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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沅君那天在学校里远远瞧了封西云一眼后, 便又是一连好几天没见着他。
他倒是常派副官来送些东西, 也把城外的兵给撤了大半, 只留了百来人,帐篷也就几个。
似乎仗打不起来了, 运城的气氛也跟着缓和。封西云跟那些个团长们时不时的去饭庄里喝茶, 也不知道商量出什么没有。
这天是个周末,冀大按着新历排课, 陆沅君在家休息。然而天还未大亮, 陆夫人就撞开了闺女的房门, 把她从薄被里揪了出来。
陆沅君睡眼惺忪的,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娘啊, 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
然而从指缝里, 陆沅君看见了一团鲜红, 刺眼的很。
她爹可刚死,家里头就算是下人小厮, 也都得穿黑白两色,谁敢穿红的。陆沅君放下手, 瞧见了红色的源头,正是她的母亲陆夫人。
陆夫人穿着大红色的衣裤,手腕脚腕上还叮叮当当的挂着镣铐。
“娘!你这到底是干啥啊!”
陆沅君从床上跳下来, 想要把娘亲这身衣裳扒下去。
可惜还没碰到,就被陆夫人用眼神瞪着退了回去。
“当初我跟你爹在送你去那英啥利的船上前, 跟佛祖许过愿。你如今平安回来了, 娘得去山上还愿。”
陆夫人举手投足时, 铁链镣铐碰撞着,叮叮当当刺耳的很。
“封西云在外头等着,今儿七夕节,你俩也正好去求个姻缘签。”
陆沅君一听到封西云三个字就头大,她不想嫁人。往被窝里一缩,打算睡个回笼觉。
陆夫人不顾手腕上镣铐的沉重,伸手拽着自家闺女,从床上拖了下来。
“让你去就去。”
她这一去,还愿只为其一。
地契藏在陆宅里,陆夫人总觉得不踏实,大头和金顶寺的住持和尚有些交情,藏在那里才放心。
陆司令手底下那些团长,就是疯了也不会去佛祖庙里抢东西吧?
封西云不知道陆夫人的打算,他只是想借着由头,见陆沅君一面。
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恰好又是七夕佳节,封西云便起了个大早,等在了陆宅门外。
运城要收入囊中不假,陆小姐最好也能娶回家。尤其是在听过陆沅君的课后,封西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封西云总算把正主儿等了出来。
陆夫人一身红色罪衣,镣铐加身,是要去佛祖座下还愿的模样。陆小姐呢,仍旧穿着旗袍,短发被风吹拂而起,比起陆夫人的神情,陆小姐显得很不耐烦。
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陆沅君气鼓鼓的,双手叉着腰。
七夕,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八月的星期六而已。
封西云迎了上去,先扶着丈母娘上了前车,又和陆沅君坐上了同一辆。
一路上,封西云都试着去跟陆沅君搭话,但陆沅君总是避开与他之间的目光接触,让封少帅吃了闭门羹。
封西云又舍不下面皮,只能把一肚子话咽了下去。
直到汽车停在了运城外西山脚下,不能继续前行的时候,两人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沅君,你当心脚下。”
陆沅君少年离家又多年未归,早上起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着,随手选了身素净的衣裳,来了山脚下才发现了自己有多不合群。
母亲那身大红色的罪衣在这里反而泯然众人,她瞧见山路上不少的人都穿着,似要锒铛入狱一般,每走三步便停下磕一个长头。
正琢磨着呢,她瞧见陆夫人也抬脚上了上路。刚走了三个台阶,便弯下膝盖遥遥朝着山顶的寺庙拜了下去。
别看陆夫人手脚都有镣铐,走起来却比陆沅君更快。
陆小姐以为只是来庙里往蒲团上跪下磕个头便好,哪里想到会走山路呢。身上穿着旗袍,脚下踏着粗跟的皮鞋,若真的走到山顶,半条命就交代了。
这也是封西云为何要提醒她当心脚下的原因。
陆沅君听了这话,也不知是在与陆夫人赌气,还是瞧封西云不顺眼,气哼哼地往崎岖山路上走,追向了陆夫人。
那带着跟儿的皮鞋吧,平地里穿着显的女子婀娜,山路上就不大对劲了,左右的晃荡着,走路不稳的。
封西云连忙跑着追了上去,生怕陆沅君磕一下碰一下。
陆夫人伏在地上磕头的时候,额头贴在膝盖上,顺带目光朝身后扫去。瞧见封西云紧张兮兮的模样,心里头不由得感慨,陆司令果然不是白长了那么大个脑袋。
她男人战场上选兵不会出错,回家了选女婿也没有花眼。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欢喜。
闺女就不一定了,沅君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陆夫人正琢磨着呢,只听哎呦册那,她瞧见闺女蹲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脚腕子憋红了脸。
一天天,穿那双洋人的鞋,扭脚了吧。
还偏偏是在今天,她来给佛祖还愿谢谢庇佑沅君平安。
咋这么不给佛祖面子呢,娘这些年的香油钱算是白捐了。
陆夫人从台阶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瞧闺女。拜佛不能走回头路,否则不吉利,陆夫人只转了上半身过去。
这一转叫陆夫人心情大好。
封西云那孩子有眼力,已经陪着陆沅君蹲下了身,不住的问东问西。
“沅君疼不疼?用不用我给你揉一揉?”
说话间还试探着伸出了手。
陆沅君猛的抬头,瞪了一眼,封西云有哂笑着将手缩回了背后。
那能不疼么?净说废话。
金顶寺上山下山只有这一条路,因着这里的佛祖灵验,香火旺盛的很。现在还不到晌午,上山下山的都有不少。
陆沅君和封西云这一蹲,便拦住了别人通行的路。
若是换在运城里,马路被人堵了,早就叫骂起来。可佛祖脚下,再大的脾气都得忍着,人都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没人抱怨不说,路边儿还有人给送了碗茶来。
陆沅君脸皮子薄,不好真的堵在这里,挣扎着要从地上起来。
然而刚才那一下子扭的厉害,脚腕处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歪,摔进了封西云的臂弯之中。
“我扶你到那边休息。”
封西云这次可不管陆沅君是否挣扎了,一手搂着肩,一手抓着小臂,把她身上所有的力量都移向自己。
陆夫人瞧见女儿和封西云坐在了路边儿的茶摊上,松了一口气,她冲着两人扯长嗓子吼了一声。
“你俩就这儿等我。”
陆沅君这会儿就算是想跟也没法子跟了呀,摆摆手示意母亲早去早归,别吃人家和尚的斋菜了。
她坐在了茶摊简陋的凳子上,脚腕处即时肿胀起来,衬的另一边脚腕更加纤细。
封西云蹲下身,抬起头轻声道:“沅君,我帮你瞧瞧。”
少帅上过战场,大大小小的伤都见过,新兵更是三天两头的磕碰,对于扭伤并不陌生。他捉住了陆沅君受伤了的脚,动作极其轻柔的左右翻看。
臭流氓,登徒子,A-HOLE等一系列粗话就在唇边要脱口而出的时候,陆沅君又憋了回去。
因着封西云抬起头,定定的望向自己,目光里没有一丝淫-邪。
“扭了而已,不碍事,歇两天就好。”
封西云拍拍裤子上的尘土站了起来,遥遥朝着山顶看了过去,那金顶距离他们左右不过六七里的距离。
他又低头看了看陆沅君,手腕脚腕那么细。
“既然是还愿,正主不上去,总归不吉利。”
封西云双手插在腰间,扭头去问茶摊的摊主。
“大爷,到山顶还有多久?”
城中的人见了封西云这身丘八的皮,就会吓得扭头离去,茶摊的摊主是见过大世面的,大总统来金顶寺上头香的时候还喝过他的茶呢。
一个丘八而已,吓不到他。
摊主打量了下封西云,仔细瞧了瞧这身子骨。
“若是小哥你,俩小时肯定上去了,还能赶上晌午和尚们的斋饭,素面的滋味最好。”
陆沅君低着头,怎么着?封西云这是打算丢下自己上山去?
还没来得及往深想,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背影。
封西云背朝陆沅君,伏下身来。
“我背你上山去。”
陆沅君一愣,连连摇头摆手:“那哪儿行,别了别了。”
一旁茶摊的摊主跟着放下手中的茶壶,跟着起哄。
“去吧,金顶寺的姻缘签可准了!今儿又是七夕节,不上山求个签太可惜了!”
“不去不吉利。”
封西云没有起身,兴许今天扭了脚,就是佛祖在怪罪陆沅君没有一归国便来还愿。
“我不信这个。”
陆沅君坐在凳子上不动如山。
封西云扭过头,目光里满是探寻。他倒是听说过,留洋的学生会改信别的宗教。
陆沅君立刻明白了封西云眼神的含义:“我什么都不信。”
若这世上真的有神,神可就太残忍了。
封西云转回头,没有起身,仍旧蹲在地上。老实说,他还挺想去求姻缘签的。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封西云蹲在地上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过来过往的人都朝他俩看。有过分热心肠的大娘,还会停下来劝她。
“小两口这是干什么呀,闺女你别生气了。”
陆沅君败下阵来,朝着封西云的后背抱了上去,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后背上传来温热,陆沅君比他预想的要重一些。
“抓好。”
嘱咐了这一句后,封西云从地上慢慢起来,背着陆沅君沿着山路向上走去。
换了几十年前,男女之间就算是成了亲也不能这样,当着外人的面甚至是连手都不能拉的。可如今封西云背着陆沅君,山路上一起来进香的,至多就是多瞧他们一眼,没人会说闲话的。
因着南春坊里,洋人男女搂着亲嘴儿的都多了去。
封西云虽说是个少帅,毕竟也要带兵打仗,与他的兵一起出生入死。并不是坐在汽车里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就能行的。
他也常和手底下的兵一起,身上绑着沉重的沙袋,一走就是几十里。
如今背着陆沅君上山进香,根本算不得什么。
封西云走起来脚步轻快,脸不红气不喘,碰见个新鲜的,还要扭过头来给陆沅君说道说道。
从金顶寺的日出,说到了金顶寺的日落。从寺庙的红墙,又说到了沙弥的僧袍。封西云一个外地人,竟然对运城的寺庙了如指掌。
他一手向后背去搂着陆沅君的腰,防止她掉下去,另一手遥遥的指向远处的寺庙红墙。
“里头有个塔,塔外墙上大大小小的彩绘佛龛,很有趣。”
封西云叨叨个不停,似有说不完的话,陆沅君一路上只长了耳朵,就没有回应过。
直走到了晌午,日头当空挂着,给封西云晒了一脑门儿薄汗出来,两人才总算是来到了寺门前。
封西云把陆沅君从背上放下,扶着她往里头走。
陆沅君纳闷儿,咱俩不是都说好了么?我做你名义上的未婚妻,你拿了运城就好,还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她也问过母亲,陆司令对封西云的恩并不重啊。
求个鬼的姻缘签。
虽说被封西云搀着进了禅院里头,陆沅君就不往人多的地方走,哪儿人少她就拽着封西云拐弯。
金顶寺的香火旺盛,腰缠万贯的信徒们更是不在少数。寺里头风光极好,假山的石缝里长出各色的山花来,颇有几分南地园林的意思。
院内还栽种了许多松柏,郁郁葱葱好看的很。
找了处石凳,封西云搀着陆沅君坐下,扭伤以后最好不要多走。
“我……”
封西云坐在了陆沅君对面,觉得很委屈。自己模样好,家世好,待人接物也好,为什么陆小姐就不肯给一个青眼呢。
“我不会勉强你的。”
陆沅君抬起头,不由得想笑,这封少帅跟报纸上说的可太不一样了。就是埋首于学术的教授们,恐怕也找不出比他更单纯的。
可惜。
如果封西云不是争名逐利之人,或许陆沅君可以跟他花前月下谈谈风月。但封西云这身衣裳,就叫陆沅君起了后退的心思。
四目相对,彼此琢磨着对方的想法,没猜出什么,就有人来打断了他们。
“陆先生!”
少年的声音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跟着传来,黄汀鹭小跑着从外头追了进来。
黄汀鹭气喘吁吁的停下,双手搭在膝头。
“陆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刚问出口,黄汀鹭瞧见了一旁的封西云,想到今天的日子,闭上了嘴。
陆沅君多半是来和这个男人一起求姻缘签的。
“你不在学校里带着,来这儿干什么?”
陆沅君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姑娘啊。不久前黄汀鹭还想着出家呢,怎的今儿七夕节就春心萌动了?
黄汀鹭摇摇头。
“住持是我爸爸,王教授不给我算姻缘,我找我爸爸。”
站在一旁的封西云瞪大眼睛,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的陆沅君,这会儿言笑晏晏的跟学生说话,几乎是不敢相信。
难不成沅君喜欢这样的?
这可还是个孩子啊。
嗨呀,真该让沅君看看十年前自己的模样,甩这小子八条街。
陆沅君百忙之中抽了点空,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她招了招手,示意封西云过来。
“背我。”
陆沅君隐隐的摸到了另一条线,父亲,住持,以及冀大的吴校长,他们三人之间似有联系。
封西云背着陆沅君,满眼都是期待,扭头问。
“是要去求姻缘签嘛?”
陆沅君撇撇嘴,求什么姻缘签,办公室里王教授算出来的她还记着呢,但陆沅君不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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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教授:我算的可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