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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相邦。”敞亮的金行明堂,彧万对赵梁、赵晋一揖后请两人上坐,他指着外面排队兑银的人群道:“这几日仓促,平旦方将银钱兑价送至相邦府上……”
金行不是宫室,无台,但装修好于宫室。金行若不显奢华气派,商贾又怎么放心将钱存进来?陆离为窗、青瓷铺地,黄金铸盏、白银作觞,没见过市面的人,一进来就要被镇住。
赵梁当然不会被镇住,他压抑着怒气道:“先生银一斤对我赵钱两万四千,过矣!”
“相邦此言差矣。银非钱,银乃货也。贵人商贾使赵钱至鄙行购银,若价昂,弗买也;若价贱,门庭若市也。相邦岂能言鄙行兑价过矣?”彧万含笑,在赵梁反驳之前他声音又忽然提高,道:“此赵国钱价过贱也。如今四百八十钱方得杂粟一石,六百五十钱放得麻布一匹,银一斤兑钱两万四千,何过之有?”
“大缪!”赵晋怒斥,“粟之官价仅八十余钱……”
“八十余钱可买石粟?”彧万声音比赵晋更大,“敢问足下所食乃八十余钱官价之粟?”
彧万的问题让赵晋一愣,他真不知道自己府上所食之粟是多少钱买来的。彧万继续道:“银乃货物,价昂价贱贵人商贾自有分寸,何需相邦亲来探问银价。鄙人以为,赵钱与其在大市抢购万货,不如换成银币存于家中。如此货价虽昂却也不当大涨,坐贾不惜售,大商不囤积,此对赵国有大利。”
“于四国金行更是大利!”赵晋再次驳斥。“今日君十倍贱我赵钱而沽之,他日我赵国却要以币价将赵钱购回,此间之利,愈十倍也!”
“然赵国何日可以币价将赵钱收回?”彧万立即反问。“请告于彧万,彧万拜谢。”
彧万一个‘何日’又把赵晋的嘴堵住了。十倍之利,一年可获那当然是暴利,可若要十年、二十年才有十倍之利,那就是亏本了。尚若赵国真亡于秦国之手,那就是血本无归了,四国金行最后只能收得一仓库的粗铜。
“齐楚两国为救赵而设四国金行,输赵国于黄金白银,赵国钱价低贱至此,银一斤兑钱两万四千兑者乃络绎不绝,我人能奈何?相邦若觉钱价太贱,大可告与赵人不当兑,可乎?”彧万堵住了赵晋的嘴,又揖告赵梁。
这时候赵梁已经醒悟过来了,先不说输银于赵是个赌局,即便赵国社稷仍在,收回这笔钱最少也有二三十年,人家二三十年才得十倍之利,确实没什么好抱怨的。
“赵梁错怪先生了。”赵梁起身对彧万深揖,算是道歉。
“相邦心忧赵国,何错之有。”彧万赶紧起身回礼。
“先生言,既兑赵钱,货价仍昂?”明堂里气氛融洽起来,赵梁关心钱价,更关心物价。
“然也。”彧万点头道。“金行只输入金银而非输入万货,钱多货少,价仍昂也。”
“这……”赵梁有些不懂了,他不是轻重家,不懂轻重术。
“兑钱非降万货之价,乃稳万货之价。”彧万解释道。“昔日赵国钱价不稳,何人敢贩货至赵?无利可图,商贾不至也。商贾不至,货价更昂也;货价更昂,铸钱愈多也;铸钱愈多,钱价更不稳也;钱价更不稳,商贾更不至也……”
彧万向赵梁描述出一个越来越恶劣的循环,这就是战争期间的赵国经济,这个经济是逐步逐步失效的。现在金行做的就是止住越来越恶化的趋势,让负循环变成正循环。钱价稳定,长途贩运有利可图,高物价吸引商贾绞尽脑汁运来货物,物价渐跌。
“然钱价低贱至此,朝廷如何购商贾贩运之货?”赵晋悻悻,他对金行仍然有意见,尤其是钱府再也不能铸币,一切铸钱模范都被金行搬走查封了。
“自然是借债。”彧万答道。“我观赵国贵人商贾皆多金,何不借钱于彼等?”
彧万之言终让赵梁想起了葛得的报告,葛得曾经说过债券一事。赵晋则道:“赵国之金乃赵国所有,何须相借?”
“以新赵律,若非其人所愿,私产不得强征。”彧万抬出了最新修改的赵律。“然若落于秦人之手,毋说私产,性命亦无,其人为何不借?既然愿借,何必强征?售之债券即可。”
“售出债券,子钱几何?”赵梁明白彧万的意思,发行债券是把所有贵人和赵国捆绑在一起,赵国如果真的亡了,借出去的钱肯定还不上。
“一成五。”彧万答道。这是当年熊荆所定的国债年息。
“一年一成五?”赵梁复问。如果是年息,这并不高。
“然也。”彧万道。“赵国可向国内贵人商贾相借,亦可向魏国、齐国、楚国相借。然则,诸国亲疏不同,所售债券或需折价,此皆由债市定之。”
“债……市,债也有市?”赵梁狐疑的问了一句。
“然。”彧万点头,表示确有其事。“郢都、临淄、大梁、邯郸,四国明年皆有债市。债券可于债市售出,价高者得。价高,赵国得金则多,价低,赵国得金则少。”
四国临淄会商实质上就是商讨四国经济体系的构建问题。银行有了,债市一定要有。有了债市,各国债券自由买***单纯的借款能吸纳更多的资金。同时,就像当初信陵君魏间忧提议的那样,借债可以捆绑尚未参战的齐国,也能捆绑魏国,还能捆绑天下所有的贵族、所有的商贾,乃至所有的恒产者。
对于‘人之性恶,其善者伪’的关东六国来说,朝廷的征用只会让他们将金银掩埋起来——他们太了解自己的大王、朝廷是什么德行了。但如果以合适的利益让他们将金银借出,并保证归还,甚至授予特殊性质的爵位,改善现有的社会地位,他们未必不肯。
赵梁又不懂了,倒是赵晋问了一句,“若所售之金不够,若何?”
“所售之金不够,四国金行可借于赵国。”彧万答道。“然所借之金必要监督。”
“哦。”赵梁哦了一声,他记得葛得所言,楚王只认信平君、武安侯两人,余者皆不信。
“万货输运全赖楚国海舟。”既然赵梁来了,话有说到这个份上,彧万也就不掩饰了。“楚国海舟方能运粟米、兵甲、箭矢、布匹,然海舟又需大章……”
“敝国宫室已在拆卸柱梁,山中大章也已使人采伐。”赵梁解释道。“国中之木匠,也多已赴楚国营造海舟。”
见赵梁知道海舟的重要性,彧万也就下再往下说了,只道:“既然此,赵国如何,全在赵人。”
“当如是。”赵梁深以为然。作战需要粮秣、需要兵甲、需要辎重,解决这些东西虽然还要时间,可获取胜利却要依靠赵国的将卒。战争打赢了,一切都好说,可如果战争打输了,再多的粮秣、再好的兵甲、再足的辎重都没有用。
他忽然想到了李牧,按时间,李牧也该出击了。
*
九月大河以北的清晨极为寒冷,白霜遮盖的枯草地上,哪怕太阳升得老高,霜花依然没有化去。秦军步卒的宽口履践踏在霜地上,留下肮脏且杂乱的脚印。这是南下攻伐封斯等邑的秦军,昨日收到大营遭袭的讯报,大将军蒙武不得不急急收兵回援。
伐赵两年,田野里并无庄稼,秦军不能因粮于敌,只能靠四轮马车从太行山以西日日输运。且天气越来越冷,士卒冬衣全在大营,大营万不容失。
“报——!十五里外赵军已列阵。”斥骑疾奔而来,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报——!十五里外赵军已列阵……”一刻钟后又是几骑斥骑,为首的是一名骑将。
“宜安如何?大营如何?”蒙武不担心赵军,只担心大营。他见斥候欲言又止,不得不沉下脸道:“恕直言无罪。”
“禀大将军,末将未至大营便被赵骑赶回。”骑将哭丧着脸,“某将只见大营烟火冲天,尚能听闻建鼓之声,不知、不知……”
“烟火冲天?!”蒙武闻言心凉了半截,然而他没有办法获知战场全情。与赵军野战,尤其是在平原而非上党那种丘陵地带与赵军野战,骑兵占优的赵军骑兵往往能屏绝秦军斥骑,特别是赵国骑兵装备了楚国的钜甲钜刃。
“大营危矣!”冯弃疾惊骇道。“赵人既攻我大营,野战之卒不多矣。”
“请大将军下令,灭此朝食,救援大营。”入赵后攻无不克,赵将李牧又是无胆之人,诸将巴不得他出营与战。
“不可,再探。”蒙武命令道,“传令军中所有斥候皆赴大营。”
蒙武谨慎,命令全军斥候出营后又下令士卒跽坐休息,趁隙食用糗粮。可惜全军斥候带回来的消息依旧如前,并且,大营那边已经不闻鼓声。
“传令全军:进!”匆匆召集诸将,布置完战术后,蒙武终于命令大军前进决战,这一战,他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