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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直隶松江府,是国朝富庶之地,百姓善于经商,移居城市者甚多,府城也不得不渐次向外扩展。在府城东南角,有一座巍峨的寺庙,谓之南禅寺。寺旁,有一座大宅,是江南第一府邸,围墙厚且高,四角建有角楼,布有家丁在此瞭望;首门紧闭,门外站着七、八个手提棍棒的彪形大汉。
这是首相徐阶在家乡营造的宅邸。
徐家本贫寒之家,自二公子徐阶及第为官,家业渐兴。徐阶有三子,无一有功名者,皆由恩荫得尚宝司之官。但尚宝官多半是虚衔挂名,故除次子徐琨在京侍父,兼营商号外,长子徐璠、三子徐瑛皆在家乡居住。徐家一大家人并未分家,在大宅内又有几座小院,为三子各自所居。
这天清晨,在街上为徐府打理典当铺的徐五喜滋滋来见徐瑛,神神秘秘地说:“三少爷,松江府差省祭官顾紹,管押颜料银三千五百两,昨晚运至挑河口,堆放在张银家,何不把银子搞过来!”
徐瑛一听有三千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两眼顿时放光,两人一番密议,遂召顾绍来见。徐瑛开门见山道:“顾兄,你押运三千五百两银子赴京,路上不怕被贼人劫去?”
“正为此犯愁,故尚未装船。”顾绍道,“少爷有何妙策?”
徐瑛道:“不如让张银把银子运到敝宅,敝宅在京城商号提出银子送礼部就是了。”为让顾绍放心,他又道,“不瞒顾兄,松江府解京税银,都是这么办的。”
顾绍抱拳相谢,带徐五前去办理交割。可是,顾绍晋京,到美玉商号提银,却被告知不知此事。顾绍大惊,忙赶回松江,到徐府探问。
“喔?有这事?”徐瑛蹙眉作沉思状,“本少爷只记得张银欠的债一次还清了,别的都不晓得了。”
顾绍拿出文凭:“少爷,这可是少爷亲笔所写。”
徐瑛点着文凭道:“不错,上面写着:‘收到顾绍、张银送来银三千五百两’。可这是张银欠本少爷的债,你怎说是颜料银?”
顾绍这才顿悟,忙跪地求情。
“顾兄不必如此,律令上说,限期三个月纳完,不纳完即尽其财产赔纳。快回去筹措银两吧!”徐瑛说罢,一个眼色,打手一拥而上,把叩头求情的顾绍推出了徐府。
“哈哈哈,大傻蛋,就活该倒霉!”徐瑛望着顾绍的背影,大笑道。
“少爷,平湖舅老爷来了。”徐五躬身禀报。因诓骗顾绍颜料银一事,徐瑛颇赏识徐五的机灵,遂把他调回府内当上了管家。
“他来做甚?”徐瑛不悦地说,“既然来了,就请吧!”
“给姐夫请安!”须臾,一个高个子细高挑的男子进来,给徐瑛施礼。他是徐瑛的内弟陆绎。
时任浙江平湖卫指挥佥事的陆绎,是已故锦衣卫都督陆炳的长子。陆炳的母亲为先帝乳母。嘉靖十一年陆炳中武进士,授锦衣卫副千户。嘉靖十八年先帝南巡,深夜行宫起火,随扈的陆炳背先帝逃出火海,更得先帝恩宠,是国朝唯一一个三公兼任三孤的官员,炙手可热,权倾朝野,贪财无度,成为国中仅次于严世蕃的富豪。他为固宠自保,不吝杀人,结下不少冤仇。太仆寺卿杨爵疏谏先帝,先帝怒,交陆炳下锦衣卫镇抚司诏狱,酷刑拷打,竟致杨爵当场毙命;户部主事周天佐论救杨爵,遭廷杖六十,下镇抚司,狱吏遵陆炳授意,绝其饮食三天,致周天佐死于非命;陕西巡按御史浦铉紧急上疏,为杨爵、周天佐鸣冤,先帝暴怒,命陆炳差缇骑逮治,浦铉在镇抚司诏狱遭严刑七天后死去。
徐阶早与陆炳结为亲家,以三子徐瑛娶陆炳长女为妻。陆炳给女儿的陪嫁仅田产即达三千亩,曾轰动一时。嘉靖三十九年陆炳去世,两年后严嵩被罢,徐瑛以有人要追论曾勾结严嵩的陆炳,需预为保全为由,将陆家巨额资财侵夺。徐家欺孤灭寡的传闻,同样也曾轰动一时。陆炳虽助纣为虐,欠有血债,但也有不少朝臣借其调护得全;加之徐阶当国,故一直未被清算。如今《遗诏》宣示,嘉靖朝遭打击的建言诸臣皆平反,杨爵、周天佐、浦铉均已昭雪,他们的家人故旧,纷纷建言追论陆炳,陆绎担心有变,忙从平湖赶到徐府,商榷对策。
“放心,莫说老头子还在位,即使老头子去国,朝廷大佬,哪个没有受过老头子的恩惠?”徐瑛豪气冲天地说,“翻不了天!”
陆绎虽则点头称是,内心却另有想法。他此来,是想索回自家的资财,一则亲自晋京打点,二则给几位死难者后人补偿赎罪,破财或可免灾。不意他刚提及寄存徐府的资财,徐瑛脸色陡变,“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厉声道:“陪嫁的资财有要回去的道理吗?”
陆绎愕然。听徐瑛的话,似乎不再承认陆家资财寄存徐家的事实,急忙争辩道:“哪个说要陪嫁?只说要回些寄存…”
徐瑛不待陆绎说下去,又是一记耳光扇了过去:“想讹诈?!”
陆绎虽比身材矮胖的徐瑛高出一头,却不敢还手,只得边往室外退却边与徐瑛争执。
“来人——”,徐瑛一声喊,几个家丁“忽”地围拢过来,“把这个来讹诈的混蛋拖出去!”家丁不由分说,架胳膊推屁股,将陆绎拖出了徐府。“再敢来此撒野,小心你的狗腿!”身后,传来徐瑛恶狠狠的警告声。
“徐五,你这就带人速去苏州,办几件投献的手续。”徐瑛吩咐说,或许是适才与陆绎争执的火气未消,他的话中充满火药味,“谁敢刁难,老子饶不了他!”
徐家田产之多为国中第一,除放高利贷逾期不还将抵押的土地收入名下外,多数是通过投献方式获取。国制,官员享有赋役优免权。小地主为了逃避赋役,假造买卖契约,纷纷将田产托在徐阶名下,谓之“投献”。不惟松江,就连苏州、湖州也有人前来投献。徐瑛吩咐徐五所办的,就是签订契约,将人带田划入徐阶名下,到官府办理过户手续,以便此后免征赋役。
徐五率十余家丁到了苏州,前期一切顺利,不意到县衙办理过户时却遇到麻烦。吴县知县一脸无奈地对徐五道:“管家,蔡知府颁了教令,言要清查田亩,行条鞭法,清查期间暂停办理买卖手续。”又出主意说,“本县不敢违背知府教令,不如管家去找蔡知府,他是徐阁老提携的,这个面子必是给的。”
徐五只好拿着徐瑛的名剌,递拜帖求见苏州知府蔡国熙。
“这不是买卖,是投献!”蔡国熙在大堂听罢徐五的陈情,一脸怒容,“嘉靖二十七年朝廷所颁《问刑条例》明定:投献人发边卫永远充军,受献人家长参究治罪!奉劝徐家还是带头守法为好!”
“咱说你一个小小的知府,竟敢刁难首相家?”徐五因徐瑛事先有交代,底气十足,一跺脚,指着蔡国熙道,“咱看你这乌纱帽是不想戴了!”
蔡国熙怒不可遏,大声道:“尔何人,敢咆哮公堂,辱骂朝廷命官!”他一拍惊堂木,“来人,重打二十大板!轰了出去!”
徐五被一顿暴打,狼狈而归,跪在徐瑛面前哭诉道:“自打小的记事起,还没听说过江南的官员,谁敢动咱徐家的!那姓蔡的受相爷拔擢,不惟不知恩图报,反而如此欺凌徐府,还有天理吗?!”
蔡国熙以真作假,整治前去采买吴丝的徐忠一事,徐瑛从二哥徐琨那里已然知晓,对他本存怨恨,又见他惩治徐家人不少贷,已是火冒三丈,当即修书一封,要二哥徐琨在京设法把蔡国熙赶出江南。徐五却等不及了:“若不给姓蔡的颜色看看,恐自此以后,江南的官员都敢对徐家不敬了!”徐瑛以为有理。但蔡国熙乃苏州知府,去苏州兴师问罪,必震动朝野,苦思冥想,忽想到苏州知府亦受驻节松江的苏松常兵备道节制,必会来松江参谒禀事,遂亲自到兵备衙门,嘱其一旦蔡国熙来谒,即提前知会徐府。
不几日,兵备衙门差人知会,蔡国熙今日来谒。徐瑛既兴奋又紧张,仿佛要面对一场大战。他召徐五来见,密议办法。须臾,两人计定,差二人到兵备衙前专候,一旦蔡国熙出衙,即速报知。这边,徐瑛已整备四艘小船,每船男女各四人,先行在蔡国熙必经的泾河里游弋;另有男女仆从二百人,在两岸等候。
刚交未时,蔡国熙出了兵备衙门,乘轿到了码头,换船西行。官船甫开动,前后各两艘小艇合围过来,高声叫骂着,岸上也忽地涌出数百男女,与艇上之人呼应而骂。蔡国熙放眼望去,这些男女竟都赤裸上体,一伙人高喊:“蔡国熙——”另一伙人则喊:“王八蛋——”艇上男女不停地往官船上吐口水。蔡国熙见状,只得躲进舱内,吩咐船夫躲闪围堵,小心行使。约莫两刻钟,蔡国熙的官船动弹不得。此时,围观的民众已是人山人海。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徐瑛佯装行色匆匆地坐轿赶到,大喊:“这是做甚?蔡知府纵然贪墨无度、欺压良善,自有官府治他;尔等纵有千般冤屈,自可到官府控告,安得在此围船伸冤?都退去吧!”经徐瑛一番喊叫,四艘小艇方留出通道,在众男女的咒骂声中,蔡国熙的官船得以缓缓前行。
回到苏州,蔡国熙愤然上本求去。
为父申雪南返的文坛盟主王世贞,在苏州浒关码头正要登岸,忽见岸上人山人海,忙问:“怎么回事?”
“蔡苏州辞官归乡,苏州绅民不舍,皆来追留。”先王世贞南归的外甥曹颜远禀报说。
王世贞颇是惊讶:“喔?蔡苏州有名望,得民心,何以辞官?”
曹颜远遂把徐家“噪船”之事禀报舅父,最后说:“闻得蔡苏州忍辱含垢回到苏州,一气之下,呈请辞职,拜发了奏疏,也不等吏部文凭,即收拾行装要回广平老家。”
王世贞先是吃惊,继之则脸色一沉,呵斥道:“噪船这等事,于首相令名有损,焉能传布?此后有人谈及,当为首相辩诬!”
曹颜远喏喏,又问:“苏州名流邀舅父一聚,舅父允准否?”
王世贞步履缓慢地下了船,叹息道:“在京勾留了八个月,身心疲惫已甚。聚会就免了。”他又恨恨然说,“若不是高新郑从中作梗,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