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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接过了酒坛子, 拿在手里, 但到底是没有喝。
她就站在摘星台外面, 看着曲正风喝。
曲正风似乎也就是说这么一句, 没有真的一定要她喝的意思, 只是自顾自喝着自己的。
从子夜喝到天明。
天亮了, 酒坛子便空了。
他身上是酒气, 眼底却没醉意,拍拍手,起身来便对她道:“走吧。”
该安排的事, 早都安排好了。
天明时分,崖山、星海两方修士,已不知受了谁的命, 井然有序地集结于灵照顶上。
见愁与曲正风一道从崖山道上转过去时, 便看了个清楚,她甚至在人群里看见了新一辈里那小鬼头方小邪。
这小子原是跟着掌门郑邀一道去了明日星海的, 没料想竟又回来了。先是长老戚伯远, 后是站在灵照顶上这许多的崖山门下, 说背后没鬼, 见愁都不信。
其实在曲正风提出要回崖山的时候, 她就隐隐猜到点什么了, 只是露出来的端倪还不够多,让她不敢确认。
若到眼下这局面还看不出来,那就是她太蠢。
“昆吾知道吗?”
站在半山的崖山道上, 俯视着灵照顶, 也俯视着下方意气风发的人群,见愁沉默良久,终是问了这样一句。
曲正风笑出来,反问:“你觉得昆吾知道吗?”
见愁心说知道才有鬼了。
她微微叹了一声,终于不问了。
这十多日她都在崖山武库之中悟剑,外头的事情曲正风显然是安排妥当了,便是他叛出崖山,乃是明日星海的剑皇陛下,眼下要攻打极域,大家也是同仇敌忾的。所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他出现在崖山,甚至做一些安排部署,并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至于事实……
人人闭紧自己的嘴,那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独独外头的人尤其是昆吾不知罢了。
曲正风便向她摆摆手,也不多言,直接纵身腾跃,竟从崖山道上跃上,如登天梯一般,往山壁的更高处去。
山壁高处便是那石亭。
石亭向内则是一条贯穿山腹的甬道,通向位于前山高处的揽月殿,而揽月殿下藏着崖山不可告人的秘密。
见愁面上没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也没立刻跟上,而是下去先同一旁站着的长老戚伯远说了两句话,了解了一下这几日的情况与接下来的计划,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转头一看,崖山精锐四百人,都注视着她。
她于是想起先前取剑悟剑是在武库中所见的那新新旧旧的万剑,还有那璀璨如流星一般的无尽陨落,心底便骤然一痛。
眼前的每一张面孔,都如此鲜活。
他们穿着干净整洁的道袍,不管是英俊还是普通,眉眼间都没有半分的畏惧之色,相反,一片的坚毅果敢。
其气势,一如他们掌中剑,如虹。
十一甲子前,她的师尊扶道山人,还有已经叛出崖山的曲正风,是不是也如她一般,怀着这样的心情、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这些活生生的面孔呢?
见愁眸光闪了闪。
眼底虽还有着一层阴翳,但也不知是不是前两日悟剑的缘故,已经好了不少,能勉强视物了。
此刻只一脸肃然地对所有人道:“我与剑皇陛下先去探路,你等随后进入,必要多加小心,切莫莽撞行事。”
这一句话说得很是郑重,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
便是性情颇为不驯的方小邪也不例外。
他们皆能体味出这一句话里藏着的关切,一时心底触动,便齐齐抱剑躬身,朗声回她道:“是,大师伯!”
旁边明日星海的修士都沉默地看着。
他们的剑皇陛下虽出自崖山,他们平时也不是没见过崖山修士,只是当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传说中的灵照顶上,眼前便是那千仞高的绝壁,再听这气冲云霄、轩昂至极的声音,心底难免会生出一种自愧弗如的慨叹与难以压抑的沸腾热血。
这,便是崖山。
见愁听了,则是慢慢地笑了一笑。
她回转头往上一看,曲正风就站在那高高的石亭上看着下面,似乎是在等她。
所以她未再多言,纵身一跃便也上了石亭。
两人都没说话,一路从石亭穿过甬道,到得揽月殿,心念一沉,便进入了崖山那地底空间之中。
见愁自极域归来时曾到过此处,此刻也不觉陌生。
曲正风曾在崖山多年,更多次来过此处,自然更是熟悉。
潮湿的空间,颇为阔大,高高的穹顶上甚至还有钟乳石倒垂而下,形状千奇百怪。
最中间的位置,立着一座高高的圆台。
圆台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上盘坐着一具老旧的骷髅。
见愁与曲正风到时,那骷髅上便暗光闪闪,片刻后就生出了经脉血肉,成为一名枯槁的老者,向他们道:“总算是来了。”
目光先是落在曲正风身上,看了很久。
接着又落在了见愁身上,看了她眉心那半寸细细的血痕许久,终是笑了起来,连道了三声:“好,好,好!”
“见过老祖宗。”
见愁行了一礼。
曲正风站着没动。
老祖宗似乎也不介意,只是道:“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扶道那老小子硬生生从人家十八层地狱里佯作毁镜,实则是将这一面弥天镜悄悄抠回了崖山。当时不过是以备万一,毕竟此镜开启之法早已失传,极域不知,十九洲也不知。谁料十一甲子之后,先是《九曲河图》现世,后又有那一位傅道友造访,意外得了开启之法。如此,这一手闲棋竟算是活了。这一趟要深入极域,其中凶险难以预料,你二人要多加小心。”
想也知道这计划是什么样,更何况曲正风虽没说,可见愁已经从戚伯远处了解了个彻底。
能奇袭雪域,也能奇袭极域。
正面的战场在东极鬼门,自有十九洲的主力撑着,只是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崖山损失惨重,难免信不过那一帮人模狗样、道貌安然的“同道”,是以早早备下了后手。
这弥天镜乃是传说中盘古大尊开天辟地创建轮回时所留的通道,原本设在极域之中,后来开启之法失传,也就渐渐没了作用。
见愁能知道此镜渊源,还都是因为傅朝生。
这一位蜉蝣大妖在极域蛰伏数十载,为查轮回之事翻遍了八方阎殿中的典籍,才得知了这些只言片语,还带回了那一枚薄薄的金叶给她看。
所以当时她便在猜测,这弥天镜会不会派上什么出奇的用场,结果如今果然应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崖山与昆吾早已经是貌合神离,面和心不和。
极域要战,十一甲子前崖山千修的仇要报,来自身后的刀也不得不防。
正所谓是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崖山,心机可深着。
当年能被人算计坑害,不过是因为全然的信任,未料想盟友竟一个接一个地出岔子。如今心内已有了警惕,要再耍什么心机手段,崖山也是从不弱于人的。
所以计划便是瞒天过海。
他们特留了不少人下来,于今日集结,直接通过弥天镜去往极域。
这无疑是兵行险招,非有胆气者不敢为之。
需要的,是胆大心细。
人是崖山、星海两方修士,先头去探路的当然是见愁与曲正风。
两人听老祖宗叮嘱过后,都点了点头。
随后老祖宗那长着长长指甲的、枯树枝一样的手指,便在这铜镜某个位置一指。
见愁与曲正风都站了过去。
老祖宗是保持了这副形态不知多少年的人精,不,骷髅精了,见过的风云不知凡几,眼下要发生的虽是在将来一定能震惊整个十九洲的大事,可他皱纹满布的眉眼间没有半点波动。
眼睛一闭,便不再多言。
那枯槁的手指轻轻下放,按在铜镜之上,口中竟发出让人完全听不懂的音节,佶屈聱牙至极。
片刻后,整面弥天镜便“嗡”地一震,陈年累积的灰尘四起,如妖魔一般飘荡。
镜面上流淌的金光也瞬间充溢而出。
隐约的空间波动传来时,这地底空间之内竟传来凄厉的鬼哭之声,金光里更冒出了无尽的鬼影,缠绕着二人。
见愁悄然按住了掌中剑。
曲正风亦紧绷了身体,不敢掉以轻心。
在鬼影几乎将两人吞没的那一刻,老祖宗紧闭的眼,终于骤然圆睁,同时口中一声厉喝:“万鬼开道!”
“轰!”
恍若一道惊雷从天劈下!
见愁只觉整个神魂都被这一声厉喝震慑,呼啸着的浓黑鬼影,像是风暴一般将她携裹,拉拽着她,撕扯着她。
天旋地转!
下一刻,所有如进了旋涡一般的错觉便如潮水一般从身上消退了。忽然感觉有风,凛冽刺骨之余,还藏着几分干燥的血腥气。
她双脚踩在实地上,睁眼一看,天地已换。
通过弥天镜传送过来之处,不是别处,竟正好是昔年见愁因参加鼎争而到过的第十八层地狱!
那一座古老的祭坛!
正面是莽荒的平原,古木参天,去都已失去生机,枯藤缠绕,成为一片朽木;背后则是荒芜恢弘的废墟,一座座城池曾伫立此处,此刻却寂然无声,满布灰尘。
祭坛平台上则留着坑坑洼洼的痕迹,当年见愁第一次见便觉得是这上面原本有什么东西,只是后来被人硬生生抠走。如今一想,便全然明了,被抠走的正是弥天镜!
所以他们从崖山来,正好落在此处。
两人都知道眼下是身犯险境,所以在传送而来的同时就已经隐匿了气息,怕传送的位置不对,过早暴露,但担心好像是多余的。
这昔日热闹的鼎争之地,入目所见竟是一片狼藉。远处那庞大的废墟坍塌一片,地面上还留着一道大得几乎覆盖了半个十八层地狱的掌印,深处足有千尺!
经年岁月流转,掌印里已长满了天时草。
见愁向曲正风看去,便见曲正风远远望着那巨大骇人的掌印,于是跟着转头去看。
这一瞬间,往昔种种风云都在脑海深处掠过。隐约回荡在耳旁的,竟是她当日强行与秦广王对掌后放下的狂言——
“鬼斧暂存极域,他日,崖山门下见愁,将再取之!”
于是便笑了一声。
同时她放远的目光,也一下发现了远处那鬼鬼祟祟躲藏在城池废墟里的两道身影,一个脑袋又大又圆,一个脑袋又尖又小,竟透着点熟悉。
见愁一下想到了什么,眼神微有异样。
曲正风先听见了她笑,还未思考出何等样的人才能在这十八层地狱上留下如此恐怖的掌印,又见她神情不对,便问道:“怎么了?”
“倒是没怎么,只是……”见愁也真说不上来心底是什么感觉,她回看了曲正风一眼,面上带了几分难言的古怪,竟半开玩笑道,“剑皇陛下,到这里,就算是我的地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