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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两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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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宪卒营带到妫景骑一师幕府,逯杲毫不沮丧,倒是陆蟜哭丧着脸,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投降。将两人送达后,宪卒行礼后离开,幕府里只剩下妫景、逯杲、陆蟜三人。

    “不是神医侍从么,何以成了秦人侯谍?”妫景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逯杲。他也听说了逯杲一时不察、纵秦王西去之事。

    “今日与那日一样,出门皆未视日之故。”逯杲当仁不让坐在了书案远处的蒻席上,见矮几上有酒,便反客为主自己斟起了酒。他如此豁达,妫景倒是笑了。

    “坐。”他对陆蟜做在一个请的手势,让仆从也给他斟酒。

    妫景帐中的酒,便是夺回旧郢割取苞茅新酿的清酒。清酒需酿三次,清冽爽口,逯杲第一口喝完就说了一声好酒,连饮五盏他才抹了抹嘴说起今日之事。“我数观炮卒、工卒破城,愚也。费时费力,尚若用我之法,事半而功倍。”

    “当如何?”妫景好奇问道。

    “勿要凿墙,以火炮压制城头,士卒以云梯登城。”逯杲说出来的东西不免让妫景有些失望。火炮确实可压制城头,但这样压制一定会伤及己方士卒。

    “非君之所想。”逯杲知道妫景的想法,在他还未说出来之前就否定了。

    “那当如何?”妫景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军何日拔城……”演说不如实战,逯杲直接问攻城时间。

    郧阳就是安陆郧国、竟陵郧城郧人的迁徙之地,但在郧人迁徙之前,这里是绞国国都。楚军必要拔下这座方不过两千步的小城,才能继续往前推进。清晨,军阵已经在郧阳城下排开,主将成通正举着陆离镜看炮卒拔城的新办法,如果这个办法成了,以后拔城的火药消耗将是此前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少。

    “备否?”逯杲跑到陆蟜率领的矛卒中,看向陆蟜和卒内誉士。

    “尚可。”陆蟜板着一副死人脸。他没看逯杲,目光只看向昨夜草草制成的十副攻城梯。这只是攻城梯,不是云梯车,一旦城墙上的秦卒用勾镰将梯子推出,梯子往后一倒,半梯子的人都要摔死。

    “岂能尚可?!”逯杲不悦。“要立军功,必要破城。成将军言,若拔此城,可再予你三卒。”

    陆蟜做梦都想立功,不过是卒长的他听闻拔城后麾下能多三卒人马,眼睛突然就放光,他大吼道:“秦人土鸡瓦狗,灭此朝食耳!”

    陆蟜大吼,他麾下的士卒也大吼起来,只有那些抗梯子的力卒想吼又不敢吼。

    “善!”激起陆蟜的必胜之心,逯杲大喜。

    陆蟜头顶令旗飞扬,架桥的工卒、已经放列的炮卒都挥旗示意本部已备,见此主帅成通帅旗挥动,炮卒营长大喊道:“放——!”

    “放——!”轰隆隆的炮声响起,这是全军士卒熟悉的声音。每到这个时候、卒长就会命令士卒坐下观看炮卒的表演,表演的最高潮是一出盛大的烟火:整段城墙被火药炸上天空,泥屑还未落地,楚军便从城墙处冲了进去。只是,他们熟悉的方式今日之后将彻底改变,以致他们日后回忆攻城战时总会惋惜再也没有烟火。

    陆蟜浑身是汗,他又回忆起八年前的莒城之战,那个时候他穿着整个楚国只有千套的钜甲,鼻翼间似乎还是用作衬垫的皮革的恶臭。八年过去,少年变作青年,当年陪大王读书的那些余子靠着家世个个都成了大夫,只有他和逯杲还是一介誉士,麾下仅有一卒之兵。

    “禀卒长,”炮声此起彼伏,两个偏长奔过来报告,陆蟜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

    “用夷矛?!”陆蟜听明白后当即摇头,他举起仆臣奉上的大盾,抽出短剑将盾脊敲了一下,道:“城头狭窄,夷矛何用?乃惧否?”

    动脑子不是陆蟜的强项,但他不是笨,他是懒得想而已。昨天晚上他便下令全卒弃夷矛改剑盾,现在临战了,却来报告说想用回夷矛,这只能是心里害怕了。

    “非也非也。”楚军中,惧是比死更可怕的词,何况是身为誉士的偏长。叫胜日的偏长急着道:“我等绝不惧战!”

    他说完另一个叫不识的偏长却是傻笑几声,不识不敢承认自己的部下确实有些担心,可又不想哄骗卒长,所以只能傻笑。

    “凡事皆有始者,如此拔城由我卒而起,死又何憾?”陆蟜说不出这样的道理,这都是逯杲说服他的。一句话出口,不仅两个偏长,卒内士卒也瞬间发热,怒发几欲冲冠。

    “你等惧秦人否?”陆蟜说完两名偏长,直接奔至本卒之前大声发问。

    郧阳城高三丈六尺,正对着的这面南城墙长四百余步,十六门十五斤炮正在横扫城头外侧、内侧的女墙、渠答,露出并不宽敞的城头。陆蟜背对着城墙向全卒士卒发问,士卒只看到他身后的郧阳城墙泥屑纷飞,正在火炮的猛轰下寸寸断裂。

    如此热血的背景,而自己将是舞台的主角,士卒禁不住大喊:“何惧秦人,秦人惧我!”

    “何惧秦人,秦人惧我!”没钱的穷逼装备不起骑兵,只有几匹用以传令老马的纯步卒总计不过三百人。三百人暴喊起来,顿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此卒尚可。”因为是宋地师,成通对陆蟜之卒有些挑剔,那不是出强军的地方。

    “谢将军赞誉。”逯杲知道陆蟜的本事,只要不出错,仅有一卒陆蟜也能拿下郧阳。

    他如此说,正在猛轰城墙的炮营营长奔了过来,“禀将军,城头女墙已扫尽……”

    成通看到了城头内外两侧的女墙都已清扫干净。城头没有了渠答,没有了女墙,角楼、坐侯楼、木橹木亭这些城上附属建筑都皆被摧毁。只剩下一些残留的木表、桔槔,以及敞露在外、堆砌在城上的礌石、滚木、沙砾、秕谷等物。

    “按令行事。”战前议战已经明确了这次拔城与以往不同,成通之所以同意逯杲的新式拔城法,是因为他前几日了解到了楚军的最高机密:火药不足。

    “勿害同袍。”炮卒营长沈顷就要转身离去时,他多嘱咐了一句。

    震耳欲聋的炮声突然间就停了,躲在西城、东城墙上的秦卒站起身张望,然而各有两门炮正对着这两段城墙,他们一露头又行开炮,将他们轰得再度趴下。但这次的炮声就显得稀疏了,他们轰击时,其余三个连从南城墙正面移到南城墙侧面。随着军官一声‘炮兵放列’,十二门火炮尽数放列,炮口对准了南城墙的正侧面。

    这就是逯杲的聪明之处,或者说是改进之处。懂得炮打一条线的他不把火炮射出的炮弹与城墙垂直相交,因为这样开炮永远只能轰击城墙的某个点。

    他是要横过来,让火炮对准城墙的正侧面,发射出去的炮弹轨迹与城墙平行乃至完全重合,那位于火炮杀伤线上的城头根本就不能站人,基本是谁站谁死。这个时候如果派士卒扛着梯子登上没人的城头,拔城岂非轻而易举?

    逯杲的新式攻城法简白的说就是火炮横向压制城头,己方士卒趁机登城。理论上这完全可行,但是炮卒完全反对——逯杲究竟不是炮兵,不懂得炮弹落点存在一定规律的散布。炮卒营长沈顷反对这样攻城的理由就是炮弹水平散布超过一丈,这是造府测试十五斤炮在三百五十米距离上的标准散布数据,实际战场上因为各种因素的叠加,炮弹的水平散布更加厉害。

    郧阳不是大城,三丈六尺高的城墙,其城头的宽度仅为一丈八尺,炮弹散布在一丈两尺到一丈六尺之间。也就是说即便炮卒瞄准的是城墙最内侧,可只要稍微不慎,炮弹便会飞出城墙外侧,将正在爬梯子的楚军士卒打死。火炮用于作战以来误伤肯定有,但像这次这样,有意识的、仅仅间隔两尺对准己方士卒猛轰,还是第一次。

    “报官长,我连已备!”空气满是焦灼,炮卒连长拍击自己的左胸,向沈顷行新式军礼。

    “报官长,我连亦备!”又一个连长跑了上来,督促下令开炮,最后一个连长也跑了过来。

    “开炮!”声音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干涩而生硬。

    炮声再起,这次炮弹不是猛击城墙,其落点是在城头,绝大部分炮弹第一个落点都命中了城头某处,不过第二个落点就不对了,最少一半炮弹的落点已在城墙两侧,第三个落点仍命中城头的更少。

    “速速调整射角!”沈顷脸色铁青,他怒视那些把炮弹打偏了的炮长。一阵手忙脚乱后,诸炮再次开火,这一次要比上一次好,可好得很有限。

    炮兵再度开炮时,陆蟜率领的卒不再跽坐,而是推进到护城池前五十步。他们的前方是推着转关的工卒,双方都在等待主帅登城的令旗。三丈六尺高的城墙远处看不高,走到近处却要仰视,这都没什么,最可怕的是眼前横穿而过的炮弹。雷神之器被楚人视为无敌,现在自己要冒着雷神之器登城,此前怒发冲冠的士卒顿时有些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