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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鸣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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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鹖是一种善斗的雉鸟,传说两鸟相斗,必要一方身死另一方才会罢休。赵武灵王便以雉鸟尾翼表彰作战勇猛的士卒,延至赵惠文王,又以鹖尾制成了鹖冠,名曰武冠,专用于武将。留于后世的模样中,最清晰的莫过于洛阳金村金银铜镜上,骑马执剑与虎相斗的披甲武士,他戴的就是一顶左右各插一支鹖尾的鹖冠。

    鹖冠子以鹖冠为名,正是因为年轻时在赵军中获得此冠,温文尔雅、花白须发的外表下,他仍是当年那名勇猛莫当的赵国武士。岁月让他变得苍老,但昔日的勇武让他鄙视赵葱的怯弱。赵军不击鼓攻秦、不趁秦军立足未稳击败秦军,四十多万赵人最少一半要死在这里。

    楚军击鼓,呐喊着举矛冲向两百步外的秦军阵列;赵军击鼓,三万甲士两万黑衣在旂旗的指挥下变圆阵为方阵,也攻向北面立足未稳的秦军阵列。渐渐赶到战场的王翦看到,楚军在东,赵军在西,都向秦军猛冲而来。

    楚军的攻击犹如波浪,一浪紧接着一浪拍打在己方阵列上。冲矛的楚军士卒无视秦卒手中也有长矛,当然也无视自己的生死。王翦不止一次的看到,身体被己方酋矛刺中的楚卒完成冲矛后,带着酋矛退到旁侧才轰然倒下。

    而他身后的楚卒照样无视一切的猛冲而来。楚军纵深三行的矛阵将前两排的秦卒刺死、串起,接着迅速退走,为下一轮冲矛让出空间。楚军冲矛越冲越深,秦军补阵越补越厚。秦军阵后的百将屯长持弩持戈,他们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军阵在某一刻崩溃。

    楚军阵后庄无地等人的心同样提到了嗓子眼,六十行矛阵可冲矛二十次,郢师即将冲完,其余师旅也将冲完最后一轮,然而仍不见秦军有阵溃的预兆。不得不说这对楚军心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因为秦军阵列极厚、因为秦人死战不退,承受住了己方狂暴的冲矛攻击。

    “大王,”听闻赵军击鼓,见赵军亦攻向秦军,庄无地稍微松了口气。

    “毋忧。”骑兵在方阵右侧,交兵时自动后退,没有卷入步卒间的战斗。庄无地喊自己,熊荆知道他的担心,他也奇怪秦军的顽强,难道是因为他们是由大将军王翦指挥?

    熊荆说毋忧,他说毋忧的时候,八个近卫卒正在移动。近卫卒是以前的王卒和宫甲的混编,这些都是自愿留在郢都的善战之士。现在郢师冲矛殆尽,八个近卫卒一千八百名矛手全都站到了郢师后方,端起了自己的夷矛。

    郢师是楚军中的强师,但再怎么苦练、再怎么吃肉也弥补不了身高上的先天劣势。近卫卒站在郢师之后,最矮的一个都可以扫视郢师所有士卒的头顶。

    “官长口令:端矛!”端矛的命令再起,这一次端矛的不再是七尺(157.5cm)出头的郢师士卒,而是近乎八尺(180cm)甚至超过八尺的近卫士卒。夷矛端在郢师士卒手里不但觉得长,还觉得粗重,可在近卫士卒手里,却显得合适细小。

    待最后一列郢师士卒冲完,端矛的近卫士卒爆喝出一句‘杀’,然后疾风一样冲向内凹已达三、四十步的秦军阵列。郢师冲矛一般只能刺杀两排秦卒,近卫暴冲上前,最前排的夷矛竟然将第三排秦卒也串在了矛上。杀伤之外,受此迅猛重击的阵列再度内凹,阵后密密麻麻的秦军被倒挤着连连后退。

    “何人冲阵?”阵列不再像以前那样后退一两步,而是连退数步,整个阵线都在内凹。镇定自若的王翦见此也大吃一惊。

    “禀大将军,乃荆人锐士!”近卫士卒高出郢师士卒半个头,整个人可以把郢师士卒包在身体里。这样的士卒出现在战场,自然会引起秦人的注意,这是与秦军锐士相近的兵种。

    “荆人锐士?”陆离镜里王翦看到了暴冲的近卫士卒,他下令道:“再派一尉补阵。”

    “大将军有令,再派一尉补阵。”军吏高喊着王翦的命令。此前花费小半个时辰,秦军渐渐站稳了阵脚。与兵力有限的楚赵两军相比,秦军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预备队。

    军令之下,一个秦军尉快速向阵列连连后退处调动。冲矛的近卫士卒此时更显疯狂,他们不再等待卒长冲矛的命令,而是彼此仅仅间隔十步进行冲矛。前排士卒若不想被后排士卒误伤,冲矛结束后必要快速敏捷的退开。

    阵宽六十列的近卫士卒,三排三排冲矛可以冲击十次,第三次冲矛开始,士卒的间隔为十步,第六次冲矛开始,士卒与士卒之间已经看不到明显的间隔,每一排士卒冲矛完毕都要立即向两旁跳开,以为身后的同袍让出空间。

    原本能借楚军冲矛间隙调整阵列的秦军彻底绝望,冲矛不再是一波接一波的海浪,而是连绵不绝暴击;原本在楚军的冲击下秦军连续后退,现在他们根本来不及后退,前排的快速挤压使得后排士卒不由自主往后栽倒。

    “守住!守住阵线……”最先发现不对的是阵列后方的百将和屯长,他们看到一个可怕的现实:士卒不再后退,但士卒正像田野里的禾苗那样倒伏。

    后退的士卒仍然是士卒,而倒伏的士卒只会被压倒在地,在楚军的踩踏下发出惨烈的哀嚎。他们大声的嘶喊,但在增援的那个秦军尉上来前,这根本于事无补。

    楚军踩着倒伏的秦卒冲矛,迅猛的冲击下,秦军阵列以肉眼看到的速度崩坍。阵列后方,两军将率死死盯着这个战场焦点,秦将祈求己方能守住阵列,因为楚军已经没人了;楚将则希望己军能击破敌阵,因为阵列后方的秦人游阙正源源不断的奔来。

    “杀——!”最后三排近卫士卒爆发出一阵呐喊,他们踩踏着地上倒伏的秦军,将夷矛狠狠刺入秦人残余的阵列中,将仓皇不已的秦卒刺死、串起。冲击的余势撞击着后排的秦卒,压迫着他们不及后退而是跌倒。

    “败矣!”端着陆离镜一直注视着楚军冲矛的王翦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随着他的叹息,最后两排近卫士卒从秦军阵列暴冲而冲,将军阵彻底击穿。

    “传令!鸣钲。”一刻也没有犹豫,王翦下令鸣钲。

    “大将军有令,鸣钲!”军吏在王敖和护军大夫赵栀的注视下重复王翦鸣钲的命令。钲声突起,听闻钲声的秦军在楚军大部突破缺口、勾击己方腹背之前徐徐撤退。

    老而弥坚的将领总是让人极度痛恨!从他们手里你常常只能获利,很难演变成真正的胜利。要想胜利也不难,那要以绝对的优势、足够的代价来换取,而这正是楚军所没有的。

    秦军鸣钲,楚军的战果不过是在其军阵上凿出一个六十列宽的缺口。如果任由秦军撤退,一两百步后这个缺口就会被阵后的预备队填补,然后一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楚军面对的还是一道厚实的人墙。

    王翦的老辣熊荆早有预料,近卫卒最后三排冲矛时,迂回到军阵左侧的楚军骑兵已经列队,秦军鸣钲后撤时,凤旗飘扬,熊荆率领着近卫骑兵冲向那个费力打开的六十列宽的缺口,骑兵刀掠过缺口两侧的秦卒,缺口越来越大。

    鸣钲是想在楚军进攻之前止损,但这仅仅针对楚军步卒,楚军骑兵从军阵缺口处疾驰而出,在秦军预备队补上缺口前再度将缺口撑大,四千多名骑兵只要一转身就可以勾击秦军阵列,造成秦军更大的混乱。

    熊荆并没有这样做,那样将会是一场战术性质的胜利,秦军将损失数万人,但后退数里、十里的秦军将重新结阵,三十万人即便损失十万,秦军依然在兵力上多于楚赵联军;

    他要的是一场会战性质的胜利。实际上刚才他要等的人正是王翦,他才是骑兵值得攻击的目标。如果要造成混乱的话,没有什么比王翦阵亡能造成更大的混乱。失去主将王翦,秦军彻底混乱,然后被楚赵联军追击、歼灭。

    穿过秦军阵列的近卫骑兵忽略那些惊慌失措的秦卒,直扑数里外的那面旌旗。跟着三头凤旗,穿过缺口的项师骑兵急速赶上,穿行的纵队在奔驰中渐渐演变成宽大的横队。横队席卷之后,尘土散尽地上只剩秦军的尸首。

    楚军骑兵奔来,同样布置在侧翼的秦军骑兵立刻回转,准备保护王翦所在幕府阵列;旌旗之下,王翦的四千短兵和留守幕府的一个秦军尉从跽坐中起身,持矛而列。

    包括王翦在内,将率谋士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八年前陈城之战,楚军铁骑第一次现身战场就收割了大将军辛梧的性命,王翦若不是被儿子拽下戎车,也要命丧当场。今日楚军铁骑再来,己方骑兵却阻止不及,靠四千短兵、一个秦军尉真的能阻止这支无敌的铁骑?

    一向镇定的王翦这次真的后悔,他后悔自己没有想到楚军铁骑会破阵而出,只把注意力放在了巫器和矛阵上,然而后悔已经无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绝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