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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崇古和方逢时的奏疏,十月九日发交内阁。
李春芳只看了开头,手禁不住微微发颤,脸色煞白,看着高拱道:“新郑,这、这俺答之孙来投,王崇古何以擅自纳之?这、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高拱接过一看,此奏正是按照他的函示写成,也就踏实下来。他和张居正早已商榷妥当,只等宣大奏报,即批兵部主持廷议。此时遂不慌不忙地说:“照例批兵部主持廷议就是了。”
赵贞吉看着奏疏,掰着指头算了算,道:“如此大事,何以迟迟未奏报?这王崇古胆子未免太大了!”
“正因为事体重大,总要译审明白,真得敌情,方可奏报。”高拱接言道,“我看王崇古不是胆大,是心细。事体未明,就惊慌失措报来,让朝廷如何处之?”
“心细?”赵贞吉反驳道,“王崇古竟敢提议与丑虏言和,这可是杀头之罪!既然心细,就该知道先帝明诏:敢言贡市者斩!知道了还悍然提出,我看他的脑袋是不想要了!”似是为堵高拱的嘴,又补充道,“总不能说先帝的诏旨错了吧?新郑上的《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可是极力维护先帝的,敢归过先帝者是大不敬!”
“内江,你会错意了,鄙人纠正遗诏的本意,绝不是内江所理解的那样。”高拱冷冷道,“若先帝的每条诏旨都要不折不扣执行,恐内江还在老家抱孙子嘞!”
“新郑这个说法固然不错,”赵贞吉道,“然我老赵当年之所以被贬谪,就是因为庚戌年反对与丑虏言和,如今老夫还是这个主张,宁愿战死沙场,也决不与丑虏言和!”他一拍书案,高声道,“言和者,汉奸也!”
高拱冷笑一声,道:“内江,这话说过了。若是皇上言和呢?”
“你你……”赵贞吉被呛白地满脸憋得通红,良久才赌气道,“皇上言和,做臣子的,也要谏诤!”
“新郑、内江,先不必争了,批交兵部吧。”李春芳小心翼翼地说,“看看大家什么主张再说。”
兵部尚书郭乾接到批红奏疏,惊惧交加。他把奏疏往书案上猛地一摔,道:“王崇古,真是多事!”又小声嘟哝道,“真是倒霉,才坐这位子几个月,竟遇到这等事!”他沮丧地仰坐椅中,有气无力地吩咐侍从,“请两位侍郎来!”
左侍郎魏学曾、右侍郎谷中虚前后脚进了直房,郭乾指了指案头的奏疏,摇头不已。魏学曾、谷中虚坐下来,近乎头顶头,一同阅看。魏学曾默不作声,谷中虚脸色骤变,叹息道:“王崇古不该如此处置,纳此竖孤,祸患无穷!”
“大司马,当速发揭帖给部院寺监,明日就廷议,此事拖不得的。”魏学曾道。
“大司马,桃松寨之事,殷鉴不远啊!”谷中虚焦急地说,“就因为督抚为邀功,把桃松寨居为奇货,结果引发一场血战,兵部尚书杨博受命兼任宣大总督,在右玉苦战几个月,才保住城池,杨博老命差点搭上啊!为避免悲剧重演,赶紧把竖孤赶出关外方是上策!”
郭乾愁眉苦脸,道:“既然已经批红,就是皇上的旨意,兵部也只好主持廷议,待廷议时再说。”
次日辰时,廷议在文华殿举行。郭乾神情游移地坐在首座,仿佛着衣单薄,缩着身子,双手交插袖中,眉头紧锁,道:“诸公,今日遵旨廷议。职方司郎中吴兑,先把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奏疏宣读一遍。”
吴兑未读几句,会场上喧哗而议。虽然把汉那吉来降的消息已传遍京城,但情形到底如何,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正式说法,一个个义愤填膺,再也忍耐不住了。
“王崇古当斩!”御史叶梦熊抢先道,“先帝有明诏,有言贡市者斩!王崇古故违明诏,岂可不究?窃以为律令昭昭,何需廷议!”
“桃松寨之事,殷鉴不远,朝廷不应迎合王崇古侥幸邀奇功的颟顸之举,当驳回此奏,严词训诫!”兵科都给事中温纯道。
“祸国之举,莫此为甚!莫此为甚!”英国公张溶大声道,“秋防没有出事,好不容易松口气,王崇古就又来这出!你收留他,北虏会认为你扣他为人质,他们只认得金戈铁马!与北虏打仗,有胜算吗?这不是祸国是什么?嗯!”英国公已年迈,说着,气得咳嗽不止。国公乃国朝最高世袭爵位,得封袭此爵者,都是战功赫赫的英烈之后,又照例兼任五军都督府都督,关涉边防大事,他们的话很有分量。
“还议什么议!嗯?依律令斩了王崇古,赶紧把那个小子给送出关外就完了!”抚宁侯朱冈接言道。
丰润伯曹文炳抢过话头:“朝廷里恐有给王崇古撑腰的人,他们是同犯,锦衣卫当即刻拿下!”
“赞成!赞成!就照英国公、丰润伯说的办吧!”灵璧侯汤世隆、泰宁侯陈良弼、伏羌伯毛登、惠安伯张元善,都起身大叫道。
公侯们气势汹汹,摆出兴师问罪的阵势,想表达支持意见者都噤口不敢言。
郭乾却视而不见,默然无语。魏学曾忍不住了,拱手道:“诸位前辈,皇上命廷议,本为集思广益,自当畅所欲言,学曾得罪了!学曾以为,虏酋款塞,乃我大明之利机,不可轻易错过。”
吏科都给事中韩楫接言道:“制虏之机,实在于此。王崇古敢于担当,朝廷理应……。”他的话还未说完,侍从神色慌张地进了议场,直趋郭乾座前,把一份羽书捧递给他。
郭乾脸色大变,嘴唇哆嗦着,向众人道:“北虏数万兵马,分三路气势汹汹向宣大杀来!其中两路由俺答、黄台吉亲领!”
“真是无事生非,国库再也支撑不起一场大战了!”户部尚书刘体乾气急败坏地说,“谁惹的祸,谁筹钱去,鄙人是毫无办法的!”
“行了,准备打仗吧,别在这里耽误功夫了!”英国公张溶一甩袍袖,大声说,起身就走。
廷议只得草草收场。
出了文华殿,郭乾站在雪地里,望着义愤填膺而去的众人,一则因为大兵压境,一则因为廷议议而未定,不知如何回奏,急得脸上汗珠直淌。
高拱也接到了宣大羽书,内阁朝房里,他边踱步边对坐在书案旁的张居正道:“老俺大军压境索孙,这并不出乎预料之外,我在给王崇古的书函里,就如何应对此种情形已有详嘱,倒是不必过于担心,只是朝廷要快些给王崇古明确说法,方好从容应对。不知廷议…”他不再说下去了,隐隐感到,廷议的结果不会如他所愿。
张居正道:“玄翁不是事先给魏学曾、韩楫有所示意吗?居正也和曾省吾几个人示意过了。”
“只怕廷议时众论汹汹,一旦否决王崇古所奏,抑或拖而不决,把汉那吉是留是逐未定,王崇古就难办了,事先设计的法子,也就用不上了。”他焦躁起来,“既然老俺大军不日就兵临城下,朝廷必得上紧给王崇古一个说法,万万不能拖!”他蓦地驻足,对张居正道,“叔大,你快去给王崇古修书,要他不必动摇,按事先画策行事!戒励诸将,并堡坚守,勿轻与战,即彼示弱见短,亦勿乘之。”
张居正慢慢站起身,却并未迈步,蹙眉道:“万一廷议……?”
“那也要力排众议,照事先画策行事!”高拱断然道,“此事,我来担之!”
张居正刚走,郭乾佝偻着身子求见。高拱惊问:“廷议这么快就结束了?结果如何?”
“高阁老,北虏大军……廷议,众论汹汹……”郭乾语无伦次地说。
“行了!”高拱一扬手说,“等不得了,你即回奏,直言廷议未定论就是了,内阁来决断!”
郭乾喏喏,却仍未起身。高拱刚要发火,忽然明白了郭乾的意图,不耐烦地说:“你是想问应对俺答方略的吧?兵部传令王崇古,要他戒励诸将,并堡坚守,勿轻与战就是了。”
“高阁老,巡按御史、朝廷里的科道,本对王崇古纳把汉那吉招惹祸端义愤填膺,无处发泄,若避敌不战…恐弹章叠上……”郭乾一脸惊惧地说。
高拱凛然道:“大司马不必惴栗。此事,我自有画策,兵部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一切由高某担之!”
郭乾拱手告退,回到部衙,一面照高拱所示传檄王崇古,一面按高拱所嘱题覆王崇古的奏本。
兵部的题覆发交内阁,李春芳一看,越发紧张起来:“这、这兵部推卸责任嘛!奉旨廷议,焉能如此回奏?真是闻所未闻!这让内阁怎么办,还是驳回去吧!”
“宣大大军压境,戎机十万火急,不能循常例了。”高拱拿过兵部题覆稿,“我来拟旨。”他早已斟酌好了,提笔在黄票上写道:
这虏酋慕义来降,宜加优恤。把汉那吉且与做指挥使,阿力哥正千户。还各照品赏大红苎丝衣一袭,该镇官加意绥养,候旨另用。其制虏机宜,着王崇古等照依原奏,用心处置,务要停当。
“新郑,你不能这么做!”赵贞吉沉着脸说。
“是啊,新郑,且不说王崇古所奏当不当准,廷议未有结论,内阁就径直拟旨,不合体制嘛!”李春芳接言道。
“日月在天,云霾在地。知责人以常法,不念呼吸之兵机。目下只能这么做!”高拱语气坚定地说,“若皇上驳回,高某不会恋栈,立马走人,绝不食言!”
“在紫禁城里坐而论道,谁都会!”张居正忍不住了,“时下,宣大的空气,紧张得怕是要凝固住了,多为前线想一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