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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告退。”独行客走后军幕里依然沉默,并没有将领请求项燕发兵,但他们揖礼时的冷笑,显然已将项燕看成了阳文君一党。诸将走后,管由仍在,他揖道:“上将军万不可听信谣言,秦楚会盟在即,若我军至陈郢与秦军大战,秦王必然震怒。陈郢可待秦军退后再拔之,魏军虽二十万众,然攻城半年已疲,我军必能大胜之。”
“管由将军请回营吧,本将自有主张。”项燕挥手道,待管由离开,下令舟师再行查后他便盯着帷帐开始发愣。
“弟以为……”项鹊咳嗽一声,开口后又觉得‘以为’二字太过见外,于是直言道:“项氏他日如何,皆在兄之手也。”
“楚国他日如何,亦在我之手也。”项燕回望着他,目光中寒芒一敛,又别有深意的道:“如今新王已然即位,项燕自知如何择决。”
“善也。”项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兄长提及新王,自然是站在新王一边。大王薨也好,未薨也好,只要拖过四月挨到五月,那一切都已成定局。届时楚秦会盟,两国弥兵罢战,连续两年的战事终于要结束了。
“父亲、父亲……”幕府外传来项梁的声音。十五岁的少年走路无比轻快,他风一般的进来,对着项燕、项鹊揖礼后相告:“父亲,我闻大王未薨也!唐县之卒已赴陈郢,大军何时……”
“咳咳。”项鹊一阵咳嗽,“此谣言也。大王若是未薨,郢都何至于另立新王。”
项鹊一句话就把项梁嘴堵住了,他只好看向项燕,期盼的道:“父亲,梁儿思念兄长,请父亲准孩儿随唐师赴陈郢。”
“胡闹!”项燕听罢拂袖,“你尚未加冠,岂行戎马之事?”
“兄长亦为加冠,却已是誉士。兄长大我三岁,骑技不曾比我精湛。”项梁不解项燕心理,以为父亲看轻自己,顿时不乐意了。
“你下去吧。”几个儿子当中,项燕最喜欢项梁,因为他长得最像妻子。
“父亲?”项梁不解父亲之意,开使劲挠头。
“下去!”项燕眼睛一瞪,他便灰溜溜的出去了。见他走,项燕又笑道:“竖子。”
“若敖独行之言已动摇军心,兄当严令禁止之。”想到侄子也听信若敖独行‘大王未薨’的之言,项鹊如此建议道。“不然,军心必乱也。”
“不赴陈郢,军心已乱。”项燕出乎意料的回应,这让项鹊猛然一呆。
*
时隔半年,郢都正寝燕朝再一次热闹起来,熊悍连同李妃坐于王席之上,阳文君坐在左下首,这是令尹的位置,寿陵君、襄城君、沈尹鼯等封君大夫于左,唐睢、朱观、虞卿、周文这些谋士于右。朝议还未开始,谒者便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太卜观季将卒。
独行客说新王还未告庙,所以只是假王,实际上不说告庙,就是即位都还未进行。即位要太卜、卜尹选择佳期吉日,前日群臣才从若英宫迎出李妃母子,最近的吉日也在两日之后。没想到的是,太卜观季就要死了。
“令尹……”阳文君说顺口了又说起了令尹,他立即改口道:“昭黍可在观季府邸?”
“然也。”谒者答道,“太后亦在观府。”
“太后亦在?”寿陵君顿觉不安,“难道彼等想谋反不成。”
他这话顿时惹来唐睢、虞卿几人的窃笑。“嗯嗯。”挥退谒者的阳文君嗯了几声,道:“再过两日便是吉日,大王即位后首要之事便是与秦会盟……”
“君上误矣。”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大出唐睢、朱观等人预料,只是他们身为寿陵君的门客,就不得不为新王提供计策。“大王即位之后,首要之事当遥祭先王。先王薨于陈郢,楚人皆恨秦也。与秦会盟之事,不可急也。”
“然秦王正在稷邑。”阳文君有些不悦,“若秦王大怒,再出兵伐我……”
“秦国出兵四十万、魏国出兵二十万,六十万大军一同伐楚,先王不惧也。若新王即位不与秦人战,反与其会盟,楚人必不服也。”唐睢垂垂老矣,但说出的话一点也不糊涂。
“当务之急乃是郢都王卒。”唐睢考虑的是人心向背,周文想的则是自身安全。“未得王卒兵权,我等皆为鱼肉耳,昭黍不杀我等,乃为先王骨血之故。”
“无礼!”几个客卿被请上正寝燕朝,要的是他们出谋划策,周文是在出谋,可话说的太难听了。一幅端庄神情的李妃闻言花容失色,不得不可怜巴巴的看向阳文君。
“当务之急是退出这正寝燕朝,”周文说完虞卿又开始说话。“即位何必急于一时,庶王子怎能与嫡王子争位。臣以为,首要之事乃避居东宫,时机一至,朝臣必请悍王子即位。”
“然也。然也。”朱观也开口,“进一步不如退一步,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你等……”不说阳文君,就连寿陵君也听不下去了,“君等何出此言?我寿乐薄待乎?”
“主君何曾薄待我等,”朱观揖道:“正因主君厚待,我等方劝主君不宜操之过急。陈郢远在数百里之外,尚若大王未薨……”
“放肆!”朱观之言打在了阳文君的软肋上,他最怕的就是大王未薨。
“君上不听我等之言,我等只能告退。”朱观说罢起身,唐睢等人也起身,几个人一边揖礼一边趋步往后,摆明了不愿与阳文君为谋。行之阶下,‘当’的一声,虞卿裳下又掉出来一块金饼,他赶忙拾起,擦去灰尘道:“爰金啊爰金,主君已迷心窍,大祸不远矣。”
“先生真以为大王未薨?”几人当中,周文最不信邪,可其余三人都相信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闻阳文君一日数次讯于项城,令项燕不得赴陈与秦军交战。”朱观浅笑,说出自己的疑惑。“若是大王已薨,何不让项燕加疾赴陈,已表勤王之心切。”
“阳文君俱与秦交恶,这才严令项燕不得赴陈。”智商上周文还是差了一大截,他此言一出,唐睢、虞卿皆笑。然而活到他们这个岁数,已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此别之后,虞卿何往之?”唐睢笑问正在藏塞金饼的虞卿,他从怀里掏出一双玉璧置于虞卿手上:“此玉乃魏王所赐,赠君以为车马之资。”
“还能去往何处?”虞卿毫不客气接过唐睢的玉璧,“自然是回邯郸。赵王听信建信君之言与秦会盟,必酿灾祸也。赵国朝堂即将大变,我若晚去,何立于朝?”
“哈哈……”唐睢笑道,“与虎谋皮者,必死于虎口。”他笑过却重重叹息,“魏国危矣!”
彼此都是聪明绝顶的谋士,从楚国与齐姻盟开始几个人便清楚天下格局自此大变。楚王真死了还好,可现在诸多迹象都说明楚王未死。楚王未死,楚齐联盟与秦国相衡,赵国相邦建信君极力促成与赵秦会盟,赵国日后必受秦噬,到时候楚齐赵三国必然会走到一起。
而魏国夹在秦国和楚齐赵三国中间,自然是无比危险。唐睢是魏人,自然忧心魏国,但同时他也痛恨秦人,且如今这形势,他即便返回大梁游说魏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若三国再行合纵,我等或可入大梁游说魏王。”朱观也是魏人,他做春申君门客的日子比唐睢久,对魏国的感情比唐睢要浅。若不是春申君身死门客尽逐,寿陵君一意孤行助立熊悍,他此生是不想返回魏国的。
“呜呼!”唐睢好似没有听见朱观之言,他一个人呜呼起来,而后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唐睢唱着歌出了路门,这首两百多前的歌谣楚人皆知,但此歌之所以出名,还是因为孔子入楚时,楚地狂士与孔子车驾接舆交错时大声唱起,孔子下车欲与之言时,此人趋步避之。因不知此人氏名,故称其为接舆。
‘凤呀!凤呀!为什么你的德行竟如此衰败?已往的事情不可挽回,未来的事物还来得及。算了吧!算了吧!眼下从政的人物都很危险!’
接舆劝谏的是孔子,唐睢劝谏的似乎是寿陵君,又似乎是魏国。几人走后,寝内阳文君等人还在商议即位会盟之时,忽听寝外有人唱凤兮凤兮,诸人一时噤声。
“唐睢者,胆怯之徒也。”阳文君抢先开口,直斥唐睢胆怯。“县公邑尹皆不愿与秦人为敌,若我等能早日与秦王会盟,大事定矣。我以为,两日后即位,即位当速离郢都。”
“郢都乃我国都,为何离去?”沈尹鼯诧异道,他终于又成了楚国太宰。
“王卒兵权不在我手,唯有与秦会盟再召各县县卒,方可再入郢都。不然,我等朝不保夕也。”阳文君目光扫过李妃,最后落在群臣身上。他这边话刚刚说完,一个僕臣就急急进来,“禀主君,项燕拔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