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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是大周朝“会推”的日子。
“会推”是大周朝提拔官员的一种制度,由吏部对官员进行定期考核,把优秀的官员提拔到重要的岗位上去。
七月,御疆神将林渊素有廉名,会推为刑部尚书,回神都任职。
但大周御史王灞耽故意作梗,上疏弹劾吏部尚书陆知夏徇私舞弊,因为这个林渊是刑部尚书陆知夏昔日战场的战友。
于是,奉圣娘娘下了懿旨指责,“吏部尚书陆知夏欺陛下幼冲,把持会推,以朝廷封疆为林氏报德,着降三级,罚俸一年。”
这时,吏部尚书陆知夏上疏,说明了会推的经过,说明林渊的提拔与私人关系无关。
结果奉圣娘娘又下了懿旨,责备陆知夏是“朋谋结党,淆乱国是”,陆知夏愤然告老归乡。
刑部尚书江宗然上疏说明陆知夏冤枉,又被懿旨斥责为“朋比”,也告老还乡。
不日,内宫再下懿旨,将户部尚书墨麟、礼部尚书温侃、工部尚书张长卿革职为民。
所谓“革职”,其实都是由奉圣娘娘代批的,因为人皇在逐渐远离朝事以后,几乎是一心一意求仙问道,而奉圣娘娘每每挑选人皇忙于钻研道藏的时候,前来商量重要事务,在这种情形下,被蒙在鼓里的人皇总是很歉疚,“这些事,劳烦娘娘多费点神,替朕办了!”
入夏以后,在这种情形之下,怪事频频发生。
三日后,林老国公上疏弹劾奉圣娘娘以及鬼阁的十大罪,包括专权乱政、坑害忠良、结党营私、祸害皇嗣等,罪名昭昭,百人联名,经过辗转直接到了人皇的手上。
人皇震怒,当日命人将奉圣娘娘唤来,未行母子之礼。
奉圣娘娘来到了紫金宫的“暖阁”,特意一身素装打扮,手捧一只描金盒子。
由于养尊处优,奉圣娘娘美丽的面容焕发出珠玉般的光泽,但紧锁的眉头,漾起一片淡淡的忧色和哀怨。
现在人皇突然大发雷霆召见自己,她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由令她害怕之余又倍感痛心。
她暗忖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拼死一搏,无论人皇怎样绝情,她也要试一试,毕竟,人皇一直把自己当作最贴近的亲人......
此刻,她跪在人皇的面前低声说,“臣认罪,臣来向陛下请罚!”
然后,奉圣娘娘抬起头来,脸上有少妇的清丽,有养母的慈和,还有落难女子那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这时,站在人皇身旁的瘦子公公突然挥挥手,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说,“不需要你照顾,去,去,去!现在陛下长大了,你不知好歹,就此离开吧。”
奉圣娘娘又默默叩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缓步往门口走去。
那脚步似乎有千钧重,每跨一步都十分艰难,走了几步,奉圣娘娘回头看了人皇一眼,又走了几步又回头。
人皇低下头来,避免和她照面,奉圣娘娘走到门槛上,定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又快步回到人皇面前,再次跪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人皇不耐烦地问。
“臣无话可说,不过这盒中的东西是陛下的宝物,要还给陛下,请陛下收下。”
奉圣娘娘说罢,把金盒子恭恭敬敬地捧上头顶。
人皇伸手取过,随手打开金盒,却见里头是几撮脏兮兮的头发,还有几粒牙齿,许多指甲,甚至疮痂。
人皇立即皱起眉头,连盒带物扔在地上,生气道:“这就是宝物!”
奉圣娘娘俯下身来,捡起了一撮胎发,喃喃地说,“人说:重如周山,轻如鸿毛,果然有这一回事。”
————“这胎发是陛下满月时剪下来的,那一天晚上,陛下哇哇坠地,一生下来,就福荫了整个大周朝。”
————“陛下生下不久,就同自己的生身母亲分开,由臣抚养。”
————“那时,还有几位皇子都与陛下一般,同样是未来人皇的继承人。”
————“在陛下满月的那一天早晨,有一个宫人拿了一包白粉,交给臣说,“这是皇后娘娘送的补药,你给小殿下喝了下去,有你的好处!””
————“臣知道来者不善,于是假装点点头,打发那个宫人走,然后把那一包毒药抛到阴沟里去,但那宫人却躲在角落偷看,过了不久,皇后娘娘派来了一个公公,借故把臣拉去抽了一百皮鞭,把臣打得走都走不动了。但臣想到陛下这时还没有吃奶,便挣扎着回来,给陛下喂奶,同时,给陛下剪下了满月的胎发。”
奉圣娘娘说完,小心地把那一撮胎发慎重地放回金盒。
这时,她又坐地上拾起了几片疮痂,说道:“陛下三岁的那年,发场麻疹,热一阵儿,冷一阵儿,陛下的母亲遭皇后娘娘排挤被打入冷宫,根本无法和陛下见面,当时,我们就孤苦伶仃两个人,那时候陛下浑身抖得厉害,脸色都发青了,臣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解开衣服,把陛下贴在心口,用自己的身体暖陛下。
那时,谁也不来管我们,陛下与臣像被放逐到沙漠去的罪人,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起先,陛下在臣胸口病的像一团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可怜我们,陛下的身子慢慢回暖了,总算渡过了难关。
麻疹快好的那几天,陛下混身结起了疮痂,尤其是脸上疮痂更多,陛下痒得难受,一双小手不停乱抓,臣听长辈说,这种疮痂如果没有等到下面的皮肉长满,硬是把它抓下来,身体上就会留下蜂窝般的痕迹。但是陛下少不更事,不知利害,痒了就要抓,臣想,陛下长大以后,是要当人皇的,如果脸上长了疤痕,岂不变成麻脸的人皇,这如何是好?
于是,臣只好不停地把陛下全身抚摸,来减轻陛下的麻痒,免得陛下来抓挠,问题是抚摸也有困顿的时候,万一臣睡下去,陛下来乱抓,岂不误事?
所以,臣备了一根针,每当有了睡意,臣就往自己的腿上戳一针,记不清一共戳了多少针,反正臣三天三夜没有合上眼,只一直地抚摸着陛下,等陛下病好,疮痂脱落,臣自己也病倒了。
但是臣一醒过来,就扳过陛下的身体,仔细看看陛下脸上有没有留下疮疤,还好,一点也没有,真是圣天子自有百灵护佑!”
奉圣娘娘一面说,一面将那些疮痂一一捡了起来,慎重万分地放回金盒,最后,将其中一片疮痂,放在掌心,仔细辨认起来,低声说,“陛下看,快看,这疮痂长得特别厚,可见下面的皮肉已经饱满了,现在看来,这疮痂很肮脏,可是,那时臣看到长得这么厚实的疮痂自行脱落下来,那简直是如获至宝,欢天喜地。”
说到这里,奉圣娘娘又愣了很久,似乎还是生活在遥远的当年,然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看起来很不起眼,甚至很肮脏了的疮痂,当时怎么会觉得如获至宝呢?”
奉圣娘娘又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牙齿,一粒一粒地拾回盒中,然后将上粒门牙放在掌心,说,“这是陛下六岁那年换下来的老门牙,当时,这门牙还没有掉下来,可那新的门牙却从外面长出来,因为上头旧的不去,压在那里,下面的新牙就长偏了,当时,想把陛下那个老门牙拔下来,可是陛下怕痛,无论如何不让拔。
这就麻烦了,新的门牙往外偏,那有多难看,一张开嘴巴,就不好见人,凡人也就罢了,可是陛下是将来的人皇,怎能如此?那时,也不知道宫里的小公公从什么地方抓来了一只小鸟,在陛下的面前逗弄,陛下高兴得张开嘴,臣冷不防伸出手来,一下就把陛下的门牙拔下来,还好,现在陛下的门牙长得很正,一点也不难看。”
说到这里,奉圣娘娘欣欣然,似乎忘掉了自己马上就要被赶出紫金宫去的事情,反而回过头来,劝人皇道:“文儿,让臣最后叫一声文儿,文儿现在已经长得又高又大,又当了人皇,自然平安无事,臣这个养母,当真是没有用了,留在陛下的身边,碍手碍脚,许多大臣也都巴不得臣早点离开你。
先前臣想不通,难道那些朝臣就没有母亲?是不是一长大就把母亲一脚踢开,现在臣知道错了,比如说这牙齿吧,旧的不掉,新的不长,臣现在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撮脱落的头发,一粒掉下的牙齿,当真是多余的东西。文儿,臣一点也不怪你,臣自己认了......”
说到这儿,奉圣娘娘泪如涌泉,越流越多,泣不成声。
人皇俯下身来,将奉圣娘娘搀了起来,把她扶在床上坐定,怔怔地想得出神,暗忖:朕这条命算是拾来的,也亏倘若当年一念之差,说不定我就没命得养母忠心耿耿了。
人皇当即对奉圣娘娘说,“你不要出宫,朕还要让你在朕的身边,只不过以后不要再替那些奸佞讲话了!”
奉圣娘娘点点头,感叹道:“臣想我们两人相依为命十八载,臣倒不是留恋这里的锦衣玉食,而是情感上实在很难同陛下分开。有一句话说是:‘生不如养’,臣这绝不是邀功,只要是离开了陛下一天,身上就好像丢掉了什么东西。”
“朕也是......”
人皇就吐出这三个字,没词了,却流出了眼泪。
奉圣娘娘也跟着痛哭失声,瘦子公公没有泪,只冷冷地站在那儿,像一座山。
之后,人皇发布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圣旨,堵住悠悠众口,
“朕自去岁屏逐凶邪,廓清朝室,励精图治,雅意中兴。秉轴大臣,莫有为朕分忧共念者。在朝文武,持禄养交,徇私避祸,但愿子孙之计,不图社稷之安。朕方率循旧章,而日朝政日乱;朕方祖述尧舜,而日大不相侔。
慈母文弱,六部党盛,以致言官承望风旨,缄口结舌,无敢直明其罪者。今宜改过自新,共维国是,敢有阴怀观望,暗弄机关,或巧借题目,代人报复,或捏写飞言,希图翻案者,朕按祖宗红牌之律,治以说谎欺君之罪,必不食言。”
......
......
“人皇陛下今日已口谕众臣,要册立娘娘为太后。”
“真的?”
“不差,但奴才以为此事不会顺利。”
“是不是陛下那里美女送太少了?”
“那倒也不是,只是朝中虽然正派大臣走了不少,但党羽仍在,对册封之事恐有异议......“
“是不是也要给他们送些礼物?”
“他们不是受贿的人。”瘦公公摇摇头,“不过,言成蹊那里不妨多送一些,言家在朝野名望高,只要言成蹊能说服言家出死力,力排众议,成算自然就大了许多。”
奉圣娘娘起身,徘徊了一阵,然后对瘦公公说,“去把胖公公找来,是那个四十多岁的宫里老人了,他对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是我们自己人,让他去办事,反而没有人会疑心我们,然后,你再赶回来,还有要紧的事。”
瘦公公去后,奉圣娘娘从柜中取出一只宝盒,这是为了送礼而预先准备好的。
她想了想,打开盒子,从其中取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玉狮子放回柜中,将柜子锁紧,这才坐在床沿出神。
过了一阵子,蓦然起身,重开柜锁,又从柜中取出那对玉狮子,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阵,重新放入礼盒之中,又坐回床沿。
这对玉狮子乃是怀玉的极品,雕工精致绝伦,当真是稀世之宝,是她抚养人皇荆远文之日先帝赠送的,如今为了从奉圣娘娘册封太后,甚至更大的图谋,不能不割爱。
心想,这林老东西此次当真打击自己不轻,还要送礼行贿臣下才能翻身吗?
鼻子一酸,终于滚下了两行泪珠。
在一阵脚步声中,奉圣娘娘擦干了眼泪,瘦公公领着胖公公进了门,奉圣娘娘手捧宝盒,递给胖公公,说:“送给言成蹊,什么话也不用说,他心里自然明白。”
待胖公公去后,奉圣娘娘说,“其实封不封太后,不是根本。”
“奴才仅掌鬼阁与御药房。”
“难道你不知那御药房同样十分险要,非同小可吗?”奉圣娘娘说出这话,似是力举千钧,浑身打颤。
而瘦公公的脸色刷白,背上冷汗直冒,他明白奉圣娘娘将御药房提拔给他的用意了。
奉圣娘娘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神望着瘦公公久久不放,像是要看穿他肺腑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似的,最后终于言道:
“如何?吓坏了吧?人家是押上身家性命及九族安危赌富贵,并且面不改色,你单身一人,不过下个小注,赌大富大贵,赌权势,赌王侯,你难道是怕吃亏了,不合算,退缩了?”
瘦公公双手下意识地慢慢地捏紧了拳头,又缓缓地松再捏紧,再放开......终于在案上猛捶了一拳,这一拳捶得奉圣娘娘心花怒放。
“请娘娘示下!”瘦公公斩钉截铁地说。
“不愧是个顶天立地的‘真汉子’,何须听命于一个弱女子?你的主张必定比我强多了!”奉圣娘娘隐忍着不易被人发觉的笑意.以鼓励的语气说着。
殿门外,卷帘浅浅的一动,人影蹁跹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