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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姨娘来找杜加林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胸褡,正在系玻璃纱衫的扣子。
杜加林站在穿衣镜前,还是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人是自己。此时的她穿着1925年盛行的玻璃装,上身是白玻璃纱衫,下身则是一条墨绿色的纱裙,纱裙上绣着银色的凤尾兰。脚蹬一双白色高跟漆皮鞋,鞋里面套着一双桑蚕丝袜。
她的发型也是时下最流行的横S髻头,头发是小翠为她梳的。首饰只带了耳环和手镯,耳朵上是葱心绿的半月环,与臂弯处的翡翠镯子遥相呼应。
这套装束,傅少奶奶曾穿过一次,她日记里对此有过记载。为了不穿帮,杜加林只能照猫画虎,模仿一气。
杜加林怎么也想不到,她这样一个在现代社会都与时尚潮流无缘的人,竟会走在民国时尚的前沿。
她之前不讲究到什么程度,杜加林在英国留学了四年,回国后竟因为穿着问题被人以为是从美国回来的,理由是她穿衣服实在是太过casual。虽然留美学生中也不乏生活精致的,但整体而言,英国留学生确实要比留美学生在穿着上更讲究一点。不过,杜加林明显并不属于此列。
杜加林从众多手袋里挑了一个缀满珠子的银色手袋下了楼,五姨娘正在一楼客厅等她,见她下楼,便迎上去,拉着杜加林的手打量她,说道,几日不见怎么额头多了这么些疙瘩,是不是最近阴阳不调了,可得要找个中医调理一下,不对,最好的医生马上就要回来了。五姨娘叫她密斯杜,仿佛她还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作为回报,杜加林也像少奶奶一样叫五姨娘密斯江。当然这是私下的称呼。
五姨娘竟然以为她是欲求不满,她哪里是盼着傅与乔回国,她明显是怕死了傅与乔回国。她来到民国的这些天,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傅与乔,她就翻来倒去地睡不着觉,翻得那张乾隆年间的老床吱呀吱呀地响。她从日出东南隅一直焦虑到明月下西楼,如此循环,周而复始。
她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代被八百米长跑支配的恐惧。为迎接两年之后的奥运,她初三一开学,市教育局突然确定加试体育,每周一下午的体育课上先要跑六圈八百米,这对于体育能力十分一般的杜加林绝对是个噩耗。她的忧虑从体育课前一天的周日下午就开始,一直到体育课结束才停止。那时候她的额头也是不停地冒痘。而她的老祖母,也像五姨娘这样认定她是内分泌失调,每天给她榨豆浆喝。
杜加林一点都不希望傅与乔回来。她当时读书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一睹这位傅少爷的尊容,那时她甚至觉得没和他生在同一时代实在是一个遗憾。但此一时彼一时,她想象中的傅与乔和傅少奶奶日记中的傅少爷有着不少出入,她倒也不完全相信原主单方面的叙述,可他不喜欢她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了。要她这样一个感情经历为零的人应付别人的丈夫,既要保持距离还不能激化矛盾,甚至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抵制离婚,她怎么能够做得来?
仿佛一个刚围棋入门的人马上要参加世锦赛,不说赢就是平局也是十分渺茫接近虚无的。五姨娘哪里能理解她的苦处。
昨天《申报》上登了广告,广西路的小花园鞋店上新,旧鞋对折,新鞋八折,两人约好了去看鞋。对于五姨娘来说,打折只是由头,真正在意的是上新。杜加林对于时尚并不感兴趣,但以前傅少奶奶没少和五姨娘一起逛街,她初来乍到,不好太过反常,只能答应了。
两人出了洋楼,汽车司机在门外等着给她们开车门。这辆车是福特T型车,在进口车里算相当经济实惠的了,现下杜加林五个月的月钱便可以买一辆。这辆车并不是傅家的,而是五姨娘给出租车行打电话租来的。傅家一共三辆车,林肯是傅老爷的专属座驾,今早二姨娘和三姨娘坐别克去大戏院看戏去了,四姨娘牙疼刚才让车夫开着车去了牙医诊所。家里没有可供差遣的车辆,便只好去租。
傅老爷一共有五位太太,在民国元年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去世后,他又接连寻觅了四位姨太太,眼下最得宠的就是这位五姨娘。太太不少,子辈却只有傅与乔这一株独苗。
傅与乔,顾名思义,父亲姓傅,母亲姓乔。乔氏是江南望族,傅老爷与当时的乔六小姐成婚的时候,还只是一文不名的秀才。如今的傅老爷是正业银行的行长,还是好几家面粉厂和纺织厂的大股东,他有如今这份家业,离不开夫人乔氏早期对他的支持。
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在傅老爷的事业风生水起的时候,这位原配夫人非常识趣地去世了,只留下无限的依依。随着时间的流逝,原配的形象在傅老爷的心里愈发高大,以致趋于完美。对于发妻留下的唯一骨血,傅老爷更是捧在掌心里。
傅老爷虽然穿西装吃西餐坐洋汽车,但骨子里还是完美继承了传统士大夫的风骨,他认为思念亡妻和娶姨太太并不冲突。古人里多得是一边整日哀哀戚戚写悼亡诗,一边继续娶妻纳妾不亦乐乎的,傅老爷不过是将这种行为在民国很好地继承并发扬了下去。
原配夫人走后,傅老爷虽添了几房如花似玉正值芳华的姨太太,但没诞下一个子嗣。于是乎,傅与乔作为傅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在傅家的位置愈发珍贵。
无论傅与乔去清华学校念书还是去英格兰留学,傅老爷全都依着儿子,只有在婚事上做了一回儿子的主。傅少奶奶的祖母曾对少年时代的傅老爷颇多照顾,其父也与傅老爷有同窗同席之谊,傅与乔与杜家女儿的婚事早在后者出生的时候就订下了。傅老爷不能反悔,他以前是读书人,后来成了商人,无论对于哪者来说,最重要的都是信誉。
这辆福特车只有两个后座,杜加林和五姨娘靠在一起,五姨娘给杜加林看她新染的指甲,葱心白的手指头衬得玫瑰色的指甲格外鲜艳。杜加林在现代的时候并不喜欢涂指甲,她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人,她每天要自己做饭,涂这些东西的话洗菜淘米既不方便也不干净。不过当五姨娘伸出手指的时候,她只能表示赞叹。
彼时蔻丹指甲油还未进入中国市场,指甲只能用一种药铺里卖的油膏来染。五姨娘跟杜加林分享染指甲的秘诀,涂完油膏后一定要用箍好鸡皮的假象牙用力擦几分钟,这样涂出来的指甲才会均匀。
五姨娘今年二十四岁,十九岁那年嫁给了傅老爷,她那开粮油店的哥哥因此得了三千块钱的彩礼钱。五姨娘在上海美专念了一年师范,对色彩和时装颇有些个人见解,傅少奶奶的奢侈品消费和这位姨娘也脱不开关系。
车子行驶到小花园鞋业的新上海门店便停了下来,杜加林跟在五姨娘后面进了鞋店,手里拿着手袋和阳伞。店里新进了一款鱼嘴高跟皮鞋,五姨娘让店员拿了她的尺码来试。五姨娘脱掉原先的鞋子,露出吊袜,吊袜带是用金丝打成的,上面还吊着小金铃。腿一动,金铃就会响。杜加林不禁感叹有钱人真是会玩。
试完鞋子,五姨娘就让店员打了包。鞋子一双五十块,顶当时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以价格而论,民国时的奢侈品明显更能体现奢侈二字,普通工薪女性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很难买得起。
五姨娘让杜加林也试下这双鞋,不料店里却没有适合她的尺码。杜加林现在这副身子的脚是三十四码,这脚以前裹过,裹了一年又放开了,跟天足还是很有区别。五姨娘打趣她道,小脚才销魂,春葱玉指如兰花,三寸金莲似元宝,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握一握这对元宝。
这五姨娘人还算好,但说起话来太过荤素不忌,一般人实在难以消受。
杜加林不知道别的男人喜不喜欢这种元宝,但傅与乔一定是不喜欢的。
而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对杜加林来说都是灾难。
从鞋店出来,二人又去了绮华商店。五姨娘说她有条裙子上的象牙扣掉了,这种象牙扣子只有绮华有卖。象牙在杜加林生活的时代已经禁止贸易,但杜加林如果在民国说保护大象之类的话一定会被笑掉大牙,于是她只好保持沉默,毕竟她永远无法制止民国人使用象牙制品。
绮华是当时最齐全的花边饰品专卖商店,杜加林挑中了两条银色缎带边,总共花了三角钱,她小时候绑头发用的就是这种带子。五姨娘诧异道,不会因为你家男人回来了,你就要做贤妻良母了吧,你不花男人的钱,他就要把钱给别的女人花。说完五姨娘又拉着杜加林去选手袋。
从商店出来,两人去冷饮店吃冰,杜加林要了一份柠檬冰淇淋,售价两毛五。五姨娘继续对杜加林进行教育,你是傅家唯一的少奶奶,傅家传宗接代就靠你了,傅家的钱你不花谁花?
杜加林在心里默默吐槽,先不说这理对不对,哪里轮得上她给傅家传宗接代?而且她不离婚的话,傅与乔怕是一生无后了。不过据流传下来的资料显示,虽然傅与乔名下无嗣,但傅家确实是有后人的。傅老爷在知道儿子再婚无望后,决定自己亲自下场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在他持久不断的耕耘之下,第十位姨太太终于怀了儿子,傅与乔在年近半百的时候有了一位弟弟。
吃冰的时候,五姨娘又拿杜加林开涮,天气这么热,地一定旱死了吧,久旱将逢甘霖,估计不久就要下场大雨了。只是这雨下得太大,别把地给淹涝了。
五姨娘当然不会关心地会涝还是会旱,她说的只能是傅与乔马上要回来这件事。这样一桩事竟说得如此露骨,五姨娘也算个天才了。鲁迅说看到短袖子,就想到白臂膊,进而联想到私生子的话,用来形容五姨娘很是相宜。只是鲁迅这篇文字过两年才会发表,杜加林实在不好意思先人家而引用。
这位姨娘在男女之事上素来豪放,据傅少奶奶的记载,五姨娘没少把西方人体的美术画册和闺中秘术给少奶奶看。少奶奶闺中寂寞,哪里经得起这种东西,没看两眼就束之高阁了。
杜加林也不理她,继续剜冰激凌吃。无论是旱是涝,她都注定是块盐碱地了。
从冷饮店出来的时候,有报童在卖《申报》,杜加林花三分钱买了一份。
上面清楚地印着日期:
中华民国十四年
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五年
七月二十一号星期二
旧历乙丑年六月一日
这天距傅与乔回国还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