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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奔车驰,当整个秦军军阵冲向己方时,军阵后方一百二十步位置上的项燕正看着。这是游阙的位置,随着昨夜作战序列的最后一次调整,游阙只剩下四万多人,其中还有八千多名弓手。此时这八千多名弓手在列阵于游阙之前,对八十步外冲击中军军阵的秦军不断放箭,他们每一次发箭,充满阳光的天空中如下了一场迅猛暴雨,有数不清的秦军中箭。
遗憾的是弓的射程远于臂弩,但破甲能力远不如臂弩,更何况箭是从空中落下。秦军人人重甲,除非恰巧被射中皮胄之下胸甲之上的颈部,不然很难一击毙命。中箭的秦军惨叫之余更加疯狂,不少身上插着箭羽的甲士突入楚军阵列,和楚军徒卒混乱的搅在一起。
弓箭攻击效果不在项燕的注目之内,他现在关切的问题有三个:首先一个就是左右两军的后续军阵是否列阵完毕。既然要做一个口袋把秦军装进来,那么口袋的两侧不但要结实,还要足够的深,深到可以把所有秦军装进去还绰绰有余。
本着这个原则,左右两军除去四十行后续阵列,又增加了二十行的弓箭手阵列。阵宽一千人的左右两军,列阵完毕后阵列其纵深达到前所未有的八十行,人数各七万人。
秦军奔来的同时,左右两军正在快速列阵。虽然这在筹板上已演练了无数次,真正列起来仍然频频出错。最大错误出自右军,‘性脆而愚’的越人士卒没有按照事先的布置把后续军阵斜向列置——楚军的口袋阵上端宽四千列,下段宽三千列,是个标准的梯形,左右两军的军阵应该是斜列,可越人士卒就是没有斜列,而是列成了直线。
列成直线不是不可,只是列成直线下端宽度增加,要堵住这个口子需要的兵力也随之增加,而游阙减去八千多名弓箭手剩下不过四万。万一中军在撤退的过程中出现问题,游阙不能堵住中间突破的秦军,整个军阵必要崩溃。
手里剩下的筹子越少,中军的撤退就越发重要。第一日把作战方案与各军将领相商后,一连几天都有将领跑来幕府商议‘北奔’之策。左右两军后续列阵并不难,不过是一次冬狩大阅,真正难的是中军如何才能奔而不溃、退而不乱。鲁地老将东野固完全反对‘北奔’,建议‘北退’,信平君廉颇也反对‘北奔’,提出‘缓却’。
奔是跑,跑五十步并不远,但五十步后已无阵列可言,演变成溃败的可能性很大;退、或者却则不然,这是依着阵列缓缓退却,一来阵列不溃,二来秦军以为我不敌,会逐渐投入重兵破阵——楚军有游阙,秦军则有后军。预备队没有全部投入战斗之前,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即便秦军已装进了口袋,若秦军几万名后军没有投入战斗,楚军依然有失败的可能。
换句话说,此战的胜负不光在楚军的北奔或者北退,也只在于蒙武的后军何时投入、投在到那里。若他以为楚军中军只要再加一把力便可破阵、把秦军后军投入中间,那此战楚军就赢了;若是他察觉到楚军的退却是包围策略,后军转而猛击左军、或者右军,进而撕破整个口袋,那此战楚军必然要失败。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秦军主攻方向的是中军,不然左右两军任何一军提前溃崩都会造成灾难性后果。
左右两军的后续列阵、秦军的主攻方向与中军的退却、以己诱敌身处险境大王的安危,这便是项燕最担心的三个问题,也是最无能为力的三个问题。好在此时大王是安全的、秦军的主攻方向是中军、左右两军列阵虽有差错但基本到位,这些又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上将军,是否此时鸣锣?”尘土遮天,战线上的厮杀已趋白热化,众人紧盯着的中军前排阵列上旗帜逐渐减少,中军或许要支撑不住了。
“不可,秦军锐士力还未未歇。”尘土笼罩的交战线依稀可见,秦军锐士正在破阵。以江邑之战的经验,击破破十行他们就要换一队人再破——诸长兵中以铍前端最重,斩刺极耗体力。
“可秦军锐士正在凿阵,如若他们非为破阵,而图大王,大王危矣!”从大王退入军阵后,彭宗就一直看着旂旗的位置。秦军锐士没有进攻凸出阵列之外的宫甲夷矛阵,但夷矛阵左右两侧各有一队锐士在缓步推进,这让彭宗很是不安。
“你切莫忘了大王昨夜所嘱!”项燕看着他,不怒自威,却未看到另侧弋阳君赤红的目光。
“然我等岂能坐视……”昨夜议战到最后只剩项燕、彭宗两人独对,熊荆的要求很简单:宁愿身亡也不愿楚军战败,他甚至还说储君人选已告知大司马,若不幸薨落自会有人即位。
以今日之楚国政治,谁即位其实都差不多。郢都朝廷并非是一个决策机构,而是一个协调维护机构。协调是协调各方面的冲突和矛盾,这是对内的;维护是维护整个国家、更确切的说是维护所有既得利益者的一致利益,尤其是对征服不久的越、鲁两地,这是对外的。
彭宗出仕于陈县,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熊荆这样君王他不胜喜爱,总是不知不觉记挂他的安危。项燕对熊荆虽然也很敬重,心里的想法恰好和他相反。君王越是有韬略,国家就越是受罪——庄王之后的共王、威王之后的怀王便是明证。若不是庄王霸于诸侯,岂能五子之乱、吴师入郢?若没有威王之盛,岂有垂沙之败、鄢郢之失?雄才大略的君王不过是深山里的五彩菇菌,好看、好吃,但足以毙命。
项燕继续注视整个战场,刚毅而沉默,彭宗欲言又止,呆看着投石机不断的将火弹投入秦军阵列,每当一弹抛出坠地,秦军混乱的阵列里就闪现一团火焰。此时投石机距离战线实在是太近,吊杆不再是大角度倾斜,而是小角度,如此才能获得百步左右的射程。就在彭宗眼下,一枚应该抛出的火弹居然紧粘着皮兜,在皮兜下坠时才勉强甩出去。火弹怒飞到中军阵列,‘轰——’的一声后,油脂飞溅,顿成一片火海。
弹落之处就在旂旗附近,彭宗一下子就‘啊’跳起来。他着急的前奔,奔行几步又退回来,对着项燕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旂旗之前,一名环卫已经趴下,熊荆正踩在他背上,这才看到左侧不远的秦军锐士。此种战法他知道:郢都之战时,叛军死士便持铍而战,把南面三卒夷矛手杀光后又冲入最后的车阵,长铍猛击马车发出的‘咚咚当当’之音他记忆犹新。
左边的长铍手挥铍猛进、所向披靡,右侧也冒出一队铍手,阵列前面环卫戈手一击而亡,殳矛也多半被砍断木柲,瞬息之间,锐士便突入阵中,他们挥舞着长铍,大开大合的斩刺。
“退——!”后退的夷矛阵此时已和环卫紧密相连,它们没退入军阵一人,左右平放的夷矛便收起一根。锐士的长铍不如夷矛长,可阵战特点却是只能攻击阵位附近的敌人,即便身侧军阵被敌军凿破,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退——!”凸出的军阵继续后退,正当熊荆要退回之前第十一行的那个位置时,‘轰’的一声,一枚火弹居然落在了近侧,他下意识挥手格挡,脚却一滑,人居然掉了下去。
“大王!”身边的羽和养虺都吓了一跳,以为熊荆身上溅到了油脂。
“我无恙。”阵列密集,身高五尺的熊荆被无数人挡着,一滴油脂也溅不到,但惨叫声一起,他的声音顿被淹没。这枚火弹落在两军交锋线上,二十多名环卫浑身是火,十几个手持长铍的秦军锐士也浑身是火,其他人身上也溅到不少火星,两军顿时大乱。
“护大王!护大王!”熊荆滑了下去,阵列间唯有他披着韎色披风、戴有铮亮铁胄,韎色和铁胄忽然消失不见,军阵后列的环卫人人惊慌,他们以为大王被火弹击中,当即冲上去灭火抢人;而听见环卫呼声的秦军锐士也以为荆王就在火弹坠落之处,他们也不顾火势急突向前,环卫抢什么他们就抢什么,以命换命的厮杀中,前列甲士刚刚倒地,后列秦军便高喊着‘杀荆王’,一队一队投入到这个血肉磨坊。
这时候破阵的长铍已经用不着了,人人近身紧贴,相格的是短刃。环卫皆有剑,虽不是钜铁所造,但也是上好的铜剑;秦军甲士很多人无剑,如此近距离的亡命搏斗他们只能用拳头、用牙齿、用斩首后挂在腰际的楚军头颅。
血肉横飞、头颅破碎,黑甲环卫和棕甲锐士嘶喊着互相倒下,但更多的环卫、更多的锐士又疯狂的冲将上来,继续之前的生死搏斗。楚军的阵列在急剧变薄,秦军的阵列也在快速的填入。当军阵最后三行环卫冲入血肉场时,命令中军后撤的锣声忽然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