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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纸是当年一并画好的, 只是那时没有打这一件。这是回利州之前才找人打的。”
沐青霜始终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匣子, 安静地听着贺征的声音。
贺征顿了片刻才又接着开口,沉嗓低柔:“没要逼你立刻决定什么, 只是怕你收了之后就再不肯看一眼。”
五年里托人带回循化的那些报平安的书信, 她从来没看过, 都是向筠经手,贺征是知道的。
“好,看过了。”沐青霜仍旧没有抬头,语气极轻极缓,慢慢的将那匣子合上,又将它端端正正放回了小竹箧里。
贺征设想过许多种可能, 心底最怕的就是眼下这一种。
若她要打要骂要算账, 他绝不喊一声疼, 毕竟也不冤。
年少时他心中压着太多沉重的事,即便是面对她, 多数时候也只能沉默。
因为对自己将要走上的路没有太大把握,便不敢掷地有声地回应她心意,不敢光明正大与她约定什么承诺。就怕两人之间牵绊过深,他会放不下,走不开;更怕两人之间牵绊过深, 若他走后却再不能活着回到她身旁, 那就要成了她心头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
于是就一直躲着, 冷着。
可打从两人初次相见, 这小姑娘就一直是他眼中最明亮璀璨的所在,当她张扬起灼灼无畏的风华一次次靠近,他又无法彻底拒绝来自她的光与暖。
终究还是伤了她。
贺征低声解释:“毕竟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那时我怕我回不来……”
“嗯。”沐青霜双臂环胸,后背徐徐靠向车壁,轻轻阖上了微颤的眼睫。
她的眼睫像蝶翼,在易容过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贺征心中一片冰凉,伸出手去想将她捞回怀中,最终却还是颓然无声地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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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循化沐家的大小姐,沐青霜的骨子里就像沐家家徽上的那只凤凰,崇着光明与灿烂,一身烈烈张扬的焰火,纵心恣意,无畏无惧。
她被父兄与家人护得太好,打小就养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要脑子一热,便觉天地之间没有她不敢的事。
因为有底气,自觉承担得起任何后果,得失输赢都能泰然处之。
于是当她明白自己对贺征情生意动,便毫不犹豫地鼓张了所有热情去追逐,没怕过他冷脸以对,没怕过他淡漠疏离。
哪怕最终他仍旧决绝求去,她满心里被伤得血淋淋狼狈不堪,她也不觉那有什么了不起。小霸王是不怕受伤的,大不了躲在人后哭一哭,擦擦眼泪,人前照旧威风,输得起。
可是,不怕,并不意味着不痛。
她也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明白,那场一往无前、愿赌服输的追逐与放手,是许多人一生中只会有一次的勇敢。
惟彼时年少,才敢倾尽毕生之勇啊。
当初贺征离开的方式对她来说太过决绝。
若谈大义,国恨家仇他慷慨以赴,谁能说他一句不对?
若说儿女私情,她也没脸指责他有所辜负。毕竟,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强求。一直一直,都是她在强求。
他一丝错处也挑不出,让她连愤恨不平、顾影自怜都会显得矫情。
谁都不会知道,贺征走后,她有多庆幸自己最终接手的是家中的暗部府兵。
因为这样,大多时间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在山里,不必面对旁人怜悯、同情、喟叹的欲言又止,不必面对家人小心翼翼的关切试探,不必听到太多关于贺征的消息,不必面对偌大家中随处可见的,关于那个少年的记忆。
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以让自己看起来仿佛从不曾受伤。
如今他回来了,而她也再无处可躲。
五年的历练使他强大从容,可他回到沐家,怀揣的仍是当年离家时的那颗少年心。他在沐家危难之时站在所有人身前,默默地周全着许多事,一如当年,虽不多言语却重情重义。
他对沐家人收起在外时的凌厉锋芒,在她面前低眉顺目,虽讷言拙舌却极尽温软。
他将当年她心心念念却没有得到的礼物捧到面前,告诉她,没要逼你立刻答应什么,只需你看一眼就好。
话说成这样,事做成此般,她当如何?
道理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只不过是以往的他迫于无奈,没能在最初就接受她的情意而已。
所以这五来,沐青霜对自己与贺征之间的过往一直避而不谈。哪怕这次贺征回来,她也尽量平和以对,假装他只是离家经年的异性兄长,危难时可以适当倚靠的家人,久别重聚的旧时故友。
面对五年后的贺征,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当年的那份情意还剩多少,但她很清楚,十五岁时那份不计得失的单纯热烈,是再也没有了。
只要不谈两人之间的过往从前,她真的可以做到和软待他;可他执意旧事重提,她就忍不住想要竖起满身的芒刺。
想将过往那些委屈酸楚与痛一一还他,让他知道十五岁的沐青霜曾痛到什么样的地步,要多勇敢,才能成为如今的模样。
若非如此,她不甘心就这么与他握手言和。
沐青霜脊背紧紧抵着车壁,慢慢蜷起双腿,将自己的脸藏在膝上。没有哭,也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恼怒。
因为贺征什么错都没有,所以无论她这时怎么做,好像都会透出一股子作天作地的矫情。
可是那些被深藏在她心底经年不愈的伤口是真的,无数个夜晚掉过的眼泪也是真的。
她花了好几年的心力才藏好的恼忿、委屈、失落和狼狈,都是真的。
可到五年后的如今,它们仍旧不能得见天日,被堵得死死的,没有去处。
她不甘心,却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无论她怎么做,好像都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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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三黄昏,马车回到循化。
车挺稳后,两人都没有动,静静看着对方。
“贺征,我当年说过,‘沐家儿女有诺必践,说出去的每个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来’,”沐青霜眼神沁凉地看着他,“那时我说,从我收下你以兄长身份送的那份生辰礼开始,你我之间的前尘往事就已全部揭过,我只以异姓兄长之礼待你。”
贺征喉头滚了滚,嗓子紧得直发疼:“我没忘。”
“那你如今这算什么?”
“强求,”贺征扯了扯嘴角,眉目间浮起近似悲壮的神色,“不是要你不计前嫌,也不是要你立刻原谅释怀,我只是想强求一个讨好你、挽回你的机会。”
沐青霜有些麻木地点了点头,口中却道:“当初是你不要我等你的。所以这五年,我一直在学着放下你。”
如今她即将做到了,或许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在心里彻底将他放下;他却回过头来说,要强求一个机会。
“哪怕你已经放下,也没有关系的,”贺征眼尾泛起淡淡猩红,神情坚决勇毅,宛如绝境之人最后的挣扎,“我只强求这一个机会,让我来学着你当年那般勇敢的样子,无畏无惧,百折不回。一步一步重新走近你。”
“若我最终还是回不了头呢?”沐青霜回视着他,坦坦荡荡将自己眼底那些隐秘的痛楚与不甘全数摊在他面前,“若我最后还是选了别人呢?”
贺征双目倏地赤红,两手死死捏成拳,牙关紧咬,似乎光是想想那样的结局,就能痛裂了他五脏六腑。
可是他说:“那我也会同你当年一样,倾尽所有,愿赌服输。”
沐青霜有些恍惚地看了他许久,抿紧的唇渐渐松开。
她的唇慢慢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弧。“送银饰腰链给姑娘,在利州风俗上是个什么意思,你当真清楚?”
“很清楚。”贺征周身绷得紧紧的,严阵以待地凝视着她,惴惴揣测着她会给出怎样的“判决”。
沐青霜冷然轻笑:“那想必你也清楚,寻常儿郎送这礼物,姑娘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贺征没敢吭声,目光始终攫着她那对明亮杏眸。
她面上有一层易容,瞧她的神情就无法真切判断她心意的,只有看着她的眼睛,才能窥探一二。
此刻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点骄傲,一点点凌厉,她嗓音里透出的那份若有似无的笑意,并未抵达她的眼底。
“贺征,你拿这做生辰礼,便是只给我留了一条路,这不公平,”沐青霜再度冷声轻哼,“无论另外那条路我选是不选,你都该给我留着,不是吗?”
就像当年,她倾付满腔热情去追逐他,最终却也容了他的拒绝与放弃。
“生辰礼,你换一份来,我一定收;至于这个,”沐青霜指指旁边的小竹箧,眼神里有发狠的痛快与敞亮,“你另想法子重新送过,至于我收不收,那得看你本事。成交吗?”
贺征绷了半晌的肩头终于徐徐松了。他缓缓闭眼,如释重负:“好,成交。”这很公平。他该有他的诚意。
若她一次不收,他便送第二次、第三次。年少时她让他许多,如今他理当要还。
他不怕她使性子刁难,也不怕她发脾气打骂。只要不是冷硬到底一口回绝,别转头就走避而不见,就已是她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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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八,沐青霜透过利州军府,向朔南王赵诚铭呈上金凤古道地图及沐家暗部府兵名册,称举国一统为大势所趋,沐家愿为国之长远计,自愿将暗部府兵交由朝廷调度,归入官军序列。
赵诚铭大喜,通令各军府,盛赞沐家大义高风,堪为国之砥柱,并恩赏沐家三座位于镐京外城的宅邸,亲笔致信延请沐家于开春后迁居入京,参与登基大典及开朝建制。
十二月初三,沐青演抵达利州军府所在的利城,那道“沐家人不得擅离循化”的谕令也无声撤除,沐家附近所有来自朔南王府的暗探、斥候尽数悄然离去,利州各城解除城门戒严盘查。
十二月初三至十二月初九,嘉阳郡主赵萦与贺征在沐青演的协助下,完成利州军政事务的交接,赵萦正式接替沐武岱成为新任利州都督。
嘉阳郡主赵萦上任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解散了赫山讲武堂,并责令原赫山讲武堂教头之一的印从珂前往循化接手原沐家暗部府兵,担负起守卫金凤山的重责。
这个任命出乎所有人意料,却让沐青霜心中大定。
印从珂是她崇敬的师长,心性刚硬正直,早年又在中原战场积累了丰富的统兵临敌经验,对山林作战也颇有钻研。由这样一个人来接手暗部府兵,对各方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对于沐家在利州的大厦倾颓,舆论颇有争议,不过随着十二月十一镐京大捷、复国之战完胜的消息传遍全国,万众沸腾的欢欣很快就将关于沐家的争议淹没于无形之中。
而对于外间纷扰,沐家人并没有太大波动,只在沐青演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迁居镐京的事宜。
此时年关将近,谁都知道这或许是沐家本家人在利州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但他们没有将被迫离乡的不舍与伤感写在脸上,就像过去几百年沐家祖祖辈辈的人所做过的那样,在红墙乌瓦下热热闹闹地筹备着除旧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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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家的大事已成定局,又有了沐青演回家坐镇,沐青霜便暂时卸下了大半重担,跟着向筠凑热闹筹备年货,闲散数日。
年前节下的琐碎事务总带着喜气洋洋的温软,让沐青霜渐渐从脑中那一团乱麻里抽出些许头绪。
十二月十六的午后,她将贺征约到沐家的小校场。
“打一架吧。打了这架,我好给你个说法,”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贺征的左手,“不占你便宜。”
从钦州回到沐家当天,沐青霜就让家医替贺征再度探过。他的旧伤平素并无大碍,但冬日天寒或逢有雨时会疼得厉害,这种时节就需得注意保暖伤处,尽量不要动用左手来做任何事。
如今正值隆冬,贺征的左手正被沐家家医用厚棉布包裹的夹板护着。
沐青霜让人取来绳子将左手缚在身后,手持木制长刀,对贺征执礼道:“请。”
贺征摇了摇头:“我不想……”对你出手。
“当年你让我放手,不要我等你时,也没有管过我想不想,”沐青霜眉目凛凛地直视着他,娇声厉色,“若你要站在那里只等着被打,我也不会手软,这是你欠我的!”
而若贺征当真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挨打,那她会非常、非常地瞧不起他。
贺征看着她狠绝泛泪的眼神,就知倘使自己不能全力以赴应她这一架,那他俩之间才是真的完了。
于是他咬紧牙根,从齿缝中艰难挤出一句,“好。”
这是他们从总角初识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交手。
谁也没有退让,谁也没有放水,全力以赴交出了作为对手能给的最大尊重。
木质长刀相撞时的声声闷响震得人胸臆生疼,却又意外地使人酣畅淋漓。
陈年过往如跑马灯一般从沐青霜眼前掠过,那些当年没有机会发泄出的委屈、愤懑,那些没有人知道的痛楚与狼狈,就在一刀刀毫不留情的交锋中,慢慢寻到了出处。
在有来有往的一招一式下,她心中的郁气渐渐淡去,到最后脑中一片清明,方寸间激荡起多年未有的疏阔豪迈之气。
最后两人双双力竭,各自满头大汗地以长刀为杖面向而立,平复着大乱的心音。
儿郎粗沉却克制的重喘与姑娘绵柔紊乱的急吁渐渐杂糅到一处,他们之间隔着约莫三五步的距离,却像是前所未有的贴近。
“从前我在你这里受过的委屈,如今我必须还你,否则我不能甘心。”沐青霜垂着脑袋,看着一颗接一颗的热汗从自己下颌砸到地上,蓦地笑了。
同样大汗淋漓的贺征也笑了:“我知道。”
“贺征。”
“听着呢,你说。”
沐青霜慢慢抬起头,目光坦荡地直直望进他的眼底:“往后你别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一点错都不出,叫我连个发脾气的由头都没有,太憋屈了。”
“好。”
“今后你在我面前不必小心隐忍地卖乖讨好,我也不会自怜自艾地对你避讳三分。”沐青霜豪气地将手中长刀往旁边一扔,眼中净是野烈飞扬的通透笑意。
果敢,骄横,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我俩都得让彼此瞧个清楚,五年后的对方,还是不是自己最初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毕竟分隔五年,如今的你未必知我,我也未必懂你。
若就此握手言和当做无事发生,那谁又说得清自己心里的那个对方,究竟是年少时珍贵的回忆,还是活生生的眼前人?
“今后无论何时何事,该是什么样,你就给我看看你是什么样!或许最终我还是不会选你,又或者你先受不了我作天作地。总之从今日起,你我都有两条路,各自尽力而为,愿赌服输。贺征,你敢不敢?”
“我敢。”这是贺征第一次毫不犹豫、掷地有声地回应她。
他抬袖抹去面上的汗,淡淡挑眉,噙笑的桃花眸里仿佛有人掀翻了漫天星河。
“只是如今的贺征有时不大讲理,面对心爱的姑娘大约是听不懂什么叫拒绝的,还请沐小将军多多指教。”
沐青霜满意颔首,略抬了下巴:“如今的沐小将军,却是个管杀不管埋的,也请贺将军善自珍重。”
这一次,让我们势均力敌地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