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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军大败,乱军中大王唯口述。”田戾的弟子许午,说话时脸上全是笑意。“夫子入城,正为王后、扶苏长公子而来,怎奈城中荆人侯谍甚多,趁乱纵火,方酿如此大祸。”
“弗信。”若说之前芈蒨还有些期盼,听闻此人将城中失火归罪于王弟和楚人,她就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此人要么是有意冤枉,要么就是信口开河,这两者都不能让她相信。
“大王焦急,此时正在城外待王后和扶苏长公子,若我等去晚,荆人寻至,大王必有不测。”许午再道,目光打量明堂中诸人。除了一个詹事,几个宫女、寺人,堂中再无他人,唯堂后大室拉着帷幕,谁也不知道帷幕里藏着什么。
“若大王确在城外,请大王先赴雍城。”见许午打量四周,芈蒨的目光跟着他转。“荆王乃我之弟,前几日未害我与扶苏,再入咸阳亦不害我等。”
“王后谬也!”许午擅长言辞,故而由他劝说芈蒨离宫。“数日前我军未败,荆人自然不敢于咸阳放肆,而今我军败也,彼等再入咸阳,必要劫掠杀戮。王后虽是荆王之姊,然扶苏长公子乃大王长公子。荆王若至,不杀扶苏长公子亦将其掳至荆国为质。”
“舅氏岂会害我?”帷幕后冒出一个童声,扶苏出来了。芈蒨太急,“还不将公子带回西室!”
“母后。”扶苏投身到芈蒨之侧,手里抓着那把匕首。“舅氏言,要孩儿保护母后。”
扶苏远未到分辨善恶的年龄,在芈蒨的有意屏蔽下,更不知秦楚两国有着血海深仇。他本能的感觉到冲入明堂的这些人并非善类,亦非父王派遣而来。扶苏冲出帷幕保护芈蒨,帐幕里最后几十个卫卒在卫尉图带领下亦冲入帷幕,将芈蒨、扶苏护在身后。
“你等未奉王命而攻入王城,此族诛之罪!”那一夜蔡师猛攻皋门,卫尉图伤而未死,熊荆看中他的价值,命令昃离全力救他,伤势才没有感染。
卫卒是秦宫之卫,是赵政最信任的军队,卫尉图能成为卫尉之将,忠诚之外,为人非常细致。城内失火或与墨者无关,但未得王命的他们想趁机带走王后和长公子扶苏,所图非小。
“王后,彼等暗通荆人,乃荆人之侯,万不可轻信。”许午一边说话一边往后退。最后几十个卫卒持剑相拒,王后也不上当,看来只能硬夺了。
“勿伤了王后、扶苏。”田戾已在众弟子甲士身后,一挥袖,众弟子甲士立即上前相搏,金戈之声响起时,芈蒨当即惧怕的闭目。卫卒力战一日,此时不是带伤就是力竭,他们中矛时的惨叫又让芈蒨睁开眼睛。眼见卫卒所剩无几,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道:“止、止——!”
田戾最担心的就是王后和扶苏自刎,听闻她喊止,知道事情必有转机,让众弟子止攻后他道:“王后何谓?出宫见大王否?”
“王后不可!彼等必有图谋。”卫尉图急道,可是现在能站着的卫卒不到十个。
芈蒨看了他一眼,还是点头道:“诺。然你等不可再杀人。”
“我等必不再杀人。”田戾关心的是芈蒨和扶苏,只要芈蒨和扶苏在手,他才有和荆王谈的资本。以荆王上次在咸阳宫的作为看,这个姊姊在他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
“速速备车,请王后与扶苏长公子离宫。”田戾这边吩咐,燕无佚这时候刚刚升阶登堂。两人欣喜还不到一刻钟,一个更好的消息传来:荆王已在咸阳城外。
渭水浮桥仍在,熊荆不惜马力纵马疾奔,一个时辰不到就在咸阳城南。火是从东南角烧起的,城池南面不说吊桥拉起,即便放下吊桥,城内已是烈火熊熊、热浪滔天,他只能循城往西走,看看城西三门是否开启。
外城高七丈二尺,仅仅是骑兵,不要说入墙,就是护城河都过不去。绕着整个咸阳转了大半圈圈,转到了北门时,北中门的侧门微微开启,燎火的照耀下,一干人影走出了出来,走到护城河畔时,其中一个人大声道:“弊人求见大王。”
“你是何人?”深夜寂静,他的话熊荆听得清清楚楚。
“弊人墨家田戾。”城下昏暗,尤其护城池到墙角这一段最为昏暗。百步外的熊荆用陆离镜,才看到燎火下是一张消瘦的、老气横秋的脸,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纵徒放火,墨家何罪?使人行凶,墨家何罪?”听闻来的是墨家之人,熊荆怒火突起。
“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大火乃天之意也,”城门关闭后,吊桥缓缓放下,田戾大步走在吊桥上,不急不慌的道。众甲士紧跟着他,持兵相卫。
“天意?!”熊荆骑矛直指犹见火光的咸阳城,喝问:“天意还是人祸?”
“墨者并未纵火,此自是上天之罚。”田戾走的很快,百余步的距离一晃便走了一半。熊荆看到大约百余持长兵的甲士跟在他身后,有两人与他并行。
“墨者并未纵火,乱徒纵火也,然乱徒因何而来?”熊荆蔑笑。
“乱徒确因墨家而至咸阳,然数百里无粮,唯咸阳有粮,不致其入咸阳又往何处?城内失火,战之祸天之意也。”田戾道。“东城居者皆官吏,大王之舅、大王之姊,大王之甥,俱已救出。”
既是解释,也是表示手中有料,田戾之言瞬间让熊荆怔住,他忽然觉得田戾的到来并不简单。几年前的墨家刺杀并没有让他真正的恼怒愤恨,仅仅按律惩处了那些墨者。可与田戾这样面对面相谈,他本能的感到厌恶。
“郢师当至何处?”趁着田戾还在几十步外,他问向庄去疾。
“最多渡渭。”庄去疾知道熊荆心里的想法,他必要把王后的家人,蒨公主和扶苏王子夺回。诸人此时在北中门,郢师渡过渭水是在南中门,一南一北,走起来有四十里。
“速告知彼等,不佞在北城。西城而来时,堵住西城三门,任何人不得出城!”熊荆嘱咐道。
田戾疾步走到熊荆马前时,令骑已经奔出,他目光立变,不知道这是何意。然而双方既然已相见,一些话就应该相告。他咳嗽一声,道:“此钜子之徒蒙视。”
田戾指着身边的一个中年人,月光下仅能看到此人黔发麻衣,其他什么也看不清。熊荆不喜欢这种黑暗中的交谈,他直接问道:“彼等何在?”
“大王勿忧,新城君、秦王后、秦长公子扶苏,皆无恙也。”蒙视当仁不让的道,田戾已变成了他的配角。
“彼等何在?!”熊荆要听的不是无恙,他要见到人。伴随着他的怒喝,骑矛已指向蒙视。身后庄去疾等人策马上前,将田戾等人围在起来。
“我有绝秦奇计献于大王,大王何至兵戈相见?”蒙视脸上带笑,可心里觉得不妙。出城前他想到了很多结果,可就是没有这样的结果。
“不佞不要奇计,只要亲人。彼等何在?!”百余名甲士保护着田戾和蒙视还有另外一个人,但他们的阵列很不得体,武器也非常驳杂,近卫骑兵一个冲锋就能破阵。
熊荆打马回转,庄去疾等人会意也回转,这时候一个女声忽然响起:“大王怒令智昏,楚军入关中,不为破秦否?我墨家有奇计可绝秦患,大王为何不听?
大王数破秦军,然秦军却愈战愈多,楚军愈战愈少。长此以往,楚军战卒寡而积粟少,楚国弱矣。既是如此,何不行我墨家之计,永绝秦患?”
说话的是燕居南,身为钜子之女,她的眼界自然和其他人不同。秦楚战事、临淄破齐、四国之盟、入秦夺妻……,大多秦国官吏都不知道的事,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刚才她想尽办法说服父亲让自己出城一见楚王,这才有如此一番话相告,可她怎么也想不到——
“墨家也配!”熊荆听到女声还有些惊讶,因为这个声音有点像芈蒨,细听后才知道女子在说什么,他下意识的回应。
杨朱不拔一毛而利天下,说明他们有毛可拔,是有恒产者;墨家与之相对,提倡兼爱,显然是无恒产者。连孟子都知道无恒产者无恒心,这些无恒心的墨家墨者,又能想出什么奇计?
“击溃彼等!”熊荆策马回奔,他要拿下这几个人,逼问他们芈玹家人、蒨媭扶苏的下落。
钜子是墨家至高无上的存在,‘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这是墨家对门徒的要求。虽然‘上有过则规谏之’,但如何规劝,规劝钜子不听该怎么办?无人知晓。
身为钜子之女,燕居南生下来就被所有人宠着。她并未全部听清‘墨家也配’这四个字,但熊荆话语里的鄙夷和蔑视仿佛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她内心最深处的某种念头彻底打碎。她还未哭泣或像以往那样耍性子,‘哒…哒…哒…哒…’的死亡蹄音已经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