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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约而同的,楚秦双方都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骑兵身上。不同之处在于:决定秦军反击的是两翼骑战是否严重削弱楚军骑兵,只有消耗了楚军大部分骑兵,对齐军阵列的勾击与正击才能施行;决定楚军进攻的是三军步战是否严重削弱秦军步卒,只有消耗秦军最少两道军阵,三个重骑楔形阵才能破阵而出,直趋秦军幕府。
对秦军而言,联军人少,破阵即可胜利;对联军而言,秦军人多,杀枭方能克敌。
市籍士卒的强撑和赵腾关键时刻的犹豫,使得秦军的夹击之计功亏一篑,齐军阵列尚未击溃,楚军重骑已破开秦军中军,杀向秦军幕府。当淮南师的矛阵突破缺口开始侧击时,秦军中军立即陷入比此前齐军还要糟糕的三面围攻,阵列一时皆溃,退兵的钲声恰恰在这时候响起。
军阵被敌军击破,鸣金后退并非不可行。后退,不让敌军通过缺口腹背夹击更多的阵列,这本是一种正常的止损。然而后退永远比进攻困难,尤其是在这种不利情况下的后退,尤其是横陈三千五百列军阵的后退。刘池直觉上感到一旦后退,整条阵线将马上崩溃。
王翦则不以为然,他相信军阵能退回来,最少能退回大部分士卒。也只有最前方三千五百列的军阵成功后退,秦军才能获得最终胜利。可以说后退不仅仅是止损,还是胜利的必须。然而,他这个大将军要想指挥秦军获得最后的胜利,还须先在楚军重骑的攻击下幸存。
“列阵——!”亲卫之将王罗立乘着戎车奔到幕府最前方指挥短兵列阵。隶属于护军大夫的千名护军士卒则在卫卒将领荒的率领下,在幕府短兵阵列的内圈围绕着扶苏列阵。两道阵列加上幕府外原本存在的拒马、车阵,重重保护着秦军幕府。
‘轰轰轰轰……’最后一道秦军军阵被楚军轻骑扔进了重型掷弹,阵前身着钜甲的秦卒被掷弹炸飞,阵末身着皮甲的秦卒即便没有被炸飞,也被暴雨一般的弹片击中。四十行纵深、十四万秦军组成的军阵仿佛被锥子钻出了破洞,妫景率领的重骑风一样的掠过,阵列已显散乱。紧追而来的景胜仍然保持着完整的阵型,骑阵以一种并不快速的步伐奔向三百多步外的秦军幕府。
“景将军!”五十万秦军皆在身后,眼前只有四千短兵屏护的秦军幕府。学着熊荆的模样,妫景按下心头的羡慕大喊一声景胜,手中镍钜之剑直指幕府上空那杆飘扬着的羽旌。
“驾!”景胜没有答话。他跟着前方提着掷弹的百名轻骑,胯下战马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妫景不在意他是否回答,他也不需要像熊荆那样反卷刚才突破的秦军阵列。他降低自己的马速,以使自己率领的六百多骑被景胜的骑阵越过。他将在景胜击破幕府外围那道军阵后,跟着突入幕府厮杀。他相信只要斩杀了王翦,夺取了那杆羽旌,正在败退的几十万秦军会由败退变成溃逃。秦军一旦溃逃,战争也就彻底结束了。
北风愈冷,景胜踏起的雪尘扑面而来,小腿毫无知觉,疲惫像山一样沉重。即便如此,妫景也不自觉笑起。他似乎看见了等待自己的妻子,看见了半人高已人嫌狗厌的儿子和刚刚会说话的女儿。他还看见了楚国成为天下的霸主,强令天下各国不得擅自开战。他更看见自己的封邑成臼,这个不大的城邑他细细走过几遍,每一块界石他都亲自清理擦拭过。他忽然想:战后自己或许也要造几艘海舟,即便不去西洲贸易,也应该去东洲占一片地,建一座城邑。
追着景胜的骑阵,妫景忍不住幻想战后的未来。在他的后方,听闻金声的秦军慌乱退却,联军士卒一边追击一边欢呼。没有参与厮杀的熊荆正死死盯着景胜的将旗,两个重骑阵冲向秦军幕府,不出不意外必能斩杀王翦,只是扶苏怎么办?如果扶苏死于此战,蒨媭会痛不欲生吧。
熊荆想到了芈蒨,战线另一侧军司马庄无地看着眼前的钜甲夷矛不可抑制的颤抖。钜甲奇怪的破裂,破口处没有金属常见的翻卷倒刺,反有从未见过的龟甲般的裂纹。若非这确实是一副楚制钜甲,他都要以为这是块王宫里的瓦当。
钜甲如此,夷矛类似。夷矛矛锋不知何故脆断,露出银白的矛身。上面同样没有金属状的翻卷或者倒刺,昔日无坚不摧的夷矛变成了银白色的枯枝。
“全师皆如此?!”倒抽口冷气的庄无地看着南郡师司马斗卫,渴望着他说不是。
“禀军司马,全师皆如此也!”南郡师屏护着右军炮阵,离全军最近。师率斗矢发现兵甲异常连忙命师司马斗卫亲自送来。“师率言,我军兵甲无故而损,不似往常。此或是神灵显灵,请大敖与军司马三思。”
“万不可言于他人!”庄无地深吸了一口气,让斗卫退下。他想寻找战线另一侧的熊荆,可惜秦军的退怯、联军的追杀激起了更多雪尘,北风呼啸,这些雪尘掩盖着一切,整个战场只有半是欢呼、半是呐喊的巨大声浪。他犹豫中、思索着,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如果不光是南郡师的兵甲有异,而是全军的兵甲有异,那么接下来的战斗将有巨大的危险。此时就应该鸣金收兵,仔细查明原因之后再与秦军决战。如果仅仅是南郡师的兵甲有异,在秦军退却时突然鸣金收兵,那等于是放了秦人一条生路,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遗患无穷。
这一刻,庄无地犹豫,熊荆凝视,妫景微笑。看着越来越近的楚军重骑,王翦端陆离镜的手纹丝不动,眼睛一眨不眨。楚军越来越近的同时,幕府里令骑四出,带着最新军命的他们并未遭到楚军重骑的阻拦,他们正快速奔向前方那道军阵。
看到这一幕王翦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仅仅是一半。秦军是否能够胜利还取决于最前方的秦军士卒有多少人能安然后撤,还取决于楚军步卒是否会不屈不挠的追击。两者任何一者出了差错,秦军最后都将失败。
“大将军有命,皆换铜矢!”重骑奔来,幕府内响起亲卫之将王罗的低喝。
强弩是威力巨大的武器,正因威力巨大,硬度更低的青铜箭镞也能射穿楚军的钜甲。铜箭镞最大的优点是量产,浇铸之后磨砺即可成矢,而钜铁箭镞需要反复的渗碳锻打,还要非常精到的淬火,秦军有钜铁箭矢,但更多的是青铜箭矢。
楚骑还在两百步外,强弩已经上弦。军令之下钜铁箭矢全部更换成了青铜箭矢。弩手从射孔内看着越来越近的楚骑,呼吸越来越紧。
“射——!”王罗见最前方的楚骑已奔入一百步内,突然一声暴喝。
“射!”弩长跟着大喊,‘砰砰砰砰……’一连串的弩臂击打声,五百多支箭矢飞舞。来不及看这些箭矢是否射中楚骑,弩阵间全是‘速速上弦’的喊叫。
“荆弩……”百名手持掷弹的轻骑奔行在骑阵的正前方,从正面根本看不出秦军幕府布置了五百多部荆弩,只能看到被乌幕遮盖的戎车或者重车。弩矢飞出的刹那,他们才看到这些伪装的极好的荆弩。
荆弩初速不过九十米/秒,远低于火炮的初速。一百步的距离箭矢最多飞行一秒多钟。理论上轻骑尚有时间闪避,然而忽然射出五百多支箭矢,他们避无可避。率阵奔驰的景胜看到前方飞出一片箭雨,人喊马嘶下有半数轻骑被射倒,他们手上的掷弹也跌落于地。
轻骑手上的掷弹全部点燃,和雷弹时间信管一样,燃烧有时间限制。景胜一片摇头一边对身后大喊:“盾!”他手中的盾已经举起,然而一百步的距离上,强弩射出的箭矢无坚不摧。这些射穿轻骑的箭矢带着风声袭来,不但射透他手上的盾牌,余势还击穿他身上的镍钜钜甲。
战马仍在奔驰,遭受重击的景胜双腿虽然夹紧了马腹,可手上的骑矛与盾牌接连掉落,再奔行十数步,停止呼吸的他终于飘落在雪地上,轻的像一片雪花。
仅剩的四十多名轻骑奋力将掷弹抛入车阵、拒马以及其后的短兵之阵。‘轰轰轰轰……’,爆炸声起,伴随着硝烟,未死的两百多名骑士越过炸开的阻碍,手中骑矛直击慌乱的短兵阵列。双方的矛柲几乎同时折断,发出清脆的声响。重击下的军阵猛然凹陷,骑士也死伤一片,剩余的骑士弃矛拔剑,攒刺挥砍,可劈砍中短兵的头颅尚未斩下,手中钜剑已断成数节。
骑士并非只有一把佩剑,断剑后骑士抽出身后的备剑,劈砍中剑身再度折断。佩剑如此,钜甲也莫名的破损,秦军短兵使用的铜矛出乎意料的戳破人马身上的钜甲,将马上的骑士和龙马一起捅杀。手中没有武器,坚固的钜甲仿佛被秦人施了巫术,瞬间变成了楚纸。慌乱在所有骑士心中蔓延,直到他们少数幸存者冲过短兵之阵。
前方掷弹爆炸的同时,散落在雪地上的那些掷弹信管烧到尽头后猛然爆炸。准备追着景胜杀入短兵阵列的妫景知道掷弹的威力,为了躲避这些掷弹,他不得不远远地开始转向。重骑不是轻骑,重骑阵列更不是轻骑阵列,其任何转向都不亚于一次冲阵。当整个骑阵完成这个三百六十的回转时,景胜麾下六百多名骑士几乎消失在秦军阵内。
“攻——!”一个重骑阵几乎消失,妫景双目尽赤,抽剑高喊,打马冲向景胜刚刚冲击的那段阵列。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以往秦卒怎么也杀不死的重骑竟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里尽没。
“射!”趁着妫景转弯的耽搁,弩卒上弦已毕,暴飞而出的箭矢在更近的距离上射向骑阵,骑士已无法闪避,嘶鸣一声,妫景的坐骑猝然摔倒。
“妫……”几百步外的熊荆失声惊呼。隔着秦军最后一道军阵,林立的矛柲间他只能看到重骑骑士的上半身。景胜不见了,妫景也不见了,两人的将旗只剩下一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七百二十多名重骑骑士、五百三十多名轻骑骑士消失了大半。
除了一部分被缠住的秦军中军,秦军整个军阵都在大步后退,而那道最后的钜甲军阵则在快步上前。看到钜甲军阵中被妫景冲开的那个缺口正在慢慢合拢,熊荆下意识策马向前。
‘当当当当……’钲声在这时大响。马上的骑士隔着首衣和铁胄,奔行中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即便偶尔听到钲声,也以为这是秦人的钲声。然而在战线的西面,在庄无地的强令下,联军幕府的钲人也敲响了铜钲,羽旌完全后指,这是命令全军士卒后退。
两军的钲声交汇,最先听到钲声的是联军右军士卒,他们在幕府南面,钲声顺风而来。正在追杀的士卒听闻钲声都不敢相信,再看到幕府那面羽旌已经后指,方才确定这是幕府在鸣钲。
“幕府已鸣钲,我师不可再追!”师司马斗常奔到若敖独行身旁大喊,手指向幕府。
“幕府鸣钲?!”若敖独行脸上全是诧异,但这种诧异被铁胄和首衣遮住,完全不显露于外。他顺着斗常的手看向幕府,羽旌确实后指,军命要求大军后退。
“幕府为何鸣钲?!”他不解问道。
“不知也,许是天色已晚。”斗常不清楚原因。秦军骑兵勾击之后,右军阵列就没有再度冲矛,如今秦军好不容易败退,幕府却忽然鸣钲。
“此尚有一个时辰落日!”若敖独行恨恨道,他说的落日实际上是天黑。
“幕府有命,我师……”斗常也是胡乱猜测,他建议若敖独行后退时,前方一个旅帅猛喊将他打断:“幕府鸣钲,然大敖乃进也!”
“大敖?”三头凤旗在北风中猎猎飘扬,风向刚好将旗面横展在诸人面前。夕阳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在旗帜上,旗上血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