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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一份新政文书放在鹖冠子面前,纸他早就见过了,可纸上的政略,他确是第一次看见。十页文书草草读完,鹖冠子道:“子荆便是如此坐以待毙?”
新政看不到半点强兵的影子,文教那五、六万先生并不怎么费钱,可文教之策最后一条提及了学生营养。营养是熊荆不是挂在嘴边的新词,这代表了足够的粟米菽麦以及肉食,这才是最花钱的。楚国岁入不过七万金,多数年份财政没有结余,上哪去找这笔钱呢?
“老师,学生以为若合纵能救列国,那秦人早就被赶到函谷关以西去了。天下之势,亦非合纵所能拯救。”熊荆叹道。魏国完全倒向了秦国,赵国——听完庶兄熊启那些话后,他对赵国再无半点信任。“楚国已被秦国三面包围,任何大的举动都会招致秦国的连横攻击。与其把钱花在兵事上,还不如把钱花在庶民身上。”
“庶民不可持也!”鹖冠子咳嗽了几声,春天湿冷,去年劳累几个月的他似乎还未恢复过来。
“庶民不可持是因为他们无权,不觉得国是他们的国。朝国人之举,正是为赋予庶民大权;重文教之举,则使庶民懂得国是他们的母国,而非贵人之方国。
秦法轻犯则重罚,重罚并非为了教化民众,而是为了敛财和敛奴。特别是敛奴,赀甲赀盾,庶民无力赀时便沦为官奴,秦国工程众多,所赖官奴数十万之巨,不重赀甲盾,官奴何来?
秦人使庶民变成官奴,而我给庶民以自由,给庶民以权力,他日秦军攻来,他们必誓死以战。”
“然则此只可守不可攻也。”鹖冠子并非不明白学生的意思,而是不赞成学生的策略方向。身为赵人的他,一直觉得合纵才是解天下之危的办法。
“老师,当今天下,已无合纵的可能了。”熊荆看向鹖冠子,深为他抱着合纵不放而惋惜。
“若魏王……”本次不能合纵的关键在于魏,可魏王真答应合纵就真能合纵吗?以往的思维惯性是合纵秦国必定惧怕,可细想现实,五年前合纵之败已经证明合纵并非灵丹妙药。
“子荆以为,”鹖冠子沉吟着,“赵国可行楚国之策否?”
“行楚国之策?”熊荆不解其意。“赵国也要朝国人而议政?”
“非也非也。赵偃得位不正,是比不上子荆你的。”鹖冠子摇头。“赵国不行朝国人之政,只行重文教之政,子荆以为赵国可行否?”
“学生不解赵国,不知是否可行。”在熊荆心中有两个赵国,一个是后世两部电影中的赵国,赵人都显得极为刚烈;再则是现实中的赵国,有慷慨悲歌之士,如廉颇,也有‘仰机利而食’之徒,如李园。
亲见之外,听到更多是赵国男子‘轻为奸,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女子则是‘鼓鸣瑟,设形容,揄长袂,游媚贵富’。不管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熊荆所见的赵人总觉得没有楚人那么纯朴,这恐怕才是秦昭王说的‘楚剑利而倡优拙’吧。
“老夫欲再行赵国。”鹖冠子道,“劝赵王行重文教之政。若可,请子荆售印书之器于赵。”
纸张制造是楚国之密,赵国没有纸可从楚国购买,印书之器不同。邯郸写好的文稿不可能拿到郢都来印刷,故鹖冠子有此一请。印书之器的重要性显然在钜铁之下,钜铁都可以售,印书之器自然也可以售。只是,赵国真能察觉到文教之政的力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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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庙见当日,昭令以行‘朝国人、重文教、崇鬼神’三政,此乃偃甲息兵之策,秦楚将和也。”邯郸赵宫燕朝,郭开拿着新到的讯报向赵王汇报,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秦楚将和的判断上次朝议时赵偃就有了一些心里准备。
“禀大王,楚国确想与庶民休息,据闻城阳三十余万楚军,大半已遣散回家,以务农耕。”一边的相邦建信君也道。“请大王撤回大军,并遣使咸阳向秦国请罪,以再修赵秦之好。”
“寡人闻之,亲王素恨赵人。相邦以为,秦王会与我赵国修好?”赵偃并非昏君,即便有‘昏’,也只是因为王者私利和国策不可调和。
“臣以为,足秦王之所欲,必能修好。”建信君道。
“秦王何欲?”赵偃看了一眼郭开,见其没有反应,又紧盯着建信君。
“秦王之大欲,乃灭六国一天下,此欲不可足。然,昔日秦王质赵之时欺辱秦王之人,大王可杀之献于秦王……”建信君道。
“万万不可。”郭开将其打断。“秦王绝非好与之人,岂会因几个首级放过我赵国。”
“大王,胡不试之?”建信君没看郭开,只看赵偃。“文信侯已去职,赵秦两国若不交善修好,秦人必伐我。楚国偃甲息兵,定不救我,不与秦国修好,又能奈何?”
“准。寡人准了。”赵偃挥袖,合纵因魏国而失败,结盟因楚国而失败,赵国外交空前孤立,他现在是如坐针毡,顾不了那么多了。
“再请大王将长安君亦献于秦国。”建信君再道,这下赵偃愣住了。当年欺辱秦王之人不过是些质宫的小官吏,杀了就杀了,而成蛟是秦王之弟,两年前叛逃赵国,封于饶。在建信君看来,如果把他也献出去,秦王对赵国的怨恨,又能再少几分。
“大王若献长安君于秦,如何再取信天下?他日秦军再围邯郸,又向何人求救?”郭开长叹。“若大王献长安君于秦,各国士人必去之一空。”
“长安君不可献。”赵偃听完郭开所言,明白利害的他无奈挥手,“此举将使赵国失信于天下,而秦国又时常反复,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即不献长安君,当献文信侯与我交通之信函。”建信君再道。“秦王欲除文信侯而后快,然文信侯门客遍及秦国朝野,仅凭一二小吏诬告,秦王只能将其暂时去职,未能定罪。”
“大王,文信侯门客遍及秦国朝野,若我赵国助秦王杀文信侯,其门客必仇我赵人。”郭开反驳道。“文信侯之事虽与我赵国有干系,然我赵国万不可牵扯其中。”
两策都被郭开驳回,建信君已经不想与他相辩,直接说第三策道:“臣闻秦王欲得楚国钜铁之术,恨而未得,今我赵国既得,或请献于秦王,以求两国修好。”
建信君是先王留下的老臣,赵偃即位后为稳定朝政,依然以其为相邦。可他这个相邦本就是‘以色侍君’得来的,先王之时已饱受非议,今天所献之策,根本就是授人以柄。郭开已经不想反驳了,他对赵偃道:“大王,我赵国可撤垝津之赵军,且遣使向秦国谢罪。当年欺辱秦王之人,或可献于秦王,以解其恨。其余之策万不可行。钜铁之术,还请大王速速准予,若库金不足,臣愿敬献去年春申君所贿之金。”
“春申君所贿之金能有几何?”提起钜铁之金赵偃挺直的身躯就颓然了下去。未龀的楚王想钱想疯了,开口就要三万金,而后每造一件钜兵就要两金专利之钱,赵国哪有那多钱给他?连年战争下,一些赵民已经是卖儿鬻女,妻妹为娼了。
“禀大王,春申君献臣下一万金。”郭开看了看赵偃,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说了。
“一万金?”赵偃眼睛瞪圆了,“居然有一万金!你……”
“大王,臣下亦不知春申君赠金一万,家宰告之后日日不安,请大王恕罪。”郭开大拜,去年春申君遣使到郭府,贿金一事他曾告于赵偃,只是未言数目多少。现在把这一万金献出来,赵偃虽然生气,可他并非不分好歹,总有气消的一天。
“大王,如此我赵国可购楚国钜铁之术。”建信君大喜,“若能献之于秦王,秦王必大悦之。”
三万金赵国一时拿不出来,可两万金总是能拿出来的。再说楚国需要赵国的马匹,楚国值一两金的战马,在赵国代地不过一两千钱。只要齐国愿意放行,剩余两万金全部以马匹支付也未尝不可。
“大王,钜铁之术万不可献于秦国。献之于秦国,他日秦军攻赵,我赵人必受其害呀。”郭开又是顿首再劝。
“不与秦国修好又能如何?”赵偃也是长叹,“你说,你说,我赵国当如何?”
“我赵国……”郭开也不知道该如何。
长平之时赵秦或能一战,然秦国早非三十多年前的秦国,赵国亦非三十多前的赵国。最后行之有效的办法不过是通过赵姬收买吕不韦,使秦国的进攻矛头指向韩魏。只是这种收买也不是万无一失,晋阳三十七城丢失就是因为吕不韦控制不住朝局,秦军趁赵军伐燕,后方空虚时拔去的。现在吕不韦倒了,赵国又能如何?
“郭卿既然无策,便只能如此了。”赵偃看向建信君:“撤军。你速遣使入秦,除长安君不献,其余皆依你之策。然则,”赵偃看向建信君的目光逐渐转冷,“若秦国出尔反尔,如何?”
“若秦国出尔反尔,请大王治臣之罪。”建信君大拜顿首,声音不但不惶恐,反而带着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