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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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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近的人一个个死去,唯有自己不死,这让熊荆深深的沉默,而他的身体比手术前还要虚弱,嚎叫多了都会气喘吁吁。他知道这是开胸手术的后果,可他又不甘于这种现实,尤其是他老是被皮带绑着——突虽然死了,可突的医嘱依然有效,医仆们并不认他这个大敖。到入了狄道邑,鲁阳炎喊了他一声大敖,正正经经的向他禀告当下的情况:斗于雉已不再羌地。

    “斗于雉岂会滞留于羌地!”嚎叫时胸骨可以不动,不那么疼,说话时胸腔起伏不定,感觉却生疼。熊荆皱着眉头说话,声音小到鲁阳炎站在身边才能听到。

    “请大敖示之!明日使臣便要出临洮西行前往大夏,斗将军不在,秦人又皆言羌人已西徙,我等已然无计。”鲁阳炎恭敬揖道,他还是没有解开绑在熊荆身上的皮带。

    “秦人与我相决,斗于雉必然再入秦,要么南下入蜀,要么北上出塞,岂会留于羌地?”熊荆看着鲁阳炎,很想骂他蠢,可想到他是名骑士,骑士太聪明就不会是骑士,最后那句辱骂也就吞下了。“前往大夏必要过黄河走河西,再由敦煌沿着沙海西行,过天山才是大夏……”

    熊荆很熟悉西去的走向,奈何他说话胸口疼痛,一口气不能把话说话,说到一半只能松口呼吸,让胸骨保持在一定幅度的起伏之内。

    “大夏往西便是塞琉古,然塞琉古与埃及交恶,彼等必不会往西,而当往北进入草原,由草原经黑海前往地中之海。黑海联通……”熊荆一边说话一边想着如何摆脱当下的处境,鲁阳炎越来越听不懂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一个地方,遂道:“至楼兰或可走也。”

    “楼兰?”鲁阳炎两眼一抹黑,上次购买硫磺,他是从走草原之路抵达过大夏的,也听过塞琉古、埃之名,但从未听说过楼兰。“楼兰是何国?”他问道。

    “楼烦知否?”熊荆含着一口气问道。

    “楼烦知也。”鲁阳炎大喜。“其乃赵国之属国,亲赵也。”

    “楼兰乃楼烦之别支,夏之后裔也。殷商时彼等不愿归殷,故而一支北迁,为挹娄、豆莫娄;一支西迁,为楼烦、楼兰。待周武王克殷,成王时召其子嗣至丰镐,于娄旁加赐木,以为楼,封东楼公,封邑在杞(今河南杞县)。赵武灵王之时,赵吞楼烦,不愿附赵之楼烦亦西迁至楼兰。”

    熊荆受过正统的宫廷教育,对于东亚大地所有族系有史以来的历史大致清楚。楼兰、楼烦实际是一支,是夏人的支系,丝绸之路中段是从楼兰分岔,一南一北,绕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西行。楼兰是必经之地,或许楼兰王能够相助。

    “彼等不亲赵?”鲁阳炎听到最后一句便有些担心,楼烦人不愿赴赵而西迁,看来并不亲赵。

    “亲赵不亲赵又如何?我楚人亦是夏人,夏人襄助夏人,怎要缘由?”熊荆安慰着鲁阳炎。他自己则想到从河西走廊到天山全是月氏人的势力范围,对楼兰王是否愿意帮忙有些担忧。自己这些人逃脱,月氏说不定会兴师问罪,也许只能让楼兰王传讯回楚。

    “然不知楼兰国距此路程几何?”鲁阳炎陌生的地方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楼兰……”熊荆也不知道楼兰有多远,他只能估计道:“或有三、四千里之遥。”

    “如此之远?!”鲁阳炎吓了一跳,他算过狄道距离寿郢多远,那也不过四千多里。

    “彼时我已伤愈。”熊荆挤出一些笑容,手术过去二十天,他感觉自己正在好起来。

    “楼兰有三、四千里之遥,我等又如何返楚?”鲁阳炎忧愁问道。

    “楼兰乃夏之后裔,匈奴亦夏之后裔,故而楼兰素亲匈奴。我等北上草原便可返楚。”熊荆并不担心返回的路径,他只是担心楼兰人是否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

    “原来如此。”听闻可以从以前走过的草原返楚,鲁阳炎终于松了口气。然而熊荆心中忧虑再起,他交代道:“若要北上草原,火炮必要炸毁。”

    “为何?”使团内的十六门十斤炮是手上楚人唯一的武力,大敖居然要销毁这些火炮。

    “匈奴将起也。”熊荆很清楚之后的历史,匈奴一统必然会对天下不利,到时候夏人对阵夏人,犹如四百年姻亲的楚秦厮杀,全是一场悲剧。“十数年后,匈奴或将一统草原,成为草原之秦国,岂能将火炮予之匈奴?”

    熊荆考虑的事情是鲁阳炎不懂的,他对匈奴本无好恶,可听到草原之大秦顿时觉得匈奴是敌人。熊荆的担忧只是一时,匈奴是敌人也是秦国之后的敌人,不是现在的敌人。他转而问道:“使团现有火炮几何?炮卒几人,以何人为将?是何姓名……”

    熊荆第一次问起使团的情况,鲁阳炎也就第一次告之整件事情的原委。他一开口熊荆就怔住了,问道:“我等已诺西去埃及为埃及之炮卒?”

    “然。”鲁阳炎点点头,“彼时不诺白狄人,大敖便不能离秦。”

    “此昃离之意?”熊荆问道,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车队要前往何方。

    “然也。一切皆为大敖故,我军炮卒见昃离相求,虽不明其故,也甘愿西去。”没有白狄人秦人就不会有战舟,没有战舟就不会有天池大泽之败,秦国也已经早亡。因为这个缘故,炮卒并不喜欢白狄人,宁死而不西往,但因为昃离相求,他们又只能同意西去。

    “唉!”熊荆忍者痛叹息一声,他很想说自己不如自刎。可真的要自刎么?那么多人为了他活着而死,他怎么能在他们死后自己再死?战败是耻辱,委身埃及也是耻辱,背负这些耻辱,活着便是一种折磨,死反倒成了一种解脱。生与死,真的是一个问题。

    “大敖勿忧,至楼兰便可返国也。”鲁阳炎不敢再多说话,他一直小心的急着突的叮嘱,不在言语上刺激熊荆,尤其不要提到沙海之战的结果,不提昃离已经伏剑,更不提最后两千多名伤卒全被秦人诛杀。想到突的交代,鲁阳炎最后又笨嘴笨舌的加了一句:“敖后必忧心大敖也。以时日计,此时敖后、诸嫔妃俱已产下大王子嗣。”

    鲁阳炎一提芈玹熊荆思维便突然一顿,这是怀孕的妻子第二次独自产下孩子。他鼻子发酸,眼眶里全是泪水,他曾答应她要回去的,他不但没有回去,十数万楚军士卒也没有回去。他们全部战死,他则耻辱的活着。

    鲁阳炎的话适得其反,不但没有让熊荆念生,反而让熊荆忽然间很想求死。绑在担架上的熊荆开始挣扎,甚至想要起身,鲁阳炎连忙将他按住,急道:“大敖何以如此?大敖若薨,我楚人若何?永生永世为秦人之奴否?”

    鲁阳炎的言语禁不住让熊荆想起突在手术时的喝问,他确实可以一死了之,可楚人怎么办?不过是几十万童子迁往蓬莱,剩下两百多万楚人很快将被秦人统治。他们已经为抗秦献出最后一分力气,自己却没有完成他们的嘱托,还将他们全部抛弃在楚地。这时候熊荆忍不住抽泣,泪水从眼角流下,直入发髻。

    “退下吧。”良久熊荆才平复心情,极力镇定,让鲁阳炎退下。

    “臣告退,明日便要出关,请大王安歇。”夜幕已落,鲁阳炎揖礼告退,出去时将门小声的掩上。不放心的他又告之医仆,言大敖心绪不定,让他们彻夜在门口看着。然而这一夜寝房出奇的安静,次日再抬熊荆出寝房时,熊荆眼睛死死的睁着,眸子一动不动。

    “王二十一年正月丁酉,荆人不疾,荆之降虏,为埃及使臣之佣往埃及国。为人色白,椭面,有须,长七尺七寸,年十九。无长物……”关吏看着平卧在担架上熊荆,念着手上过关的关符,上面不但写有姓名、身份,还有相貌、身高、年龄、行李等信息。不知是否是楚人很少有七尺七寸的身高,还是秦律规定必须丈量,关吏念到身高七尺七寸的时候特意掏出一把尺子将担架上的熊荆量了一遍。看到关吏仔细量着自己的身高,熊荆的眸子终于动了一下。

    什么是暴政?这是暴政!

    春日狩猎,万不可射杀母兽,因为它们常常怀有小兽;秋日收粟时不但不能拾穗,还要特意留出一小片粟苗喂养鸟雀、田鼠乃至无地的贫者;打渔的时候绝不可使用非常细密的罗网,将小鱼也一网打尽……

    什么是仁者?这就是仁政。

    对大自然如此,对人也是如此。料民是暴政,因为一旦料民,这些人丁就会写在简牍上变成数字,数字很快会成为一堆一堆的尸体;强国十三数也是暴政,因为物资一旦登记在册,马上便被消耗殆尽。而这种消耗往往不可再生,不可再生则意味着整个生态系统正以毁灭的方式使用,最终一切都会被毁灭。

    秦政的残暴不仅仅是‘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的恶毒,秦政的残暴还在于一切皆要掌握、一切皆要利用的傲慢与刻薄。这种傲慢和刻薄使它不会在春日不杀怀孕的母兽,不会在收获时留下粟穗或者粟苗,不会在捕鱼时留下任何小鱼。

    熊荆绝不想楚人生活在这样的暴政之下,他必须活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