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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神采飞扬,笑嘻嘻要酒喝。高拱嗔怪地一笑,向门外叫了声:“高福——”高福应声而来,高拱刚要开口吩咐,张居正伸手阻拦,“不,不,今日吃我带的酒,游七这就该送到了。”
“叔大怎知我唤高福是命他拿酒的?”高拱故意问。
“路人皆知,中玄兄是居正师友,兄台的心思,弟若不知,怎配做兄台口中的金石之交?”张居正笑着说,“适才从元翁的直庐一出来,弟就命游七回家取酒,必与兄台痛饮!”说着,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就往餐厅走。
“中玄兄,”边走,张居正边说,“我观兄台庭院萧索,何不再纳新嫂以振门庭?”
高拱心里“咯噔”一下,暗忖:“难道张叔大已知珊娘一事?”
“快快再娶房嫂夫人吧!”张居正说,“所谓双喜临门,我兄亦当有此福分!”
“双喜临门?”高拱似被张居正的话带进云里雾里般,摸不着头脑,更感到纳闷。张居正一向沉毅稳重,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有些异样,兴奋而多语,其中必有缘故。刚想开口问,高福、游七两个人从马背上的驼袋里把酒取出,一人抱着一坛气喘吁吁进来了。
张居正指着高福抱的酒坛:“这是山东秋露白,色纯味烈,属高梁烧酒。这酒倒是不错,就是太烈太辣。不过呢,此坛酒中加了莲花露酿成,清芬特甚,是秋露白中的精品。”又指着另一坛说,“此为金华酒,色如金,味甘而性醇。据闻,饮金华酒乃近时京师嘉尚,有人甚至说李太白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者即指此酒。”他拍了拍蓝花瓷坛子,“怎么样,中玄兄,就喝秋露白吧,金华酒太甜腻了。文坛盟主王世贞和弟说过,金华酒吃十杯后,即舌底津流,旖旎不可耐。”
高拱笑道:“我老家开封府地界,以中牟所酿梨花春为酒中魁首,当地士绅皆云此乃汴中之秋露白,足见秋露白在中原绅民心目中是顶级的好酒,那就尝尝真正的秋露白吧!”
说话间,两人进了设于西耳房的餐厅。餐桌是张八仙桌,围放着四把圈椅。高拱面南而坐,张居正在他对面落坐。菜端上来了,酒也倒好了,两人碰了一盅,一饮而尽。张居正又举盅:“弟敬兄台一盅!”
“慢!”高拱拦住他,“酒,过会儿再喝,还是先办正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文稿,“叔大一观。”
张居正接过文稿,《挽颓习以裨圣治疏》映入眼帘,他抬眼以钦佩的目光看了看高拱,“中玄兄,这……”
高拱欠起身,“忽”地从张居正手里夺过疏稿,道:“也罢,先给你说说由来,再看不迟。”
“喔?还有大背景?”张居正笑着说。
“差点搬家,”高拱指着自己的脑袋道,“这事,叔大知道的。”
“喔呀!提起此事,心有余悸,心有余悸啊!”张居正拍拍胸口说,“多亏元翁多智,不然……”他摇摇头,重重吐了口气。
去冬,因高拱所出试题触忌,皇上震怒,强令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即去逮治。
朱希孝求助的眼神,让徐阶鼓足了勇气,战战兢兢道:“皇上,待臣说完,再逮不迟。”
“说吧。”皇上终于松口。
“皇上,臣名阶,字子升,”徐阶故意露出一丝笑容,“这个名字正是出自《论语?学而篇》。”说着,他晃了晃脑袋,闭目吟诵,“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吟毕,解释道,“皇上,这是说孔夫子伟哉,后世读书人当以之为楷模,以德服人,方可理政安民,岂有诅咒皇上之嫌?”
皇上微微欠了欠身,没有说话。
徐阶又道:“记得嘉靖初年日讲时,讲官徐缙讲《论语?曾子有疾章》。徐缙刻意回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皇上还责备他说,‘死生常理,有何嫌疑?不必避讳’。朝野闻之,莫不仰诵皇上圣明。今皇上忽以‘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一语罪大臣,臣不知朝野作何观,后世作何论。”
皇上怒目直视徐阶,刚要说话,被一阵咳嗽堵了回去。
徐阶冷汗直淌,咬着牙,继续说:“皇上静摄修玄多年,臣民都以为皇上春秋无限,万寿无疆。当年不避讳,目今照样不避讳。况‘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一语,并无可避之嫌。”
“卿所言,亦不无道理。”皇上嘀咕了一句,暗忖:当年不避讳而时下避讳,不是向臣民证明自己老了吗?不能这样,我必是长生不老的,怎么会老?这样想着,只得打消了逮治高拱的念头,但一口恶气却不能不宣泄,遂大声道,“朱希孝!锦衣卫务必严密侦缉,敢有胡乱遐想,造言惑众者,以大不敬罪重处!”言毕,向外一摆手,“都退下!”
朱希孝当夜即造访高府,把情形知会高拱。
高拱有种死里逃生的解脱感,自是对徐阶心存感戴。正旦节,他破例去给徐阶拜年,表达感激之情。说着说着,高拱却又说到官场萎靡、士风日下,亟待振作。徐阶免不得一番嘉勉,鼓励他多思国政。
辞出徐府,高拱便埋头书房,正旦节、上元节,都用在起草疏稿上了。
张居正听罢,暗忖:“人家是客气话,这老兄就当真了。”但他未说出口,一笑道:“居正要看看,中玄兄是如何思国政的。”说着,伸过手去,要疏稿看。
高拱没有给他,问:“叔大,你说,目今我大明有何大难题?”
“兵不强,财匮乏。”张居正脱口而出,又补充道,“内,吏治败坏;外,边患严重。”
“浅见!”高拱一撇嘴道,“譬如诊治病人,你说的是病症,不是病根!”
张居正脸“唰”地红了,尴尬一笑:“嘿嘿,中玄兄责备的是。”
“吏治败坏,可以整饬嘛;诸边不靖,可以安攘嘛。兵不强、财不充,可以振而理之嘛。”高拱以轻松的语气道,顿了顿,“何以效果不彰?”不等张居正回答,他用力一敲餐桌,“积习不善之故!”
“积习不善……”张居正像是自言自语,用心体悟着。
“积习不善,实为政治生态败坏!这,才是目今天下之大患!”高拱大声道,旋即缓和了语气,“读书人初入官场,一心想着去捞钱,这样的人不多吧?可是,时下却是贪墨成风,政以贿成。怎么回事?积习不善之故。有人送礼你不收,会被视为异类;有人请客你不去,会被视作不近人情。久而久之,求他办事不行贿,他就认为你不懂规矩;想与他拉近关系不请客,他就会认为你心不诚;过年过节不给上官打点,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他突然提高声调,“可怕的是,大家也觉得这不好,可又都这么做,边做边喟叹:‘风气如此,奈之若何?’风俗移人,此之谓也!”
“嗯,是这么回事。”张居正点头道,“那么以中玄兄之见……”
“我概括有八点,也可谓之八弊。”不等张居正说完,高拱就侃侃而论。他伸出左掌,用右手食指一一按下左手手指,“一是坏法,执法不公;二是赎货,贪墨成风;三是刻薄,对官场任事者百般挑剔,对百姓百般搜刮;四是争妒,见不得别人好;五是推诿,不愿担当;六是党比,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七是苟且,萎靡不振,得过且过;八是浮言,说大话,说空话,说套话!有此八弊,士气所以不振,是非所以不明。”
“正是!”张居正赞叹道,“官场上说谁好,说不定就是这个人各方打点得好。因此,所谓公论,靠不住。拔擢官员不看政绩,只看亲疏,谁还踏踏实实做事,士气哪里振作得起来?”
“这八弊,相互之间也是关联的。”高拱继续阐释说,“譬如‘党比’,时下什么同乡、同年、师生,团团伙伙,只看亲疏、不论律法,不言公理、彼此关照,以‘关系’定轻重,坏法之弊必随之出。”他突然长叹一声,抬高声调道,“更可怕的是,人人以为已然如此,只能随波逐流,皆不思振作!”
“对!”张居正大声道,“不思振作,才是国之大患!以时下官场积习,非有大举措、大手笔,不足以除八弊、移恶俗、新治理!”
“叔大说的对!”高拱接言道,“八弊不除,不唯不能救患,实则诸患由此八弊引出。如果要振作,就要从革除八弊着手。任由八弊越积越重,我国家就顺着下坡路急速滑行,不要说千秋万代,我看连一百年也未必撑得住!而除八弊,除积习,改变政治生态,要靠制度。要立规模!”
张居正重重点头,目光中流露出焦躁的情绪。
“可惜啊,还是一意维持……”高拱欲言又止,端起酒盏,一仰头,把满满一盏酒倒进口中,“咕咚”一声咽了下去,举起奏稿,大声问,“叔大,此疏当上否?”
“当上!”张居正毫不含糊地说,他喘了口气道,“然则,此疏断断不能上!”
高拱兴奋劲刚起,被张居正的话遽然压下去,不禁疑惑地问:“既然当上,何以又不能上?”
“断断不能上!”张居正重复说道。
“何故?”高拱追问。
张居正迟疑片刻,道:“因为海瑞。”
“这、这和海瑞何干?”高拱不解地问。
张居正不答,见高拱神情沮丧,他突然喜笑颜开,端起酒盅,“兄台,有好酒不让吃,就这么干坐着,非待客之道啊。边吃酒边说嘛。”
高拱并未响应,口中喃喃道:“此疏上与不上也无所谓,以愚兄之地位,无须做甚博取名声的事,”他喘着粗气,语调沉重,“然则,眼看积弊日甚一日,上下熟视无睹,为兄忧心如焚啊!海瑞上疏,言辞虽激烈,却也促人猛醒,可惜激起皇上雷霆之怒,恐事与愿违。”
张居正伸手拿过疏稿,揣入袖中,一笑道:“中玄兄,此疏虽不能上,却不能不用。弟先拿回去抄副本,随时从中领教。”说罢,举盏敬高拱,“我兄不必愁苦,大可不必!”
高拱瞥了他一眼:“叔大,你今日有些异样。到底有什么事,还不快说出来!”
张居正兴致甚高,大声道:“中玄兄,吃酒,吃了酒再说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