出营就看见江东之师营内投石机长约十五六米的吊杆在空中晃悠,这是奉熊荆之命刚装的,只有两部。
那日骑马磨的伤疤还未好,性急的熊荆走的太快,带着众将走到投石机处时又觉得屁股疼。他强忍着疼介绍道:“此物名为投石机,这和守城的藉车可不同,藉车只能在城墙上投石,这种投石机可在平地上投石。你们……大家退回,先看看。”
配重式投石机本就有十米高,上面还有一个十多米的吊杆在晃悠,整个加起来高近三十米。吊杆晃悠时,整个木架咯吱咯吱响,甚是吓人。如此庞然大物本就让人望而生畏,不待熊荆说退后,众将就不自觉往后挪。
熊荆也退后了,他一退后投石机下的士卒便举旗,机下是造府的工尹刀亲自指挥,只听他喝了一句什么,投石机下方两个竖立的大圆盘里的壮丁便开始在圆盘里快速跑动,圆盘每转一圈,一百八十度竖立的吊杆便往后倾斜十度,十四圈之后,吊杆最上端下降到预定位置,两个砲手开始固定吊杆,给皮兜装上铁弹,与此同时圆盘开始回转——这是在退绳,圆盘实则是一个鼠笼起重机,绳索连着吊杆末端,如果不退绳,那吊杆投石时会把两个圆盘一起投出去。
从吊杆直立到装弹需往后转十四圈,退绳需要转的圈数一般为十八圈,保守二十圈。投石的时候吊杆会越过一百八十度线向前倾斜三十多度,所以必须多退几圈,以免牵动两个圆盘。盘内两个壮丁踩踏,正常情况下每转一圈需五秒,三十四圈转下来需要一百七十秒,接近三分钟。等于说投石机每三分钟才能投出一枚铁弹,效率和荆弩根本就不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