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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 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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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行前楚王还言,击秦之事楚国中止,赵国却可行之。”廉舆说起谒见熊荆时的最后一段话,这话他只能向李牧说。“赵国若行,楚国可予一千辆四轮重车、五十万石菽麦。再便是焉氏塞,焉氏塞可交由楚军破之,赵军不费一兵一卒,长驱咸阳。”

    狐婴在郢都大司马府商议出塞击秦时,楚方信誓旦旦说攻破焉氏塞易如反掌,他与齐国大司马田宗多次相询,但楚人守口如瓶,什么也问不出来。现在焉氏塞仍由楚军负责破关,狐婴一开始想的一些假设完全不成立。

    “此事……”李牧刚想表达意见,廉舆就打断了他。“军国重事,舆不敢筹谋,若李伯已明楚王之意,舆自当告退。”

    谒见时楚王说的话就那么多,廉舆已经一字不差的说完了,再要问,也就是楚王说话时的表情了。当时楚王谒见并没有什么表情,最多是在奉劝赵国多种宿麦、广种粟米时有些不忍之色。这也很正常。秦国三年伐赵,每破一城,斩首都是数千上万,但秦军杀的人没有饥荒杀的人多,去年一年就饿死、或因饥饿病死三、四十万人。

    赵国岌岌可危,唯一的期望就是三国出兵相救。廉舆退走后,看着空荡荡的幕府,李牧如此想到。狐婴不知他的心思,见他沉默微微咳嗽了一声,问道:“计可行否?”

    加上燕地骑士,可出击的骑兵或有两万人。不按楚国大司马府制定的保守的后勤策略,按草原的习俗一人四马,也能杀至咸阳。只是两匹驮负精料的马很可能会在半道上累死,驮盔甲的那匹估计也回不来。两万人出击,大约会有五、六万匹马回不来。

    放在以前赵国绝不会缺马(这也是赵国农业不如魏国、韩国的原因),可现在不同于以前。三年战争下来,马匹庾死无数,去年饥荒时又杀牛马为食,如今赵国国内的马不超过十万匹,跌至历史最低。一次出击就消耗四、五万匹马,接下来的战争肯定马匹不足。

    这是物资上的损失,最重要的还是政治上的:如果只是赵军出塞击秦,邯郸会怎么看?虽说出塞的时间是九月,但如果秦军没有在九月进攻,那就是赵国先挑起战事。楚齐两国朝堂上反对救赵的人不少,如果这件事被他们利用,三国出兵说不定要耽误。

    “此事还当与相邦商议。”李牧久久不语,开口回答的不是行不行,而是要将此事议于赵粱。

    “邯郸多秦侯,若是此事为秦侯所知……”狐婴提到秦侯是连连摇头。赵国不是楚国,楚国素来排外,权力素不容他姓客卿染指,春申君这样有数千门客的令尹完全是个异类。

    排外有不好的地方,也有好的地方。楚国只要内部不互相倾轧,郢都朝廷到底在卖什么药,谁也不知道。反倒是赵齐魏等国,很多大夫卿士并非本国人,且人人重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朝堂上的秘密卖了出去。狐婴的提醒让李牧有了些犹豫,可最后他还是决定赶赴邯郸。

    已是正月,虽然没有腊祭后整日整日的宴席歌舞,但邯郸总有吃喝不完的宴席。李牧见到赵粱的时候,赵粱满脸通红,全身酒气,怀里还搂着一个美人,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民有饥色,路有冻死,秦军攻伐在即,未料相邦竟是如此理政?”

    “退下!”李牧风尘仆仆,满脸风霜,他的质问终让赵粱有些清醒。他挥退美人与左右,辩解道:“邯郸贵人皆如此,我若日以继夜、忧心国政,庶民当生惧也。”

    赵粱的话或许有理,可李牧见不得那帮贵人蝇营狗苟、穷奢极欲。赵女闻名天下,不是没有缘由的。因此他来一次邯郸就要不高兴一次,此时面色仍然不愉。

    “子游来邯郸所谓何事?”赵粱很快正色危坐,问起了来意。

    “我来邯郸,只为出塞击秦之事。”李牧直言道。‘出塞击秦’四字让赵粱大吃一惊。

    “楚王与你所商者,便是此事?”赵粱酒立即醒来,他指着李牧,不敢置信的问。

    “然。”楚国已经中止了计划,此事可以光明正大的告之赵粱,李牧又细说了几句。

    “此计甚险矣!”赵粱嘴张了半天,久久才吐出一口浊气。“若我击破了咸阳,秦国必举国伐我,不死不休。”

    “若我击破了咸阳,击杀了秦王,秦国为夺王位,必内乱不止,如何伐我?”李牧道。

    秦国政制一切以大王为中心,赵政掌权后,吕不韦的势力立即清扫的一干二净,如果赵政身死,秦国内部又将是长达数年之久的权力洗牌。都是外戚,谁会把赵政的死当一回事?伐赵报仇不过是一种名义。等新君掌权再行报复,那已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然若咸阳不破、秦王不死?”赵粱问起了另一种可能。

    “秦王灭赵之心,自始未变。”李牧道。“我闻当年质于邯郸时,秦王倍受凌辱。”

    李牧之言让赵粱泄气,秦王当年在质宫的那些经历已经成为赵秦化不开的仇恨。秦王死了还好,没死的话必要拔下邯郸,将当年凌辱他和赵姬的人一一杀尽。

    “子游以为可杀秦王否?”赵粱不自觉意动,若秦王执意灭赵,以奇袭的方式杀了他也未必不可。“子游乃我赵国大将军,莫不是要亲入咸阳?”

    “我若出塞,秦人必有所觉,故而……”李牧语顿。原本预定项燕领军,现在只有赵军出塞,赵军将领不少,但真正能领兵出塞击秦的不多,他想了一会才想到一个人:“舍弟可也。”

    “李齐?”李牧有一个弟弟,继承父亲的爵位一直留在柏人邑。

    “然。”李牧点头,不为推荐至亲而脸红。“击秦之事甚密,父母妻子皆不可告。可告之将军中,唯舍弟名望不卓,他领军出塞,秦人不觉也。”

    李齐确实可靠,但李齐从未指挥过大的战事。赵粱道:“司马尚不可?颜聚亦不可?”

    “司马尚既代信平君任南线大将军,岂能去国出塞?秦人必觉也。”李牧考虑过司马尚,但司马尚不行。“颜聚者,齐人也。精通兵法、敢战善战,然其视赵人为齐人,不惜士卒,多有打骂,若士卒愤而投秦以得赏,我之奈何?”

    赵粱未曾领军,不知赵卒秉性。实际上凡是有所作为的赵将都非常爱惜士卒,根本的原因是赵人极度自尊。爱慕奢华不是非要享受奢华不可,而是担心被他人轻视。

    是‘士为知己者死’吗?不是!是‘士为重己者死’。颜聚不明赵人心理,带不好赵军。

    “可。”赵粱不反对赵齐率军击秦,他只要求道:“然若秦军未曾伐我,万不可入秦。”

    “不可,大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岂能不入秦?”李牧当即反对。

    “必要如此!”赵粱坚持。“秦军未曾伐我而我军入秦……,夫兵犹火,弗戢自焚。”他见李牧还不同意,再道:“楚人之言不可信!我若决意出塞击秦,必要与楚人言我不击秦也。尚如楚人通秦,意使秦国再度伐我,奈何?”

    赵粱的思虑远比李牧复杂可怕,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眼前的李牧。李牧忽然换了一种眼神看着他,摇头道:“相邦竟是如此看楚人?”

    “楚人救赵,明是助人,实则为己。”赵粱的观点一直没有变过。“不然楚国为何中止出塞击秦之计?又为何要你出塞击秦?此皆是使秦国再伐我之计也。

    又如赵楚联姻。此事数年前姑母便在谋筹,楚王却一直不允,上月忽而应允,何也?楚王欲使我赵国再受秦伐也。子游可知?得闻秦人或再伐赵,三国贵人庶民无不弹冠大悦。而我求其出兵相救,却以积粟未足敷衍。”

    “我弗信,楚王绝非小人。”李牧亲眼见过熊荆,他一点也不相信赵粱的话。“楚王不出塞击秦,必有原委。”

    “有何原委?”赵粱追问道。“以今日之势观之,天下非一于秦,便并于楚。秦人乃我之大敌,楚人便是我友?谬,此大谬也!

    诸国灭亡已不可遏,赵国社稷之存,不在秦人败亡,亦不在楚人败亡,而在秦楚两败俱亡。不如此,赵、齐、魏、韩,四国皆亡。”

    名为相邦,实为赵王。此时站在赵国权力巅峰的赵粱,与赵政、熊荆所看到的、感觉到的毫无二致,都是同一个天下。天下败亡之势不但无可避免,反而愈来愈烈。以目前的趋势,最终能够胜利的,不是靠百余万官吏支撑的秦国,就是贵族誉士越来越紧密团结的楚国。

    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很早便有人预言了天下的最终归属,只是这句话常常被人忽略罢了。不管是横是纵,赵国都要灭亡,这却是赵粱绝不接受的。可惜不接受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他找不到任何办法让秦楚互斗、两败俱伤,只能坐视赵国步步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