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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荆并未在意陈壁的生死,陈壁进言或有道理,但绝不适合当下的楚国。他死了也就罢了,可熊荆总觉得要说些什么表明自己的立场,表明郢都朝廷的立场。他清咳几声后,身侧的正令当即大喊大王有训,所有人又是伏拜。
“罪人所言,愚民之政也。奸人治国,民亲君王;以弱去强,弱民强国。我楚人乃祝融之后,火神之裔、太一所眷,生来便比天下诸民高贵一等,岂能行此愚民之政?”熊荆看着伏拜的众人,心中泛起一阵尴尬——这种伏拜不知道是不是愚民?
“不佞只愿你等强而不愿你等弱,只愿你等富而不愿你等贫,只愿你等聪慧而不愿你等愚钝。故不佞之政,皆强民之政。民强国乃强,若无工商之民,怎有钜铁之术?若无豪侠之士,怎有善战之卒?若无饱学之士,岂有传世之文?若无公卿巫觋,我楚人何以成楚人?
罪人言,民强则兵弱。不是兵弱,实是兵少。兵少又如何?一只狼会惧怕一群羊?一只斑会不敌一群鹿?楚国之政,强民之政,楚国之卒,精锐之卒;楚国之兵,勇武之兵。魏人何惧?魏人进了城亦被赶出了城;秦人何惧?秦人去年大败于清水,今年将大败于陈郢。”
为了让更多人听到自己所言,熊荆也算是用出来吃奶的力气。可惜他一通大论出来没有半个人鼓掌喝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听不懂,他说的是楚语,陈郢的庶民听不太懂楚语。
“不佞知道,你等尚且不知何叫强民之政,但等新政行后,你等便会知道,何叫强民之政?”熊荆说完那这句便挥袖回宫了,众人等他进入茅门才敢起身,随着正令一声‘行刑’,之前还惶恐的人们瞬间兴奋愤怒起来,抽肋时人犯发出的惨叫却是他们听得懂的。
“禀大王,陈壁所言,乃秦政也。”明堂内并无他人,那本楚史草稿熊荆也暂时看不下去,右史见此进言道。
“这便是秦政?”楚国不收集法家著作,也没有人研究秦政。
“然也。”右史深深点头,“奸民治国,则民亲制;人人皆弱,是以国强。”
“原来……”奸民治国的逻辑熊荆懂,不过是黑白脸唱双簧罢了。
奸民、也就是官吏必须狠毒,必须欺凌得百姓哇哇大喊、生不如死,如此百姓才会期望清官、感盼皇恩,所以历朝历代,官吏总是恶的、贪的,清官皇帝总是好的、仁慈的。
殊不知贪官恶吏本就是治理系统的一部分,皇帝真要是听信贤臣所言,除尽贪官恶吏,那就是自挖墙角,自断生机。他可以适时杀一些官吏让庶民解解气、热闹热闹,产生这个皇帝是好皇帝的幻想,但决不能颠覆整套统治系统。
临高里的邬德管理俘虏,就是要让有奸民潜质的符有地管理分饭。这不但使俘虏之间产生矛盾争斗,还让所有俘虏产成‘大人是受了奸民蒙蔽、大人是好的、大人请为我等做主、主持公道’诸如此类的想法。
这便是‘奸民治国,则民亲制(王)’。真有社会经验的人,真正深读史书的人都知道这套把戏,但熊荆吃惊的是这是两千多年前,两千多年前这套双簧把戏就有了。
“陈壁言:‘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此更是大谬!上古当如此,中古或如此,今之绝非如此。为何?民心恶矣!’”熊荆说起陈壁的另一段话,“史卿,此言何意?”
“何意?”右史尚在思索间,左史便道:“敬告大王:陈壁之言是说当今之世礼崩乐坏,比屋可诛。臣闻孟子曾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荀况却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此可见民性愈来愈恶……”
“谬!”右史年长,和左史之父平辈,一训斥左史就不敢言了。“大王,礼崩乐坏确有,逼屋可诛则不然。荀况所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此言秦国三晋之民心,非言我楚国。”
“那我楚国民心如何?”熊荆不关心秦国三晋,只关心楚国。
“楚国非中国,自无中国之弊。”民心是决定双簧统治施行与否的根本。民恶,自然要以奸民治国,民不恶则不然,右史深知此理。“楚国从无郡县之制,下虽有县、实似封国。
且每次征伐皆体恤民力。当年收复江畔十五邑,仅发兵十五万;解邯郸之围,发兵十万。东迁之前,制齐魏而救燕,发兵三万;丹阳之战,发兵十万,便是蓝田之战,亦不过三十万。
秦国三晋民恶,在其发尽傅籍之丁,又经年征战不休,致使家家带孝、人厌兵戎。实非民恶,乃民为求存,不得不恶。民愈恶,故出奸民之治,法家法术势之说,皆言于此。陈县早前毗邻郑国,而今毗邻魏国,陈壁推崇奸民之治,皆由于此。”
“懂了。”熊荆大大松了口气,他喜欢自己的臣民不恶,不需要用奸人去统治。“去年江邑兵败,危及社稷,人人恐慌,故发兵三十万;今年则不然,发兵不超二十万。”
“此大王仁也。”右史叹道。“我楚国民心如此,再行强民之政,国必强也。”
“那……”熊荆想到了陈县,虽说在战时,但战争终有结束的时候。“陈兼去后,若尽去县吏,以誉士代之……”
“臣请大王不使陈兼去职。”右史谏道。“但应尽去县吏,以誉士代之。”
“哦。”熊荆闻言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偷梁换柱确实要比推倒重建为好。他随即召来正僕长姜,道:“统计时日已久,可有眉目?郎尹呢?簿人呢?”
官僚盘根错节,且大批郢都官吏进入陈郢实在惹人耳目,要全盘推倒陈郢现有制度的熊荆依仗的是宫中寺人,郎尹是王尹之下管理王宫日常的官,簿人则是王宫的记账员。
“老奴这就召来。”长姜很快就召来了郎尹和簿人。
“禀大王,陈郢之治,恶也!”簿人翻看过陈县所有账目,对陈县财政知之甚甚。“全县六万余户,呈报令尹府岁入仅八十五万七千五百余石,实则收取田租两百三十七万八千多石。”
一个八十五万,一个两百三十七万,几乎是三倍。熊荆摇头道:“如此之多?”
“然也。”簿人说完郎尹也道,“禀大王,我楚国市税百二、关税百一,陈县乃楚夏之交,故县尹与关吏时有勾结。运入楚国之货,关税并非百一,多为百三、最高者乃百十。市税亦非百二,多为百七,市令陈标,人皆称其陈七。入市商贾不缴百七之税,便横夺打杀。陈壁、司败、县吏等人受其贿,皆为之隐。”
“关市税他们又捞了多少?”熊荆忽然冷笑。
“去岁之岁入为……”郎尹说着说着就看向簿人,倒不言语了。好在两人是太监,要不然熊荆还以为他查账的时候从中贪墨了一把,只给自己剩下零头的零头。
“禀大王,去岁除去上交大府之税,犹余八千多金。”簿人告道,哪怕熊荆见惯了万金,也吃了一惊。这可是一个县的岁入,正常的县,田租一年有六百金就了不起了。
“每年余八千多金,十年就是八万多金,钱呢?”熊荆赶忙追问。“陈兼的钱呢?”
“大王,县尹无钱。”簿人的答案让熊荆绝倒。“陈兼好酒贪色,据闻家中皆是美酒美姬。一名美姬,百金千金不等,既有美姬,当有珠宝丝锦……”
簿人说了很长一段话,总而言之就是陈兼没钱,他的钱吃喝玩乐,全部花光了。不但花光,还借了不少钱,总计加起来大概欠了商贾们五六千金。
“混帐!”熊荆气得直骂,他真想把陈兼也给抽肋活煮了。簿人不知他是骂陈兼,赶忙跪下道:“小臣帐不混,请大王明察。”
“并非说你。”熊荆挥袖,“陈壁家内?还是那些县吏家呢?”
“此尚未查也。”郎尹答道。右史忙道:“请大王尽赦余人之罪,以免军心不稳。”
正值围城,左史与郎尹也道,“请大王尽赦余人之罪。”
“赦、赦、赦。”熊荆无奈的连说了三个赦,随后又对郎尹道:“明日午时你把县府的帐册全抬到大廷,当着大家的面然后全烧了。就说本案只及陈壁,不及其余。”
“唯。”郎尹重重相答,深觉大王此举甚好。
“那你等就再说说县吏吧。”熊荆放过了贪腐之人,可绝不放过奸民之治。
“禀大王,陈县之官制与他县相仿,然尸位、僕役甚多。”郎尹答道。“县公之下有县丞、司马两职。县丞之下又有门下和户曹、仓曹、田曹、水曹、金曹、集曹、司败、狱掾、邮掾各职,另有小吏、斗食、役夫等;司马之下有左右司马,再下有乡啬夫、役卒等。乡里之间,又有胥、师、正、长、大夫等民官。以食谷禄之人度之,计有三千七百一十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