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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鼎里的水没烧多久水便开始沸腾,郁金、苍术砸碎后全投了进去,水汽和药香一起蒸腾,弥散在曲台宫大廷。听着鼎内‘咕嘟咕嘟’的水沸声,赵政的右腿不自觉打抖。
楚国医尹昃离入秦后医治好了许多人,连脸烂成一片的燕无佚都救活了,可他就是不愿昃离给自己治伤,在燕国良医未到之前,选择了最残酷的水炙之法。
水炙即水泡、水烫,这个时代的治疗大多是由外即内的疗法,还没有进化到喝中药的时代。沸腾的药水稍凉,病人就会投入滚烫的药水里浸泡煎熬。赵政已经水炙了几次,伤口不见好也不见坏,可最少昃离所谓的‘疽毒坏及血液’没有发生。
“请大王入鼎疗伤。”鼎里的药液凉的差不多了,夏无且请赵政入鼎。
“诺。”赵政再次咬了咬牙,抓着芈蒨的手也紧了紧。打发走妻子后,这才被寺人去掉胯股间的轻纱,抬入了鼎中。
“啊——!”滚烫的药水浸得赵政大叫,他全身死命的绷紧。好在烫水会让神经麻痹,一会他就不叫了,只是牙齿‘咯咯咯咯’紧咬。可惜痛苦并无结束,甚至还没有正式开始——夏无且也入了鼎,他手里拿着一把铜刀,在鼎内捞起赵政的伤腿就开始刮。
铜刀并不锋利,每刮一下都让赵政吼叫起来。若不是寺人事先准备好了一块衔枚,赵政的牙估计已被咬碎。负责刮腐肉的夏无且虽然没喊,却也是满头大汗,大王一定要这样治伤,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大王刮腐肉。
赵政的大叫声中,鼎内的药水逐渐逐渐变凉,察觉到温度下降的夏无且对下面喊了一声,移开的炭火又置于鼎下灼烧,待到温度差不多了,夏无且又让寺人将炭火移走。这个时候赵政的喊叫微弱多了,大腿上新生的腐肉基本刮下。
“请大王再浸两个时辰。”夏无且起身对虚弱无力的赵政揖告,这才小心的下鼎。
“禀告大王……”声音从明堂那边传过来,“荆国使者求见大王,言荆国之权已不在荆王之手,新任令尹息公成介愿与我秦国交好,与齐国断交……”
荆国二字好像夏无且手里的铜刮刀,把闭目小寐的赵政刺激的大跳。他想说话却被口中的衔枚堵着,吐掉衔枚急问道:“荆国如何?”
“禀大王,荆国或大乱,息县县公成介夺荆王之政,已为令尹。”顿弱跪在明堂里兴奋的揖告。他的错误情有可原,天下诸国的政权从来没有这样的交接过。
“善!大善!”赵政闻言大悦。他现在所受的痛苦皆败楚国楚王所赐,楚王被臣下夺了权,这种事情自然让他大悦不已。“召荆国使臣。”
“大王。”夏无且还在中廷,大王这样召见荆国使臣,实为不妥。
“速召朝臣至章台宫。”赵政也醒悟过来,他不能召荆使于鼎前,这是让荆国人看自己的笑话。
“召——荆国使臣上殿。”章台宫里,傧者的声音远远的传了下去,秦宫威严,站在皋门外屏处的寿陵君寿奕、阳文君之弟阳褿好一会儿才听到召自己上殿的声音。在秦国谒者的带领下,两人开始一层一层往上爬。小半个时辰才登阶升堂,揖见端坐在正寝之上的赵政。
“臣荆国使臣寿奕,臣荆国使臣阳褿谒见大王。”群臣环视下,两人规规矩矩的向赵政揖礼。
“我秦国难道如此之热,贵使如此大汗?”赵政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不是那种口若悬河的说客,是货真价实的荆国使臣,故而打算取笑一下。
“禀大王,臣等……”寿陵君本来就是个嘴笨的,他这边结舌,书呆子阳褿上到章台宫便好似后来的秦舞阳那般忐忑,只畏畏缩缩道:“臣等不热也。”
“哈哈哈哈!”按惯例,任何他国来使都要先与大廷上的朝臣或嘲或辩,不是见过世面的游说之士,万不能罢免。一人嘲笑、百人嘲笑,两人被秦臣笑得出得汗滴更甚。
寿陵君寿奕不愧是刚健质朴之人,听闻笑声他嘴巴一嘟,气愤道:“荆秦两国虽然交战,然我等皆亲秦也,如今大王容朝臣讥笑臣等,臣等告辞。”
寿陵君转身便走,阳褿见他如此留也不是,呆了一会才跟着他走。秦臣再也不笑了,而是满脸错愕,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刚健质朴之人。倒是右丞相熊启揖道:“禀大王,荆使非善辩之士,乃荆国之封君。其主使臣曾于郢都见过,是荆国之寿陵君,数反荆王而不成。”
“请荆使回来。”纵容朝臣讥笑只是惯例,赵政也没想到荆使脸皮如此之薄,笑一笑就走了。
“大王请荆使返殿。”寿陵君已经下了阶,谒者过来相告时,他神色依旧愤愤,好在阳褿在旁边劝了他几句,他才转身登阶。这一次秦臣真的不笑了,只有赵政在问话。
“荆国真欲亲我秦国,而与齐国绝交?”赵政一问,几百双眼睛全都看向寿奕。
“然也。”寿奕毫不迟疑的答应。“鄙国令尹还愿重续荆秦之好,娶秦国公主为我国王后。”
“哦。”赵政有些惊讶,“荆国如今谁人为王,是熊荆还是熊悍?”
“禀大王,寡君仍是此前之寡君,悍王子不为王也。”寿奕的回答让赵政和秦臣更吃惊,他不得不解释道:“鄙国寡君已失大权,鄙国令尹以为废立大王之事甚大,以不废为好。”
“哦——”秦臣一阵醒悟,他们瞬间懂了寿奕的意思,这其实是权臣专政,并不少见。
“请问荆使,贵国大军、兵符由谁人所掌?”最关心荆国情况的卫缭站了出来。
“自然是鄙国令尹息公所掌。”寿奕原原本本的相告,毫无作伪之状。
“大司马府呢?”卫缭还不放心,根据谍报,楚国大司马府才是楚国军事力量之核心。
“大司马府尹此前是弋侯,现已为鄙国上将军项伯。”寿奕再答。
“项燕?”卫缭还是不解,“荆王待项燕不薄,封项燕为伯,他为何谋反?”
“项燕未曾参与谋反之事,乃其弟项鹊为之。”寿奕如实相告,“息公已据寡君之权,任项伯为大司马府府尹,项伯见息公未弑君,故而坦然受之。”
“若我秦军犯境……”卫缭继续追问。
“若秦军犯境,县公只能命鄙国大军相阻。”寿奕神色一紧,他忍不住告诫道:“若秦军再伐鄙国,国中局势必然再变,鄙国恐再也不能亲秦。”
“贵使这是在要挟我大秦?”楚国确实是来求和的,而不是来投降的,卫缭此时明白了。
“臣不敢,臣只是据实而论。”寿奕辩解道。“息公之所以能掌大权,与大秦和也。然若贵国再伐鄙国,朝中观望之人必倒向荆王,与赵齐为盟,与秦国为敌。”
“息公若想我秦国相助,可也。”此刻也明白楚国形势的赵政挥袖拦住想再问卫缭,开始说话。“然,息公可予寡人何种利处?”
“禀大王:息公言,”寿奕对此早有准备。“其一者,将与齐国断交,与秦国姻盟;二者,秦国若伐赵国,鄙国绝不相救;三者,鸿沟以西之陈郢,可给献予大王为食邑;四者,可献钜铁之术。”
寿奕说的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不光秦臣缓缓点头,连赵政也眯起了眼睛,他心里想要的基本上也就是这些东西。
“然……”寿奕意想不到的说了个然,“秦国是大国,鄙国是小国,前三者两国会盟后皆可行之,钜铁之术朝中反对者甚多,会盟之后将于次年献上。”
“次年?”赵政眼睛一瞪,察觉到了一些阴谋的问道。“为何如此?”
“朝中大臣不欲也,恐大王得了钜铁之术又再讨伐鄙国。”寿奕揖告道。“故息公请求大王宽限一些时日,容其暗中笼络工匠,事成方送至秦国。”
“若息公借此拖延如何?”一说到钜铁之术赵政就腿疼,可他又非要钜铁之术不可。
“若息公拖延,请大王伐我。”寿奕也是豁出去了,他心里对秦国也是没底。
“寡人知矣。若无他言,请贵使先至驿馆。”赵政挪了挪屁股,示意寿奕退下。
“臣等告退。”寿奕和阳褿对视一眼,见说的都说完了,揖礼后趋步退了出去,还未下阶便听到大廷里秦臣争论的声音。“我至驿馆,你当去华阳宫请见祖太后。”
阳褿入秦不是为了见秦王,而是为了见芈棘。他闻言道:“我当如何说?”
“你当如何说?!”寿奕吹起了胡子,“你知道何事便说何事,如我。”
“哦。”阳褿还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寿奕看着他也没办法。这次使秦极为仓促,那日讨论谁人赴秦时,尹公们大多都不敢来,他倒是不惧,呼哧呼哧就来了。站在章台宫大廷也不害怕,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秦王愿意和那就和,不愿意和,大不了与秦军再战。
使秦并不能取什么作用,使秦唯一的意义是让秦王明白楚国的现状。而后的事情不在于楚国做了什么,只在秦王想干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自觉间,寿奕想起了大王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