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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邵方说到要看是什么礼的时候,高拱又问:“素不相识,因何送礼?”
邵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恕晚生冒昧,敢向先生请教:四夷馆考选译字生,可是先生主张?明令边省督抚物色通番文者充四夷馆教师,可是先生上的本?”
高拱大惑不解,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说明晚生所访信息不虚。”邵方颇振奋,“不瞒先生说,晚生到京已月余,这首善之区,也有几个熟人。晚生访得,先生的才干、学问自不必说,更有勇于任事的魄力、敢破故套的胆识,绝非常人所能及。从适才晚生所请教的两事看,先生的眼界、识见,恐举朝无人可及。”
高拱不觉一惊。考收译字生、补充四夷馆教师这两件事,邵方与眼界、识见联系到一起,就连他自己也未曾这么想过。由此,他不得不对邵方刮目相看,但表面却依然严厉:“既然你访得高某的不少讯息,难道就没有访出高某从不受礼吗?”
“先生家如寒士,尽人皆知。”邵方很干脆地说,“苞苴之事为先生所不齿!”
高拱接言:“既知这些,何必多此一举?”
邵方笑道:“先生,此礼非它,”他指着几案上的茶盏说,“一盏茶而已,先生请品用。”
高拱一脸疑云,先是端详茶盏,也就是时下流行的坛盏;端起茶盏用心品了一口,咂了咂嘴,心里说:“此茶果然香醇中又有几分甘甜,俨浓中有几分清爽,滋味绵长,非同一般。”连喝两口,闭目回味。
“此茶并非名品,”邵方道,“不过是浙南常见的品种。之所以有此品位,端赖煮茶技术之高超。”
“喔?”高拱好奇地问,“有何奥秘?”
“名教贤训最强调一个道字,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邵方得意地说,“这茶嘛,也有茶道。只是,这茶道嘛,非晚生所长,还是请出懂茶道者为先生解释一二。”他向里间喊了声:“有请珊娘——”
须臾,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高拱只觉眼前一亮,心里立时冒出“惊为天人”这个词。
但见她上穿着白藕丝对襟仙裳,下穿拖地紫绡翠纹裙,披着一件黑色杭丝霞帔,不施粉黛,却也脸映桃花,眉赛弯月,厚嘴唇,高鼻梁,眸子澄明纯净,虽腮染红霞,目含羞怯,举止却也落落大方。
“这就是在间壁为先生煮茶者,唤作珊娘。”邵方指着女子作引介,又对珊娘道:“珊娘,这位大人,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高先生。”
“奴家见过先生。”珊娘忙给高拱施礼道了万福,说话虽不算轻声细语,却也甜润异常。看她神态举止,不像风尘中人,倒像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高拱局促中不知该如何应对。除了家中妻妾,他从不涉足风月场,士林中喝花酒之类的游戏,他也从不与闻,真不知该如何与陌生女子打交道。
邵方见状,忙说:“珊娘,你先退下吧。”珊娘施礼告退,邵方又对着她的背影,嘱咐说,“好生为先生煮茶。”他又转向高拱:“此女非风尘女子,身世非同寻常……”他故意停顿下来,笑而不语了。
“喔?有何传奇?”高拱问。
邵方笑道:“喔,珊娘的名字,是有些来由的,与大海有关……”邵方不再说下去,“这是一个秘密,世间只有晚生和珊娘才知道的秘密,若有机会,由珊娘向先生亲口述说吧!”
听到“大海”两个字,高拱内心颤了一下。他当即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关涉大海的梦。难道,这个梦,冥冥中与这个女子有关。
时下,高拱已然会意——邵方要把珊娘送与他。目今有买女子馈赠贵人的习俗。所买女子,不是风尘中人,就是出自贫寒之家,珊娘两者都不像。那她的家人为何会卖她?还有,邵方何以把珊娘送与自己,他要谋些什么?不管怎样,先摸摸邵方的底再说。高拱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边肃然道:“说吧,你想得到什么?”
闻听高拱问他想得到什么,邵方大笑:“哈哈哈!公门里头的大人,总有一个惯常念头,但凡我辈与之交通,定然有利益交换。”他目光直直地盯着高拱,“倘若晚生说,我并不想得到什么,高先生信吗?”
“吾不信也!”高拱很干脆地答。
邵方伸出大拇指,晃动了几下,说:“呵呵,高先生,果是坦率之士!”他沉吟片刻,“敢问高先生,见过大海吗?”
高拱既吃惊又好笑。前些天,他就问过张居正这个话题,今天竟然被邵方问到了。因为不知邵方有何用意,加上堂堂二品大员不想与一个江湖人士深谈,高拱也就避而不答。
初春时节,道观里还有几分寒意,花厅里放着一个火盆,上好的炭火烧得室内暖洋洋的,不多时,高拱身上的寒气即被驱散,鼻尖上竟冒出细细的汗珠。
“晚生是见过大海的,不唯见过,还在大海上航行过。”邵方并未因高拱不搭话而感到尴尬,继续说,“想必高先生听说过佛郎机之名吧?”
高拱又是一惊。那次他也曾经问过魏学曾佛郎机国的事,魏学曾只说是西洋岛国,别的就没再说什么了。他暗忖:“这个邵方,怎么今天尽说些他近来关心的话题?会不会邵方与魏学曾见过面?”遂反问道:“见过魏惟贯?”不久前,高拱向吏部尚书、同乡郭朴举荐魏学曾,说他有军旅才,不妨外放历练。魏学曾以按察副使兵备辽东广宁,前几日刚到辽东赴任。
邵方笑而不答,继续照自己的思路说:“晚生不是夸口,或许对佛郎机国之了解,国中未有超过晚生者。”见高拱对他的话并不反感,反而流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邵方索性讲起了自己的经历,“适才晚生禀报过,晚生生于豪富之家,最看不起吃喝嫖赌,也非常人所说的仗义疏财之辈;所好者,是行万里路,弱冠即离家游走。与国中游侠不同,晚生最喜游走海上,下过西洋,去过南洋,也曾泛舟涨海。在壕镜盘桓过,还曾一睹倭国风貌。”似乎为了印证自己所言不虚,邵方连说带比画,描述起他见过的佛郎机人的长相来:“哎呀,佛郎机人,与我天朝人真是大不同,长身高鼻、卷发赤须,衣服华洁。贵者戴冠,贱者带笠。西洋人与我天朝人喜好也不同,天朝人重本抑末,而西洋人好经商。”
国朝以婆罗为界,以东称东洋,以西称西洋,暹罗湾之东,则称为涨海。高拱只是在文牍中偶然看到过这些名词,没想到邵方居然都曾亲历过,不禁生出些许歆羡。
“看来邵方其人,确非一般游侠所能比。难怪他从自己主张考收译字生、补充四夷馆教师一事,窥出了识见、眼界。”高拱暗忖,“只可惜,此人没有举人、进士身份,不然定要设法延揽他入公门,为国效力。”这样一想,高拱对邵方的经历就感兴趣起来,好奇地探问:“邵大侠冒死涉险,颠簸海上,都交通些甚样人物?”
邵方笑道:“呵呵,高先生,晚生一不是‘奸民’,二不是‘假倭’,三不是‘海贼’,晚生游走海上,也无谋利之念,只是想多看看这国人所不知的世界,结交各路英雄豪杰。”
大明开国起,就实行海禁国策,太祖皇帝有谕:“厉海禁,片板不许下海。”嘉靖朝以来,又三令五申海禁之策。可越是严海禁,海上事端越多,尤其是沿海一些绅民,不唯无视国策擅自下海,且每每与倭国海商内外勾结,朝廷对这些绅民分别冠以“奸民”“假倭”和“海贼”。
高拱一听邵方说出这几个名词,就觉此人非懵懂之人,对朝廷维系海禁的政策举措甚为了然。可当他说出“结交各路英雄豪杰”这句话时,高拱又警觉起来。
作者维衡说:中国,高手在民间。以往总爱把邵大俠描写成反派人物,是站在什么立场呢?难道民间没有识见超过官员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