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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军退败,荆人骑兵渡过渭水后,重装甲士紧跟着渡渭。己军虽然几十万众,眼见荆骑凌厉冲刺,己军不挡,心中不免惴惴。当楚军火炮抬高角度延伸射击时,炮弹徐徐落下且越来越近,死亡的压迫感让人更加惊慌。
就在这时,身后的屯长、百将忽然喊道:“大王!!大王至矣!大王至矣……”
中军阵宽四千余列,纵深七十行,三十多万秦卒全部回头,望向自己身后。辕门距离渭水五里,到秦军阵列两里,他们无法辨认骑枣红马的那人是谁,却认识那面赤色的常旗,更何况常旗之后跟着的上万卫卒。
“大王至矣!大王至矣!”带着怀疑和震惊,秦军阵列迅速变的安静。
‘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这是墨家的理想,但这仅仅是理想。秦国真正施行的是法家的‘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
只有让黔首时时觉得屈辱,他们才会觉得爵位宝贵;只有让黔首人人软弱,他们才会觉得官吏应该尊敬;只有让黔首穷的吃不饱饭,他们才会珍视官府的奖赏,听从朝廷的号令。
正因如此,赵政至阵前和熊荆至阵前反应完全不同。熊荆至阵前,楚卒振奋,赵政至阵前,秦卒却瑟瑟。‘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仅仅是面对有司,黔首就已经很畏惧了,现在有司的有司的有司……亲自来了,他们怎能不忐忑?
秦阵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而这时中军之将赵勇回身亲迎奔来的赵政。他开口要劝赵政返回辕门时,赵政问道:“荆人何歌?”
列阵于渭南的楚军正在高歌,正在渡桥的楚军也在高歌,还有渭北等待渡桥的楚军,他们目光注视着飘在渭南上空的那面凤旗,在炮声中高歌。歌声雄浑嘹亮,楚军士卒精神抖擞,恨不得现在就冲杀上来。
“此荆人之歌也。”赵勇知道这是楚人的《国殇》,但就是不说出名字。“阵前险矣,荆人若见大王在此,荆人巫器……”
秦军军阵在前,赵勇在他们身后两百余步,距渭水四里,距离渭水北岸的楚军炮兵大约五里半。如果像上次那样巫器轰击大王,大王避退,全军士气又要大跌。上一次秦军有数量众多的后军,这一次因为章邯带走了十五万人,后军未必能填补中军的疏漏,稳住全军的阵脚。
赵勇如此担心,赵政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军为何不歌?”
“我军?!”秦军除了突然高喊大王万岁、除了争夺首级,行军作战素来安静。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胸中自有豪情的赵政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禀大王……”赵勇欲言又止,止后还是言:“此雅言之歌,黔首岂会吟唱?便是秦歌,如今黔首亦不会吟唱。”
“为何?”赵政追问。这时候跟上来的常旗已立在他身后,遮太阳的华盖也被寺人举了过来,这是昨天营中工匠刚刚赶制的玩意。
如果赵政仅仅是单人单骑,楚军也许不会注意,常旗华盖是非常明显的目标。他追问秦军为何不能唱《无衣》时,渭水北岸的楚军炮兵正在调整射角。
楚军骑兵驱散桥头的秦骑、击退弩车,之前溃散的楚卒再度在桥头聚集列阵。随着渡桥的甲士越来越多,桥头的阵列越来越密实。但和秦军阵宽十余里的军阵相比,这个军阵显得很窄,大约就是六座浮桥的宽度,宽只有一里半。
而秦军骑兵、弩兵被楚骑击退,又在距渭水五百步的地方列阵,并没有退至步卒之后或军阵之侧。他们仍受命要击溃渭水南畔的楚军阵列,这或许是秦军最后的机会。赵政的上前使得这个过程加快,正在整顿骑卒的骑将以为大王上前是来催促自己的。
“大王便在身后!大王令,杀荆王,封侯爵,食万户……”骑兵是高贵的兵种,也是最容易损失的兵种。辛胜战死,数名骑将当即被赵勇火线提拔,圉奋便是其中之一。他纵马行于阵前,不断对士卒高喊‘封侯爵、食万户’,而没有提报效君王,或者秦军荣誉。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实利才是真的。圉奋虽然不是秦人,但他的出身让他对这个道理知之甚深、领悟极透。与秦后的官字两口、神经错乱相比,这种毫不掩饰的朴实刚健和逻辑自洽不但非常真实,还显得极为可爱。
果然,他一说完‘封侯爵、食万户’,秦军骑兵便再度振作起来。目光紧紧盯桥头那面凤旗、紧盯凤旗下千里马上的少年荆王。在楚军炮兵校正射击角度之前,骑将争先恐后发出了出击命令,他们再度奔向的渭水,冲向那面凤旗。
鼓声再起,退后列阵的秦军骑兵再度冲来。这完全在熊荆、妫景、景胜等人的预料之中。尤其是熊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磁石效应,只要他在战场上,就会把敌人吸引过来。
“臣请大王……”左右二史这个时候也渡过了渭水。羽旌蔽日敌若云,看到横冲过来的秦骑,右史本想劝熊荆暂避。然而数千骑士正跃跃欲试、渴望一战,他的劝告根本没办法出口。
“可否?”熊荆也没注意他,而是看向帮自己包扎小腿伤口的昃离。
“尚不可。”昃离蹲在马下,还在擦拭伤口消毒,根本没有包扎。
“不及也!”四百多步外雷鸣一般的马蹄声,秦骑未至而尘先至。熊荆吐出吹进嘴里的尘土,合上自己的面甲就要策马。昃离基本清理完了,直接包上一块酒精浸湿的棉花,绳结打到一半的时候,马上的熊荆呼喊起来,不服二离弦之箭般的冲到了骑阵之前。
之前两军骑兵的交战是一场混战,秦军不是骑术、战技不如楚军,而是马、马具不如楚军。尤其是战马,后来汉朝晁错所说的‘上下山坂,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如也’,随着楚军购入波斯的尼萨马而提前上演。
再度冲锋的秦军骑兵分成数个锥形阵直奔熊荆而来,但和刚才浮桥上畴骑骑士把武骑士挤下渭水一样,这些锥形阵到最后彼此冲撞,只有跑得最快的那支,才能抢夺最有利的位置。这种追求速度的冲刺严重破坏了骑卒的阵型,只有最好的马才能冲在最前。
刚才在浮桥,熊荆来不及取笑互相抢功的秦军骑兵,现在见他们故态复萌,忍不住大笑。等秦军冲到三百步,他右手紧握着的骑矛高举,用尽全身力气呐喊:“啊——”
“啊——、啊——、啊——”七千多名楚军骑士随之呐喊,骑矛一时如林。
冲锋的号角终于响起!最前排的战马慢步向前,迎向狂奔而来的秦人。熊荆居于骑阵最中间,庄去疾率领的近卫骑兵分居在他两侧;妫景率领的骑一师、景胜率领的骑二师又分别在近卫骑兵两侧。鄂师,若敖之师以及其他师旅的骑兵则居于二线。
骑兵冲锋,近代以前少有密集队形的冲锋。骑士与骑士之间有数米的空隙,对冲时敌我两军就从这些空隙穿过,在交错那一瞬厮杀。然而现在两千多匹龙马排列出的冲锋阵线却是密不透风,他们分成前后两排间隔五十步,同排骑士膝盖粘着膝盖向前推进。
熊荆并不了解拿破仑时代骑兵的训练方法,但他知道密集冲锋的好处——骑墙无敌论深入人心。于是战场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秦军骑兵争先恐后的疾驰,楚军骑兵根本没有奔跑,战马只是在快步疾走。唯有快步疾走,才能维持一道依旧歪歪扭扭的骑墙。
驰骋沙场是骑士的梦想,可为了队列的整齐,楚军放弃了驰骋,选择了缓慢的快步。后方的楚军看不到己方骑兵是在奔驰还是在疾走,迎面而来的秦军骑兵则发现楚军骑卒其速甚缓,缓到不可理解,但更不要可理解的是他们竟然组成了一道宽约七百步的墙。根本没有空隙让己方骑卒穿过,不能与敌骑交错,交战的结果将会是两骑对撞,同归于尽。
战场上的事情往往只在一瞬,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人思考万全之策。秦军还没有想出该怎么办时,两军已在百步之内。快步冲锋的楚军骑士全都举着骑矛,骑矛竖立,骑矛前端的燕尾旗随风飘扬。两军进入百步后,竖立的骑矛缓缓放平,闪亮的矛尖对准了了自己。
骑兵对阵骑兵,骑矛或者臂弩铁剑对阵骑矛。相距三十步时,未挟矛冲锋的秦军骑兵对楚军放箭,楚军宛若未觉,他们竭力保持队形和身体的平衡,等着秦人自己撞上来。可惜他们高估了秦军的战马。相距十数步时,对面急速奔来的一些战马突然止步或人立而起。
马是动物,尤其害怕尖状闪光的物体,即便训练了也是如此。最重要的是龙马身高体格均优于秦马,两马对撞,必有一马避让,若不能避让,那就只有急止或者人立。秦人没怂,秦马,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