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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城里,曈曈万户,姹紫嫣红,大红灯笼挨家挨户高高挂起,意寓着新的一年除旧迎新的大红色对联整齐张贴在战王府两侧门槛上,皙白的指扶着纸贴,温暖而动人。
“往上——哎哎,歪啦歪啦,再靠右边些——”
一把年纪的桐伯踩在凳子上,将最后一副对联靠在墙上,荆茗手上拎着浆糊桶子在下面指指点点的,神情活像个半吊子,桐伯来来回回挪了十几个位置,始终对联都是歪着的。
“这最后一幅对子怎么就这么难弄,快折腾死老头子啦。”桐伯擦了一把汗,扶住墙壁粗喘着气。
“哎呀,我看您呐是上了年纪头昏眼花了吧,贴个对子都晃晃悠悠的,本少爷还没嫌累呢。”荆茗负着手仔细看上面,新做的蓝缎衣袍伴随着冷风猎猎作响。
阿音将蒜瓣剥好,看到门口两人还在七手八脚的贴对子,便跑出来一看,爷俩正大眼瞪小眼的瞧着,墙上贴了一半的对子火红的漆底、深黑的笔墨,字迹工工整整,遒劲中带着洒脱。
“荆茗......你写的对子......字都歪了......难怪桐伯贴不好!”
阿音吸着鼻子一指墙上的对联,桐伯这才仔细拿远点观察,发现上面的字还真是歪歪扭扭的,单看一个还好,整个儿的一瞧,压根就是龙飞凤舞的乱写嘛!
“呃......本少爷笔误......阿音......要不你再帮忙补一副对子......”
荆茗讪讪挠了挠头,避开桐伯那双火辣辣的眼神,一溜烟的就跑回屋子帮着几个女眷擀面皮去了,独留下风中凌乱的阿音跟桐伯两人。
冷风卷过枯落叶,斜阳歪歪挂在屋檐上,房顶的朱雀石雕傲然屹立,经受风吹雨淋。
“七音啊,荆茗这小子就是不正经,要不......你给帮忙写上一副吧。”桐伯开了口,深深的皱纹里波动晕采。
阿音吸了吸鼻子,终于点点头,论书法,她可是远不及这位战王府荆少的,如果说荆少的书法已经是登峰造极的大师级别,那么阿音的字永远都会被荆茗嘲笑成龟爬字的范畴......
纸张摊开,笔墨砚台垫好,阿音执起手中的狼毫小笔,想了几晌,才缓缓落笔,虽不似荆铭那般行云如流水,落笔生云烟,但也是酣畅淋漓的将笔墨带下去,横竖撇捺字字认真,字形正倚交错,大大小小,开开合合,线条粗细变化明显,跌宕有致。
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或劲健或婉转的形色字迹款款而出,或如春风拂面桃花一片,或如北风入关深沉冷冽,整个书写过程,桐伯默默抚着胡须,观阿音神态描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有骨力而字微瘦,若霜林无叶,瀑水进飞,算是写得一手好字。
随后,笔落,字成,左右两联,曼卿之笔,颜筋柳骨,“处处繁华处处锦,寸寸相知寸寸心。”
“好,好啊,”桐伯连道几声好,接上阿音递过来的对联,缓缓念了一遍对联上面的内容,喜上眉梢,“不知这副对子可是有什么寓意?”
阿音扭着身子,赤金铃铛在寒风中响动起来,清澈的眼睛里融了水墨,嘴角微弯,却笑而不语。
桐伯也看着丫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也浅淡下去不少,呵呵着一摆手,“行了,不说老头子也不打听啦,快回屋里去吧,莫冻着喽。”
当回到后厨时,炭火的温暖拂过周身,阿音顿觉得寒冷驱散了不少。后厨里嘻嘻哈哈讲着什么,听声音多是一个富有磁性的爽朗男子带出的,一起附和着的是平时那些最宠爱阿音的战王府厨娘们。
阿音嘴角勾着浅浅的笑进去,果然,荆茗正一手攥着面团一手兴奋地拍打着大腿,不知道又讲了些什么荤段子,自己把自己逗得笑抽筋。
“你丫不好好擀你的面皮,瞎乐什么呢。”阿音拿过来一个精致的小板凳,撸起袖子就坐在荆茗身旁,藕白的胳膊细细嫩嫩的,乌黑如泉的发盈盈盘起,眸子里泛着流水的星光。
“哎,你这小丫的,居然都敢以下犯上调戏我了,还有没有点做小闺女的觉悟呢?”荆茗揪了揪粉白的面皮,用擀面杖敲来敲去的直瞪眼。
阿音婉婉一笑,拈过来荆茗那张宽厚的大面皮,朝桌子上抖了抖白面,作鄙夷状,“你看你擀的面皮,都可以下面吃了。”
周遭几个热火朝天包着水饺的厨娘们都憋不住笑出声来,荆茗一张老脸挂不住索性就懒得做了,“嘁嘁嘁,不干了不干了,本少爷快要饿死了,你们快点干,我就不添乱了哈。”
阿音看着荆茗一脸心虚的样子,也忍不住呵呵一笑,灵活转动的眼眸慧黠地一眨,“教教你呀,擀面皮要把面团小小的切出来,然后用擀面杖碾成很薄很薄的才行呢,你这张呀,要重新切一遍的。”
说着,阿音将宽厚的面皮重新撒上面粉,霎时粉白粉白的,然后重新揉了揉,用刀小小的切成四块,又各自撒上面粉揉几下,这才递给一旁看的兴致勃勃的荆茗,“给,现在这样就可以喽,要用擀面杖碾薄一些,不然水饺开不了锅的。”
荆茗接过面皮,眉眼温柔的看着阿音,旁边几个忙活着包水饺的厨娘都互相看着,心有灵犀的一眨眼,然后放缓了说话的声音,后厨里,氤氲的水雾与炭火的噼啪声交织着,和谐的像是一幅山水墨画。
阿音接过荆茗擀好的面皮轻轻放在手上,先把饺子馅放在皮儿的中间,再用勺子按了按馅儿,接着把馅儿弄得圆圆的,然后把饺子皮对折,使劲一捏中间的皮,最后两边的饺子皮向中间捏褶,荆茗打眼一瞧,阿音手上包出来的饺子精巧玲珑、粉粉嫩嫩的,顿时口水直流,馋的不得了。
看到荆茗没出息的模样,阿音呵呵的抿嘴一笑,将包好的饺子摆到蒸笼上,手上蘸了面粉又打算接下一张面皮,结果剩下三个面团还在荆茗眼前老老实实摆着,顿时气乐了,“就你这馋猫,擀个面皮都拖拖拉拉的,要是不想饿肚子呀,就赶快帮忙,要不然,天黑你都吃不上你闺女的手艺。”
阿音笑的月牙儿一弯,有神的大眼睛顾盼神飞,荆茗一摸肚子,一个激灵的赶紧把面皮都揽过来,擀面杖咣几咣几的忙活起来。
阿音看着荆茗一脸卖力的样子,吃吃一笑,忍不住的就将手上的面粉往对方脸上一蹭,荆茗白净的脸庞霎时成了花猫,滑稽的笑人。
“好啊你,看我也把你抹成大花脸——”
荆茗放下擀面杖,手上抓起一大把白面,一时间,后厨里鸡飞狗跳,白面飞洒,一个个厨娘都遭了殃,脸上粉白粉白的面末,但是笑语连绵一片。
折腾了一会儿,还是得干活,人是铁,饭是钢,饺子不吃,过年饿得慌......
......
......
爆竹的红捻绳被荆茗拽出来到大理石地面上,阿音呵着小手跺着脚在小楼阁上看着忙活不停的荆茗,眉眼温和,带着似水的柔情,长长的爆竹从大理石地面延伸到战王府门两尊气宇轩昂的石狮子座下,爆竹皮红的绚烂,热闹的惹人出汗。
呲——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荆茗一手堵住耳朵,另一只手将手中的火折子吹亮些,然后眯着眼点燃引线,踩了老虎尾巴似的跳脚就往阿音这边跑,身后艳红的爆竹轰轰烈烈的爆炸起来,爆竹皮满院子飞溅,滚滚浓烟席卷上半空,大理石地面延伸到门口燃出一溜黢黑的火药线,砰砰的震耳欲聋的感觉。
荆茗堵着耳朵还是感觉一阵嗡鸣,兴奋地看着爆炸成碎片的爆竹又说又笑,但是声音被遮盖住,阿音远远的只能看到荆茗在兴奋地对着自己说些什么,蓝缎衣袍沾染着几片碎红叶,清晰的眉眼神采飞扬,宛若泼了墨。
阿音傻傻的、愣愣的看着荆茗,看着身后噼啪的爆竹,听着一年团圆日里喜庆的声响,心中默默地一酸,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开了,想着阿爹阿娘还有林染此时此刻也应该悬灯结彩的准备年夜饭了吧,紫衿乡里也一定锣鼓喧天的唱一天的大戏,大街小巷鼓乐空巷、人声鼎沸的吧。
好在,神都也不输给那里什么的,仔细听着,外面同样是人山人海的年会,熙来攘往、观者如云,铜狮子、舞大龙、快板戏,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腾腾的白面水饺新鲜出炉,护城河上结了三尺坚冰,大人小孩都到上面划上一圈,就连高耸入云的神都城墙仿佛也感受到了新年热烈气氛的感染,隐隐有五彩霞蔚发出,该不会是天宫的仙人也在庆贺什么吧。
爆竹放完,战王府门外,一驾马车啸停下来,三匹赤鬃汗血拉车,十名黑骑身披金甲腰挎弯刀护卫,华盖宝顶的车厢装饰非同一般,精雕细琢着龙凤呈祥,便是从车上下来一人。
来人眉目冷峭,此次来穿着葛布箭衣,头戴火凰琉璃顶束冠,一双绘莽白鹿皮靴踏在地上,显得格外气势斐然。
“恭喜荆小王爷,过得今日,可又涨一岁了,还是要祝小王爷岁岁平安,新的一年里寻梦就圆、花开富贵呢。”擎龙负着手踱步过来,乌黑的发鬓盘的细密有致,日头下格外亮眼。
“借龙叔吉言,荆茗也祝龙叔,更祝人皇陛下和奉圣娘娘万福金安,祝大周国福泽太平的了。”
荆茗嘴角噙着笑意,黑白的眸子里隐隐擦着什么,在阿音的面前,在擎龙的面前,依旧是恭谨的鞠下身子,热诚的说着客套话。
擎龙冷漠的脸上化出一抹笑,如寒冬腊月里迎风怒放的画梅一般,随后拍拍手,十名黑骑从马上下来,然后将豪华马车车厢里的大小箱子搬进战王府,搬运的过程中箱子里有叮叮当当金属交击的声音,有刺啦刺啦像是瓷器古董的碰撞,也有的箱子自始至终沉寂着,阿音在一旁静默着看,静心在心里猜想这些箱子里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的。
“这些都是奉圣娘娘还有人皇陛下精心为小王爷准备的新年贺礼,再过个三年,奉圣娘娘还说要给小王爷策划一场宏大的袭爵典礼呢,小王爷可别辜负了咱们奉圣娘娘的厚望啊。”
死板的脸上挂着不适应的笑意,擎龙开口闭口的奉圣娘娘承谀着,只提一句人皇陛下,阿音心想奉圣娘娘该是何等风光的人物,让这位擎龙武教头如此推崇,亦或是,奉圣娘娘跟擎龙武教头有着何等密切的关系,以至于九五至尊的人皇陛下也不能在他心中占据主要的地位。
擎龙又扭头看向阿音,眼底闪过几丝波澜,随后点了点脑袋,“国公府的丫头我途经南秦州带来时还是又瘦又弱的,没想到数月不见,已经被小王爷给喂得白白胖胖的,脸蛋也看着水灵多了,大眼睛倒也真是跟林老爷子年轻时有几分神似啊。”
阿音被人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低眉看了看荆铭,脸上居然还是带着笑,这笑容自始至终一成不变过,不同于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玩笑,出于礼貌,阿音还是嚅糯着嘴巴小心咬字,“谢谢,龙叔叔。”
擎龙没有进屋歇脚的打算,荆茗也没有邀请他进门的意思,两人又各自以长辈晚辈身份聊几句话长里短的家常,擎龙便回到马车上去,十名黑骑揪住马缰绳坐好,阿音跑出门外,挥舞着小手给他们告别,虽然并没有人理会她。
荆茗没有跟出来,阿音回头时,战王府偌大的庭院里已经没了人影。
街道的另一角,在擎龙离开没多久,又出现几道身形,阿音驻着足看过去,整条街道都是战王府的宅院,只要出现生人就必是冲着战王府来的。
前面是四个肩上挽着紫檀木笼屉的家仆,后面,衣带飘飘,一身白色缁衣白色云靴的林琼羽居左,黑色短襟袍子罩小棉袍的林老爷子被搀扶在中间。右边,大红箭袖着身,黑缎白底的排云靴穿着,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五官轮廓与林琼羽一般都是分明而深邃,犹如石塑,浓浓的远山眉浅浅弯着,能看得出神情之间的激动。
阿音看着迎面走来的几人,一时之间竟然呆住了,她感觉胸口莫名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眼前走来的不只是几个人而已,似乎,那是一团上天恩赐的火光,想要伸手接住,却又不知,自己用何身份去接住?
眼前的脚步停下来,大红箭袖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阿音抬头偷偷看着,心跳突然涨的剧烈,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暖暖的、热乎乎的,像是一团火炉,滚、烫、灼。
林琼羽眼角泛着星光,唇红齿白的微笑看着,林老爷子爬满皱纹的脸上缓缓舒放开,险些老泪纵横,周围的几个家仆也都很自觉地低下头去,嘴边也是挂着很欣慰的笑。
“七......七音?”
大红箭袖的男子一开口,阿音心中就莫名的温暖了起来,就仿佛小孩子家如愿以偿的拿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时的满足感,看着眼前被岁月打磨的柔韧坚强的男子,阿音重重点了点头,竟微微带了鼻音,“林,我叫......林七音。”
大红箭袖男子脸上温和地舒展开笑颜,就连斑白的发鬓也有些柔软下来,简单自我介绍,“林渊,是我。”
林渊,是我。
简单明了,却直扣阿音的心弦,仿佛家里人的绵绵话语,自然,亲切,没有一丝一毫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阿音笑了,大红箭袖男子也笑了,两人都笑了,在场所有人都笑了,隆冬的腊月,风如刀削,刺骨冰寒,却在此一刻,有一种亘古至今不曾变质的情感温暖着天地,林老爷子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
阿音记得,自己有个哥哥叫林琼羽,父亲叫......林渊,他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御疆神将,大周东面靠近青丘的边境有一座古兰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十万大周兵卒镇守,守关的正是林渊,临近新年,边关无事,林渊便像往常一样赶回神都囫囵过个团圆年,之后又开始一年的守关光景。
林渊一脸慈爱的走近阿音,伸手摸着丫头的脑袋,阿音不躲不闪,十分温顺的将脑袋埋进父亲的胸膛里,感受着那里的跳动,那里的温暖,那里......触手可及的亲情。
纵使天下人负你,至亲至爱绝不会辜负,阿音相信眼前的人,眼前的胸膛。
阿音被父亲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墨发,不似荆铭那般小孩子闹性,而是真真切切的,来源自一种名叫父亲的人的关爱,鼻尖一酸,阿音忍不住就抓着大红箭袖更紧了,吸着鼻子声声唤着,“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爱之深,言之切,声声念念,亲情入骨,直到现在,阿音才真真正正的能够挺起胸膛,告诉所有人,自己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有一个人,有一个很爱很爱很爱自己的亲人。
阿音哭着、笑着、嗓音抽噎着,被抛弃了十五年,确切来说过了今天便是十六年的委屈,全都在这人身上宣泄出来,林渊默不作声的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眼前,如此乖巧的、懂事的、可怜的丫头,自己竟十几年才舍得寻回来,若要再丢了,枉为人父哉?
“孩子,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一家人平平安安的,甚好不过。”林渊眉眼中流转云水,氤氲同样湿透了眼眶。
“啧啧啧,瞧你们这一大家子的,一回来就上演煽情大戏,我家丫头本来就傻兮兮的,这要再把眼泪给哭干了,岂不傻得没了边儿?”
阿音听到这番话,原本哭的稀里哗啦的鼻子一吸,顿时冒了泡儿,逗得眼前几人尤其林渊哈哈大笑,阿音红了脸,把剩下的眼泪憋回去,气鼓鼓的转头看煞了好风景的罪魁祸首,此情此景居然在捧着一盘饺子吃得不亦乐乎的......荆茗。
“你你你你你——”阿音秋水眼睛一挤,激动地又把紫衿乡音喊了出来。
“我我我我我——吃饺子吃得好好好好好的呀~”荆茗翘着兰花指,拈起一个饺子丢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嚼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怎么看怎么让阿音觉得......欠打!
“哼,丫噎死你算了!”阿音扭回头去,小小的一翻白眼,乖巧的又牵过林渊温暖宽厚的手掌心,小小的身子像只慵懒的花猫倚上去。
林渊本想带阿音回国公府一起吃团圆饭,但是大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林渊只怕强行带阿音回去只会闹得鸡飞狗跳,谁也过不了个好年,现下又问了问阿音的意思,阿音向来懂事,知晓大夫人不待见自己,也不想远道回来的父亲添堵,直摇着头说在战王府其实挺好的,每个人都待自己很好很好的,林父这才稍稍打消心底的一些负罪感。
命中注定的第一个年头,圆满的就此度过。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