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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南方的郢都相比,井陉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与此后两千多年每逢改朝换代天必大异相似,战国末年的气候也极为反常,大旱、大疫、蝗灾、急寒、雪灾、地震……,各种灾害频发。其中又以秦国为重灾区,继继三年前那场持续数个月的大旱后,今年秦国又发地震。
秦后如果天灾频频,皇帝必不敢大肆征伐,反而要下罪己诏谢罪于天。战国时期的秦国还没有编纂出一套蛊惑人心、受命于天的道统,天灾还未直接与君王扯上关系。后方地震,前线仍旧攻伐不断,甚至,为了尽早攻灭赵国,秦王赵政亲赴距离井陉三百里的晋阳。
站在井陉秦营高处,荆轲一眼便看到营外两军交战后留下的阵亡士卒,雪下了一夜,却未掩盖那些倒伏的尸骸,露出色彩各异的长襦和戈戟。无数乌鸦落在敞露的冰冷血肉上,它们用力地啄,每当有一块肉、一颗眼珠掉落下来,鸦群就会激烈的抢夺,激起一片鸦鸣。
“赵军已成强弩之末。”身上披着白色狐裘的燕丹就站在荆轲身侧。前日大战虽然未分胜负,但秦军军力雄厚,后续军队正源源不断从晋阳开来。
“既如此,何不阵斩李牧?”荆轲收回目光,不解的看向燕丹。
“秦军可败赵军,却不能杀李牧。”燕丹道。“且赵军势弱,大可避战。李牧、廉颇乃赵之双臂,断其一臂,赵当亡也。故而君之一刺非但关乎燕、卫两国之存亡,亦关乎秦国一天下之望,望君慎之又慎。”
燕丹目光复杂的注视着荆轲。他数刺李牧而不得,太傅鞠武找来了田光,田光又找来了荆轲。荆轲并不氏荆,而是氏庆。庆氏出于齐,后入卫为卫国大夫。八年前五国合纵失败,荆轲建议卫元君助其刺秦,卫元君不受,结果卫国为秦所吞,迁卫元君于野王。荆轲欲刺杀秦王之事也因此败露,不得不改氏为荆,游历天下结交剑客。
一个原本打算刺秦之人,忽然间化敌为友,助纣为虐,这并非不可能。那天燕丹请求赵政允诺的另一件事就是答应卫国复国,最少是濮阳复国。荆轲如果是个忠义之臣,自当为此刺杀李牧,荆轲如果是个无义自利之人,重赏厚禄下,刺杀李牧也理所应当。
燕丹注视的目光最后饱含期翼。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没有半分刺客的凶恶和狰狞,有的只是大夫卿士所独有的温和与儒雅,凶厉的斩鼎剑悬在他腰间,人与剑又是那么的协调自然。若非田光推荐,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人会是刺客。
燕丹的注视下,荆轲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他觉得自己胸中有什么东西堵着,这种东西好似滚烫的铁水,要将他的腹脏烫伤、灼裂,但他必须坚持,坚持到刺杀成功的那一天。
“如此轲之家人还望太子足下……”荆轲提到家人时脸上方闪现出一丝悲戚。
“君之家人便是丹之家人。”燕丹郑重的答应。“然为取信于赵人,君奔赵后当杀数人。”
“自当如此。”荆轲重重的点头,这是刺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愿意承受。“田兄之家人欲赴楚国,亦请太子足下使人送其入楚。”
荆轲离开咸阳的当日,被燕丹叮嘱‘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的田光自刎而死。这是燕丹心里的一个疙瘩,荆轲提起田光的家人欲入楚,他言辞更加郑重,道:“光之死,我之过也。其家人当世世受燕国之禄,岂能赴楚?”
“田兄之母畏寒,人皆言楚国冬暖,故欲入楚也。”荆轲揖道。“太子足下欲报田光,可待其母卒后使人接回燕国。”
“诺。”刺杀之事不可泄,因此凡是参与此事的,家眷都在咸阳为质。田光身死,他的家眷是否扣押在咸阳已经没有价值了。按下此事,燕丹问道:“以君度之,此事何时可成?”
“三年可成。”荆轲之言让燕丹惊讶,他问的是何时,荆轲说的却是三年。
“不可。”燕丹连连摇头。“秦王心切,三年方刺李牧,必怒也。”
“太子当知李牧乃武将,据闻娄烦之胡为其亲卫,旁人不得近其十步。轲之剑术,必要十步,非距十步,刺不成也。”荆轲已是深揖。“轲身死无憾,只忧误太子足下复国大事。”
“三年太久。”燕丹仍然摇头,三年还是四年他是不在乎,但赵政非常在乎。楚国崛起,四国合盟,他现在急于灭赵。如果不抢在秦军灭赵前刺杀李牧,因此亡赵,祖庙盟誓定将无效。“期年之后,不过十月,必杀李牧。”
秦历以十月为岁首,等于说现在已经是秦王十六年,明年十月起才是秦王十七年,后年十月起是秦王十八年。而以关东诸国之历,今年、明年,后年(十月之前),这已是三个年份。
燕丹说的时间与荆轲心里预计的时间相差并不远,他再次深揖,道:“敬诺!”
“善。”燕丹呼了口气,为示亲近,他在荆轲的肩膀上拍了几拍,道:“君今夜便赴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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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秦人畴骑无可御之?”夜晚的幕府灯火通明,李牧看向麾下诸将。前日的交锋赵军未能得到什么便宜,最可惧的是秦军畴骑。虽然畴骑负重跑不快,可一旦他们冲起来,赵军士卒即便手持夷矛,也很以难抵挡这种山崩地裂的挟矛冲锋。
“畴骑冲阵之法,乃学自楚人。”狐婴去年赴楚,曾特意要求见识楚军重骑冲阵,并希望赵军也有如此铁骑。可惜的是,楚军虽然‘倾囊相授’,赵军骑兵似乎怎么也学不会。
“嗯。无可御之?”李牧目光从狐婴看到司马尚、又从司马尚看到骑兵将领楼厉,最后看到率领赵军重骑的马卫。“若无可御之,再行出战,我军必败。”
“楚将曾言,重骑摧阵,乃楚王观海时悟得。海潮连绵不绝,怒击礁石,柔若水者亦可破天下至坚。喻之军阵,重骑之列乃海潮也,步卒之阵乃礁石也。重骑冲阵不成可退之左右再击,步卒受其重击却不可退之左右再行列阵……”
马卫随狐婴一同赴楚,不过他只知道重骑作战的原理,并不知道如何训练战马、练成队列。实际战术水平和秦军畴骑相仿,都是一窝蜂的冲阵,冲不进就打马回转。关键是秦军畴骑众多,哪怕是一窝蜂的冲阵,也足以让士卒惊骇,从而击破军阵。
“或可以弓弩射之。”司马尚想到了一个办法。“楚军重箭七十步可破皮甲,我军据上风,八十步或破之,再战当使弓弩手立矛阵后,畴骑冲我,射马而不射人,马惊,畴骑自破。”
“善!”最忧心的畴骑可以抵御,李牧再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我军重箭几何?”司马尚又问狐婴。赵军用的全是两翼轻箭,四国中唯楚国箭矢最重。
“上月便已运来一百万支,弓手恶其太重,至今未用。”狐婴摇头苦笑。
“传令,明日再战各尉……”李牧正下令要各尉弓手更换楚国重箭,帐外忽然一声急报,军吏喊到:“禀大将军,秦营有人逃至我军。”
“秦营有人逃之我军?”李牧不解。秦军逃卒不时出现,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事情会禀报上来。“此事为何报于幕府?”
“禀大将军,此人言乃是卫人荆轲,窃得秦军之秘方逃至我军。”深夜为了一个秦军逃卒而惊动主将,军吏也有些不安。他说完见李牧、司马尚、狐婴都未出言,只好退走。
“慢!”狐婴轻笑,“其人既言窃得秦人之秘,还请大将军一见。”
“大战在即,此人必是秦人死间无疑,何须相见。”司马尚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窃得秦人之秘。“请大将军杀之。”
“见有何妨。”狐婴最喜欢斗智,他不相信秦间能跳的出自己的手掌心。
“召…卫人。”李牧犹豫了一下,狐婴既然想见,那他就见一见。
既然入赵刺杀李牧,自然要有一套可靠的说辞。如何窃得秦军之秘?又如何逃出秦营,甚至如何进入秦国都要有毫无破绽的理由。这一点在国尉府的编造下,荆轲已经背得滴水不漏,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入幕府他就遇到了一个熟人。
“是你……”幕府里的一个剑士看到荆轲大吃一惊,荆轲这时也心中巨震。他记得这个人,当年在邯郸他曾与此人数次相博,某次争论剑式时被其怒叱,嘿而逃去。
“鲁勾践,你识得他?”李牧身边有楼煩亲卫,也有赵国剑士,鲁勾践就是赵国剑士首领。
“禀大将军,”鲁勾践目光一直盯着荆轲,“此人昔年曾在邯郸与小人击剑,因为其剑式不正,为小人所怒叱。习剑少有儒雅之人,儒雅之人剑式正而不邪……”
“禀大将军,荆轲乃卫人,卫为秦所灭,故恨秦不已,苦练剑法。轲之乡人为秦将赵完之妾,受其所荐,做了赵完舍人,这两日秦大将军杨端和聚将议战,轲窃闻后趁隙奔入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