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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大鼎立于大廷之上,鼎下烈火熊熊,炽热的火焰扭曲着空间,以致十几名人犯的身影曲曲折折,有人大哭、有人大叫、更有人当场昏厥。四周的庶民靠得很近,一些乡民跪着,还有一些人手持小刀陶盆,准备在这些恶人镬烹之时食其羹、嚼其肉、拆其骨。
“正中时至,行刑!”正令见时已至正中,当今喝令行刑。
“你等可还有遗言?”司败木易看向这十几个人犯,目光最后停留在陈壁身上,与惊慌颤栗的他人不同,陈壁坦然自若,乐而赴死。
无人答话,木易正欲挥手时,捆绑着的陈壁忽然起身,“我有遗言。”
“言。”木易看向旁侧文书,“记之。”
“我只言于大王,非言于你等。”陈壁的头仰了起来,再道:“我陈壁不服。”
“你不服?!”木易怒极反笑,“因你使人纵火,魏人而破城;因你使人纵火,千余乡民毙命。你为何不服?你有何不服?!”
“我之不服只能言于大王,不能言于你等。”陈壁还是一副踞傲模样。“我若不言,必不至黄泉,只伴大王左右……”
“你敢!”黄泉是亡灵的归宿,不去黄泉而游荡于世间,那就是恶鬼。这恶鬼居然要常伴大王左右,这还了得?
“你等不让我言于大王,我能奈何?”楚人信巫好淫,陈壁说的虽然不着边际,可司败岂能让大王犯险?
“你一车裂之人,凭何向大王进言?”木易不屑道,“便非车裂,以我楚国之法,欲见大王,亦要重赏大功,你有何功有何赏?你有的,重罪而已。”
“我愿自刖双足以见大王。”陈壁不再仰首,而是注视着木易,目光无比清明。“车裂之刑不及双足,我欲自刖双足进言于大王,此我楚国已有先例。今请司败刖之!言毕,再行车裂之刑不迟。”
木易来自郢都左尹府,精通律法,陈壁之言确有其事。木易狐疑间,陈县司败当即揖道:“陈壁之言不违楚律,请司败使人告于大王。”
“请司败使人告于大王。”陈壁行刑之日欲进言大王。此事县吏们早知。他们虽然是吏,可也清楚陈兼去职后自己的下场。这不是纵火案,这是夺权案。
“放肆,大王军务繁忙,岂是你等说见便见。”木易身后的正令喝道,可他的喝止却让百余名县吏乃至行刑之人不服,这些人居然齐齐揖道:“司败以法治陈壁罪,我等心服;而今枉法使陈壁不言,我等不服。请司败言之于大王,陈壁愿自刖双足而进言。”
郢都来的只是司败和几个正令、文吏,再就是一些借调而来的环卫,其余都是陈郢县府的县吏。现在这些县吏皆言不服,让木易一时犯难。
“刖!”读出县吏们不服的眼神,木易并没有犹豫多久。
“刖!”正令喊道。陈壁早就伸足以待,行刑之人一刀挥下,他的脸先是涨红,而后惨白,断足之上,整个人一边冒出豆大的汗珠一边不自禁的颤抖。那双断足当即被等候的乡民抢去,他们对陈壁之恨早已入骨,居然直接拿起带血断足啃咬起来,而县吏则赶紧帮陈壁止血。
“你去报于大王,就说陈壁自刖双足,有言进于大王。”刖刑之后,木易嘱咐正令。
“陈壁自刖双足进言?”正寝里,熊荆正在阅览新编的楚史,不想正令来报,说陈壁要进言。
“然也。”正令拜道。“陈壁曾为楚臣,今自刖双足而进言,请大王一闻其言。”
“我若是不见呢?”车裂将死之人,熊荆想不通身为大王的自己为何要听他说话。
“大王,”左史轻声道。“此次以案问罪,陈郢之人或有不服者……”
“不服?”熊荆哑然,左史则连连点头。以纵火案拿下陈兼是既定之策,这是审案,更是政争。陈郢陈兼经营数十年,早已根深蒂固。
“既如此,不佞便听听陈壁有何遗言?”熊荆笑道。正令揖后正欲退出,他放下楚史初稿,又道:“慢!陈壁之言只言于不佞,不如不佞亲往大廷。”
“大王亲去?”正令极为吃惊,当即劝阻道:“刑场血腥之地,大王怎可亲至?”
“战场也是血腥之地,我也亲至。”熊荆毫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陈壁这个将死之人刖了双足想对自己说什么。说他无辜?不可能;说不能废了陈兼县尹之职,很有可能。可他凭什么让自己不废掉陈兼这个县尹呢?
带着这样的问题熊荆下正寝出茅门,他行至大廷之前,正令已快步相告,大廷之上,所有人都伏拜,包括没有了双足的陈壁。
“你欲进何言?”华盖之下,熊荆不想废话。
没有双足伏拜保持不了平衡,陈壁只能被人搀扶。但他不想别人搀扶,甩开县吏后自己挣扎着起身。“小人之罪,罪无可恕。然,小人闻曾子曾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要赴死,小人有言进于大王。”
“言。”陈壁声音不高,头上汗滴如雨,熊荆不想看他的惨状,目光只落在不远处的宗庙。
“大王未龀,聪慧过人、生而知之,楚国有大王犹如天地有日月。然,大王虽聪慧,却不识民性、不悉人心,故大王强楚之政,南辕北辙、负薪救火也。”
“你也配说强楚之政?”自刖双足而进言,熊荆本有一丝怜悯之心,可陈壁居然敢直言自己‘不识民性、不悉人心,强楚之政,南辕北辙’,顿时有些窝火。
“然也!”为了今日之进言,陈壁苦思了三日。他知道聪慧如大王,最忌讳别人攻击自己的政略,可攻击政略却又最能打动大王之心。“大王之政,谬矣!”
“何谬?”熊荆果然怒了,他目光瞪向陈壁:“如你那般纵火烧死乡民便是不谬?”
“非也。”陈壁摇头。“只因大王年幼,不识人心,壁虽言,恐大王不解也。”
“你!”第一是诋毁政略,第二是攻击年龄,熊荆当即站了起来,直到身后左史清咳一声,他才想起王者应礼贤下士,因此很不情愿的对陈壁一揖,道:“请先生教不佞。”
“哈哈……”浑身剧痛的陈壁居然笑了,他如策士那般点头赞许,而后忘记痛楚,开始生命中最后一次游说。“大王果贤王也。敢问大王,可否要以誉士代县吏也?”
陈壁一言道破自己图谋,熊荆闻言当即一震。好在不等他答话,渐显倜傥的陈壁便接着道:“此大谬也!大王可知,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国至削;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国至强。是故有识之君,皆以奸民治善民,绝不以善民治奸民。如此,善民方恶奸民而亲大王,试问若无我等奸民作恶,善民缘何亲近大王?大王缘何令命善民?”
陈壁的话带着难以言状的魔力,看似矛盾,又显得逻辑自洽。他继续道:“大王以为: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此更是大谬!上古当如此,中古或如此,今之绝非如此。为何?民心恶矣!故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先胜敌者,必先胜其民。而胜民在于制民。
大王欲使国强,当使民弱;欲使国弱,当使民强。故民强而强之,兵愈弱;民强而弱之,兵欲强。
誉士乃强民之制,以誉士代县吏,便是以强攻强,民还强,民强则兵弱,兵弱则国弱;欲使国强,必要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故以强攻强,国至削,以弱攻强,国必王……”
“够了!”熊悍怒喝。如果说‘以奸民治善民,使善民亲近自己’还有那么一些逻辑,那么‘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则听得让熊荆恶心。
他懂这样的逻辑,这个逻辑和韩非的五蠹异曲同工。什么叫做强民?强民就是敢于反抗的勇者,不会被官僚哄骗反而能忽悠官僚的智者、有钱有产的工商之民、拥有组织资源受人尊敬的贵族,这些人就是强者;而弱者,概而言之,就是顺从不懂反抗的愚民。
编户齐民、傅籍而役。无义无利之战,强者必定反对,弱者不然,大王说几就是几。
如今楚国不想征伐谁,楚国当下要的是自保。自保,家无余财的愚民未必会肯绝死拼命,谁做大王不是大王?谁做大王他们不纳粮?
强者不然,秦军攻来,尽扫五蠹,他们不拼命就只有一个结局:死。熊荆要做的,就是五蠹越多越好,然后带领他们一起抗秦。至于日后如何……,那是日后的事情。
“你可以去死了!”熊荆冷道,说完让长姜端来一杯水,开始洗耳朵。
陈壁见此倜傥不再,浑身再颤,可他还是不死心,拖下去的时候继续大叫道:“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
“驰!”大叫中的陈壁很快被环卫绑好,戎车御手得令后打马疾驰,数马嘶鸣中,他‘啊’的一声全身撕裂成五段,在空中喷出一团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