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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满脑子里都是珊娘,她的身姿,她的声音,她的举手投足,侠肝义胆!
他时而感到愉悦,时而感到羞愧,不时发出叹息声。
房尧第见高拱自用晚饭时就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饭后一个人在院中踱步,似有满腹心事,便跟过去,唤了声:“玄翁。”
高拱还在想着珊娘,又想到珊娘向他通报的事情,没有听到房尧第的叫声。
“玄翁,夜晚有寒气,还是回屋去吧。”房尧第提醒说。
“崇楼,你说,他们真会谋刺于我?”高拱蓦地转过身,问房尧第。
房尧第吓了一跳,忙问:“玄翁,谁要谋刺?”说着,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往书房走。
进得书房,高拱将珊娘所通报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房尧第反问道:“胡应嘉的弹章本就是隐藏杀机的,只是没有得逞而已,难道激先帝杀人不成,便雇刺客行刺?”
“胡应嘉、吴时来关系密切,都是徐老夹袋中人,这背后,会不会是徐老指授?若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高拱像是自言自语道。
“徐揆当不会出此下策。”房尧第推断道,“所谓图穷匕首见,那是无可奈何又不甘心方会使出的下招,徐揆老而猾,招数有的是,不必破釜沉舟。”
高拱点头,一扬手道:“不去绞尽脑汁想这事了!”又道,“官员讲学的事,我是反对的。讲学当是民间事,官员不宜主持其间。一则导官场浮虚之风,一则容易结成团团伙伙。先前传得沸沸扬扬,说京察之际灵济宫要大开讲坛,后来徐老主动说停止灵济宫讲学。我还以为是他向我示好,感动良久。看来,这里面有名堂!”
“嗯,玄翁,委实有名堂!”房尧第道,“学生推测,起始他们就没有打算真开讲坛,却故意高调宣扬,又突然宣布不开,实为嫁祸于反对讲学的玄翁,如此,玄翁不惟得罪讲学派官员,还给人以胁迫首揆的口实,此计何等恶毒!”
高拱神色黯然,长叹一声:“唉——!崇楼,想做事,难哪!”
房尧第怅然道:“岂止不容玄翁做事,已不容玄翁立朝廷矣!玄翁,得反制啊!”
高拱摇摇头:“我最恶勾心斗角!国事如此,用尽全力尚不足补救万一,况还要花心思与同僚攻防?再说,皇上甫继位,大臣斗得你死我活,不是让皇上为难吗?”
“可是,玄翁……”
高拱一扬手,打断房尧第:“不去想它了!或许只是揣测,里面有误会也未可知。待我明日与徐老说开就是了。”
次日辰时,进了文渊阁朝房,高拱却又踌躇起来。
昨日与徐阶一番争吵,拂袖而去,今日主动去谒,真有些不情愿。正纠结间,书办姚旷在门外唤了声“高阁老——”,施礼道,“元翁有请!”
不愧是老手,高拱暗忖,以这种方式打破僵持局面,彼此颜面上都过得去。
姚旷还担心高拱端架子,谁知他刚说完,高拱起身就往外走。
徐阶的朝房就在中堂左侧最东头的一间,高拱走过去,正欲施礼,徐阶起身,满脸笑意地迎出来,盯着高拱看了一眼,说:“喔呀,新郑脸色发乌,是不是没睡好觉?”边示意高拱坐下,“新郑,都是为国事,争执很正常嘛!往者也常有争执,老夫从不介怀,劝新郑也想开些。”他伸开手掌对着茶盏说,“新郑,先吃盏茶。”
高拱的气消了一半。
夜里,脑海里闪现出徐阶的形象时,高拱满是憎恶;可一见到徐阶,听了这番话,高拱心立时软了下来,他端起茶盏,道:“元翁是否记得,在西苑直庐,我曾当面向元翁说起,灵济宫讲学之事,我不再反对。”
“嗯,有这么回事。”徐阶道。
高拱放下茶盏:“可灵济宫停办讲坛,何以说是我高某执意反对,不得不停办?”
徐阶楞了一下,以惊讶的口气说:“竟有此事?谁说的?”
高拱道:“得罪人,我不怕,但那是为办该办的事;似这等肆意栽赃,莫名其妙背黑锅的事,高某不干!”
徐阶叹气道:“唉——!时下官场确有一股歪风,讹言流传,蜚语四出,不惟让不明真相者真假难辨,还起到挑拨是非、激化矛盾的恶劣作用,此风当刹!下次朝会,就请皇上严词训诫百官,不得信谣传讹!”
高拱听徐阶如是说,也不便再多言,道:“有机会,也请元翁向科道解释,将真相告之于众。”
“理当如此!”徐阶爽快地说。
“还有,”高拱又端起茶盏,道,“月前灵济宫门前谋刺案,因先帝驾崩,不了了之。这几天我每每忆及,总觉得事有蹊跷。一人性命不足惜,然朝廷大臣之安危,国体所系,不能不慎之又慎。是故,当著锦衣卫彻查此案!”
“应该的,应该的!”徐阶连声道,“这些天忙于先帝的丧仪、今上的登基大典,无暇顾及此案,老夫正要找新郑说说这事的。既然新郑有此意,内阁即上公本,请皇上敕令锦衣卫彻查,新郑看如何?”
高拱踌躇良久,道:“此事,我意不必惊动皇上,扰乱圣怀。”
“那……”徐阶为难地说,“新郑,东厂、锦衣卫,只有皇上方有权指挥,臣子不得染指,不经皇上,谁敢给厂卫派事?”
高拱想到请锦衣卫彻查,是因为他担心刑部或者都察院向来惟徐阶马首是瞻,很可能还是不了了之;但一想到惊动皇上,他又有些不忍,只好改口道:“我一时恍惚,不该提锦衣卫,还是请法司严加侦缉吧。”
“也好,”徐阶笑着说,“法司侦办案件,也应经由皇上才合规矩。既然新郑不愿惊动皇上,那老夫就和大司寇说,请他主持办理。”
高拱放下茶盏,向徐阶抱拳一揖,问:“元翁相召,不知为何事?”
徐阶以庄重的语气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按说老夫是该让贤的。然则,虑及皇上甫继位,老夫即挂冠,恐外界误会,有损圣德。故老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虽如此,内阁皆前朝旧臣,毕竟难以新天下耳目。况登极诏所列兴革事体甚巨,内阁也确需充实似新郑这般干才。老夫思维再三,以为当从裕邸讲官中增补阁臣,此事老夫并未与兴化、安阳商榷,因新郑是裕邸首席讲官,先与新郑商榷妥帖,再端出阁议不迟。”
“自然是叔大喽!”高拱脱口而出。
这是徐阶预料到的,也是他所希望的。但他不露声色,踌躇道:“叔大嘛,资历尚浅,遽然入阁,恐遭物议。”
“内阁有共识,皇上不会反对,怕甚?”高拱不以为然地说。
徐阶道:“既然新郑有此把握,不妨一试。叔大时下只是五品翰林,尚不够入阁资格。我意,分两步走:先升为礼部侍郎,再特旨简用入阁。不过,陈南充在裕邸比叔大早,且是他会试时的阅卷官,那就把他们两人一起补进来吧。”
四川南充人陈以勤,是高拱的同年,又是裕邸同事,尽管高拱对这位年兄的能力不敢恭维,但为好友张居正顺利入阁计,也就不便提出异议。
从徐阶朝房出来,高拱神清气爽,他被与好友张居正联手缔造隆庆之治的愿景所激励,昨日的一切愤懑、疑虑,瞬间烟消云散。他迈着轻快的步履往朝房走,迎面碰上郭朴,差一点撞了个满怀。
“新郑,何事这么高兴?”郭朴不解地问。
高拱知道郭朴做过吏部尚书,一向口风甚严,也就忍不住道:“安阳,元翁适才与我言,拟延揽张叔大入阁。”
“什么?”郭朴惊讶不已,“张居正入阁?”
高拱见郭朴一脸惊疑,问:“怎么?因为叔大资历浅?”
郭朴叹息道:“新郑,这是一盘大棋啊!”他探头望着阴云密布的窗外,一语双关地说,“尚未出正月,就要来场暴风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