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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在神都逗留了多一些日子,为了家里的掌上明珠,每天大清早就穿过街道敲开战王府的大门铜咬,桐伯揉着发黑的眼眶,蔫蔫的将门闩拉开,然后林父便会在另一座府邸一待一整天。
荆茗倒觉得自己像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似的,人家父女俩坐在小楼阁上一面欣赏着结了坚冰光秃秃一片的荷塘一面小手牵着大手,小脑袋乖巧的倚在大红箭袖的胸口处,像一只柔顺的猫咪,荆茗便远远的站在楼阁下望‘洋’兴叹,明明也是自己闺女,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不公平,真的是很不公平啊。
荆茗抚胸抹泪,仰天长啸。
偶尔林父也会将阿音大摇大摆的带回国公府吃一顿中午饭,林老爷子则是高兴地皱纹都笑歪了,林琼羽见到阿音进门先是脸上一绿,然后便一改往日翩翩君子形象跑到后院缠着大夫人给自己讲故事听,大眼睛瞪的溜圆,水汪汪的一脸认真,从公子哥到乖宝宝只看演技......多年后每当林少爷回忆起自己十七岁的半大小伙还缠着母亲讲故事时,鸡皮疙瘩跟清贞节操都会碎一地。
三个大老爷们带个小闺女回趟家门藏藏掖掖的,整的跟偷人似的,林琼羽都觉得自己当哥的见着妹妹都老脸没处放,偶尔几次被大夫人撞破林渊带着阿音跟老爷子在中堂吃茶下棋,身后跟着捂脸装死的林琼羽,大夫人只是重重哼了一声便又离开了,或者是看在林渊的面子上,或者是......心里面终于想开了吧。
这一日,大年过了十五,团团圆圆,荆铭照旧被自家闺女冷落一天,闷在院子里跟桐伯大眼瞪小眼的喝茶,林父带着阿音逛了花市,猜了灯谜,放了许愿灯,回到国公府又明目张胆的吩咐人下了汤圆,这才心满意足的送丫头回去。
一回到战王府,就见荆茗那双饿的绿油油的桃花眼,“阿音,我要吃红烧肉~”
大老爷们说话带着哭腔,抽抽涕涕的,大眼睛委屈的眨巴几下,好看的嘴角撅着,阿音顿时心疼下来,别了林父,便奔到后厨热火朝天的准备什么土豆红烧肉、蜜汁红烧肉、糯饭红烧肉、毛肚红烧肉云云种种的菜样......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一种菜......
阿音一走,挂着泪珠子的荆茗立马朝着桐伯嬉皮笑脸起来,挤眉弄眼的还真不愧是个会演戏的......比琼羽还能演......桐伯被荆茗笑得发毛,喝完茶倒掉茶渣便一溜烟跑了......
十五一过,林父同样响应大周国春运的潮流,收拾好行李便准备回古兰关了,临别前抱着阿音跟林琼羽又唠叨半天家常,马车骏马尾巴抽过来抽过去的,不时地喷着鼻息,戴着马掌的蹄子一抬一落的踩着地面。
林琼羽看着在父亲怀里哭的梨花带雨的阿音,忍不住抽搐,这小丫哭的撕心裂肺的,至于嘛?
阿音哭完吸吸鼻子,不说话,目送着马车远远离开,还是忍不住抱着膝盖蹲下去哭起来。
在这大千世界里,哭,永远不需要借口。
死琼羽哥臭琼羽哥,你小丫的懂什么?阿音小小的一翻白眼。
父亲走了,林琼羽也走了,阿音擦了擦眼角站起身来,回头,并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心下奇怪,往常最喜欢热闹的家伙居然没来跟他最敬爱的林伯父辞别,还真是稀罕的紧,丫头想着剑削的脸,闪耀的眸,高挺鼻梁下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便破涕为笑了,转身,跑进战王府,四处找那家伙。
踩着吱呀吱呀的木质楼梯上小屋的二层去,就在自己房间的上方,同样是可以接收到大片阳光的位置,很明朗,很温和,很纯净。阿音记得,自从认识荆茗以来,这人一向喜欢阳光明媚的地方,不喜阴暗潮湿,不喜橱柜挂炉,不喜乌鹊乱飞,倒是很有大少爷脾性。
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阿音便推开了门,以往只要自己来必定有求必应的,今日居然没人在房里,阿音倒是第一次正经打量这间房子。
整个房间都挂满了用金花点缀的乳白色罗缎布织锦,在房间的凹处,有一样长靠台模样的东西,上面放着几把宝剑,剑鞘是纯金的,剑柄镶嵌着一颗颗晶莹夺目的夜明珠,从房顶垂下一盏荒雷火琉璃灯,外形和色彩都很精致,脚下踩的是能陷至脚踝的绒毛地毯,数道门帘垂落在门前,另有一扇雕花窗柩通向房外的假山池塘,整间房里一尘不染,仿佛世间净土,每一次阿音敲开门时都会被眼前大雪一样的亮白惊艳一下。
阿音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搭建着一个小小的祭桌,桌上整齐摆放着两扇牌位,漆黑的牌身,金笔龙蛇的字迹,笔迹苍劲有力,似要跃出牌面,左面是‘亡母林氏月人之灵位,’卒于乾定庚子年元月一日,右面是‘亡父荆氏远图之灵位’卒于乾定庚子年元月一日,牌位前的小香炉积满了厚厚的香灰,旁边的供桌还有一小把未拆开的香烛。
“林月人?荆远图?伯母跟伯父吗?”阿音小声念着,拿出来两支新的香烛点燃,袅袅的熏香冉冉升起,随后插进了香炉中,丫头认认真真的拜了三拜,然后看着灵牌若有所思,“难怪荆茗过年的几天都闷在家里不出门,原来是伯父伯母的忌辰啊,元月一日,那时候该是婵娟团圆之日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荆茗那时候......一定还很小的吧......那么小就要承受这些......该要吃多少苦头......”
想着想着,阿音胸口就为荆茗一阵难受,又依稀记得在紫衿乡的时候听街坊谈过,现在是大周国的第十五位人皇,国号天定。而记得上一位人皇,荆氏皇朝的第十四位,在位最后一年的年号便是乾定庚子年,之后奉圣娘娘抚养长大的皇子荆远文便登基做了人皇,如此一说,现任人皇还是荆茗的亲叔叔呢。
又在房里等了会儿,也不见有荆茗回来的动静,阿音在房里等得无聊,便阖了房门离开,心想一连憋了十几天的荆少心血来潮的出去玩了?
“不会吧,荆茗正月里一向不出战王府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应该还在府里。”桐伯穿着宽大的枣红衣袍,摸着碎胡子直摇头,头一晃,几缕斑白从侧面现出来。
“到处都找过的,荆茗,不在的。”阿音晃着小脑袋,丝滑的黑发被风吹的漫天飞舞。
“嗯......对了!”桐伯突然一拍手,记起来什么,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荆茗该不会是去那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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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砖瓦,绿的窗棂,白的栏杆,黄的墙裙,高大的杨树枝杈被日光照射下来斑驳的光影,疏影张扬,像是群魔乱舞,阿音走进这处隐蔽的别院,阿音从未想到过在战王府一座不起眼的院子里,还能再隐藏一所窄小的院落,想来也对,偌大的战王府屋落绵延整条街道,覆压百十余丈,北构西折、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盘盘囷囷,遮天蔽日,蜂房水涡,长桥卧波,想要藏起来一座小院子,岂不手掌一翻那么简单的事情。
走在院子里,静谧成一片,没有任何动静,就仿佛与俗世隔绝了一般,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鸟鸣,叽叽喳喳,交颈而谈,给阿音不安的心里平添了几分安慰。
院落不大,若不是仔细看都难以发现锁住院子的小木门上挂着插进钥匙的铜锁,里面只有一间简陋的瓦房,上面爬满了落叶,前阵子从天抖落下来的雪团子尚有几簇没来得及化开堆在了屋檐上,院子里用扫帚清出一条路,其余的角落则是堆积着厚厚的尘土,有那双熟悉的白鹿皮靴踩过去的脚印。
阿音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抿着薄唇朝着瓦房内过去,在外面唤了几声,并没有回应。探过脑袋去看,发现瓦房里面乱七八糟散了一地东西,一张黑色的粗布帘子挂在角落遮挡。地上东倒西歪的是几只大红木箱子,里面有的放着金银器皿,有的放着光霞蒸蔚的璀璨明珠,有的放着简朴制约的老古董,正是前些日子擎龙代替奉圣娘娘送来战王府的新年贺礼。
粗布帘子后面隐隐有动静传出来,透过熹微的阳光,那是一道熟悉的身影,阿音心里隐隐觉察到些什么,喉咙一紧,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掀开帘子,角落里,荆茗一身白衣被灰尘染得脏乱,瑟缩在那里抖着身子,低垂的头抬起,乌木般的黑色瞳孔无神的看着眼前。
阳光从外面打在少年身上,照得分外刺眼,阿音第一次见到荆茗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默默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翎羽,睫毛上带着未干的泪痕,缩成一团,可怜的让人心疼。
“荆茗——”
阿音温和着眉眼,将手伸过去,阳光下,皙白的指,浅浅的眉目,温婉的笑唇,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慢慢走过去,赤金的铃铛叮当叮当在眼前摇晃起来,失去神采的眸子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征兆,逐渐看过去,颤抖的身子依旧在抖着,细长的指想要接上那皙白的手,但是却又躲避着,在担心着什么,少年嘴唇咬的发白。
阿音停留在他的面前,青色的衣裙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少女身上独有的气息拂在少年面上,随后蹲下身来,阿音轻轻用双手捧起失去血色的脸,眉眼泛起似水的涟漪,“荆茗,荆茗,荆茗......我来了呀......是阿音呢......”
是阿音呢——
被捧住脸的少年猛地就抱住了阿音,阿音被抱的措手不及,想要挣脱开,但是少年的臂膀紧紧的箍住自己,身子在颤抖着,阿音更加心疼起来,松了挣扎的手,也弧住了少年,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任由那人抱着自己,像是为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家的港湾。
随即,阿音感觉后背有一种湿湿热热的液体流淌下来,听到了荆茗抽噎的鼻音,“阿音......我怕......”
阿音一怔,随后轻轻抓着他的手,温热的指抓着冰凉的掌,细语绵绵,声音认真,“怕什么?”
荆茗并没有回答,只是身体颤抖着,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因为哭泣嗓音更不清晰了,但是仍教阿音听个清楚,默默不敢忘,“阿音......以后......不要丢下我......好吗......”
丫头的大眼睛含笑含情含泪,水雾遮盖住了眸子,温文荡漾,薄薄的嘴角微微翘起,也同样带了鼻音,“......那我们......就如此说定了......”
你也......不会丢下我......的吧?
他只不过是为她所不清楚的事伤心的悲痛欲绝,她就突然觉得内心也跟着疼了。
很多年后,他与她都一样,注定的冤家,总喜欢把心事都藏在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在积累着,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成魔,用虚伪的坚强来伪装自己,内心从此变得坚韧如铁,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坐到窗前对着漫漫黑夜冥想失意的心事。
痛苦的回忆从来不敢触碰,却仍是一次一次的被人挑动契机。
少女少年互相拥抱着,超乎所有感情的拥抱,彼此依赖着对方的安全倚靠,阿音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就在荆茗膝盖旁撕扯到褶皱起来的画卷,上面,宫墙楼阁,歌台舞殿,妃嫔媵嫱,紫禁霁虹,乌鹊乱飞......
画轴上阴沉沉的天气,金碧辉煌的金銮大殿,穿着白鹿皮靴的蒙面侍卫,手执钢刀,巨大的殿梁金龙盘旋,凤舞九天,汉白玉地面上,两摊明晃晃的血迹,倒地的尸体浸染殷红,似染似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