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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别人怎么看, 我问心无愧便好。”
封西云背后顶着众多探寻的视线, 装作毫不在意,和陆沅君并肩朝着金家的宅院里头走去。
不论报纸上怎么说, 反正自己也要走了。沪上的百姓最多也就用他来做三天的谈资, 等别的名气更大的人闹出新闻来,也就忘个干干净净了。
故而比起自己来说, 更让他慌张的是曼丽车上的人。
“大总统的内弟。”
若说的通俗一些, 就是大总统的小舅子。
封西云千万般也没有想到, 曼丽竟然能搭上这样的人。摇摇头后, 小声给陆沅君说了那人的身份,跟在金家的丫头后面, 来到了给他们二人安顿好的座位。
同桌的人是金家的子女,按理说封西云是金家的外甥, 不同姓就不该坐在这里。但谁让今天办寿的人是金夫人呢, 金夫人可是姓封的。
夫人说让封西云坐在这儿,封西云就能坐在这儿。
同桌坐的都是表亲, 小时候还总是凑在一起玩耍, 彼此之间更不介意了。
若说真有一点介意,那就是金家大少爷略带担忧, 揪起了坐在封西云旁边儿的妹妹,自己坐了过去。
金少爷偷摸抬眼去看陆沅君, 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手伸到了桌子底下, 拽了拽封西云的袖子。
“舞星的事处理妥当了?”
封西云摸了摸额头, 刚把曼丽的事抛到脑后, 表兄就又提起来了。
“就没什么关系。”
金少爷一听这话,吊起了眉梢,硬邦邦的大头皮鞋往封西云的小腿上蹬了一下,右手握紧拳头,但把食指和中指弹出来后,隔空对准了自己的双眼。
“咋还狡辩呢?我都亲眼瞧见了。”
睁眼说瞎话,正经人可不敢这种事。
封西云百口莫辩,干脆懒得辩白,恰好有一位银行的行长端着酒杯走过来,少帅便给表兄指了指。
“别让人家等急了。”
金家少爷还想再说两句,但银行的行长已经走的近了,没得办法只好也端起酒杯迎了上去。
不过临走前也没忘记用警告的眼神瞅封西云,都不用开口,封西云就晓得表哥是什么意思。不管和曼丽是什么关系,都不能让金夫人知道。
陆沅君自从落座以后,左右看来看去,来金家的政客并不多,商户和大小银行的人却不少。推杯换盏之间,不是称呼老板,经理,便是称呼掌柜的和行长。
“你也知道,我姑父是盐商。”
封西云把陆沅君手边的摆着的酒杯撤了下去,换了茶杯过来,亲手斟上了热茶。
“这里坐着的小行长们,一般都是盐官盐商出身,和我那短命的姑父生前有些私交。”
事实上,要是金家的老爷死的早,说不定也会办个小银行呢。
不过人都死了,现在只能做储户了。
金少爷迎上去和行长寒暄了几句之后,发现这位行长的眼神儿总往自己身后飘,心思根本不放在自己身上。
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瞧见了封西云和陆沅君,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行长根本不是来找他寒暄的,金家的钱都是金夫人说了算,母亲一天不走,金家少爷就一天拿不上小金库的钥匙。
跟金少爷客气客气就得了,没有多大意思。
倒是进入行长视野中的封西云和陆沅君,两个人都死了爹,钱握在自己的手里头,是个不错的储户。
“您请便,我去那边看看。”
金少爷当然也不想自讨没趣,和行长拱拱手,朝着噪杂的方向走了过去。
行长早就等着这一刻,和蔼的点点头,丝毫不介意的模样,让金少爷先忙。
然而金少爷刚走,他就领着自己手底下的职员,朝着封西云和陆沅君的方向走了过去。
“封少帅,陆小姐。”
行长端着酒杯,跟封西云和陆沅君打着招呼。
因着行长的年纪大,两人坐着不像话,便双双站了起来。寒暄了几句之后,行长坐在了金家少爷的位置,手搭在封西云的肩膀上。
酒席还没有正式开始,这位行长就不知喝了多少酒,脸颊绯红,鼻头也红。一个人无法兼顾封西云和陆沅君二人,就给跟在自己身边的职员使了个眼色。
职员见了,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站到了陆沅君的跟前。封西云想扭头看看是怎么回事,被行长掰着肩膀头子强扭了过来。
“封少帅,我们银行有洋人股东,汇丰和大通两家银行的大班都是我的亲戚,你把钱存在我这里,就能把心放在肚子里。”
就算是沪上各家银行真的不景气了,他还能从洋人的银行里借一把东风。
小职员偷偷的斜了一眼自己的顶头上司,眼底是藏也藏不住的嫌弃与厌恶。陆沅君抬头看了看这位职员,忍不住勾起嘴角想要发笑,这人有点意思。
“我姓陈,敢为小姐贵姓?”
职员心里不痛快归心里不痛快,行长嘱托的正事还是要干的。
陆沅君对这人起了兴趣,用脚尖勾出了一把椅子,抬手指了指示意他坐下。
“免贵姓陆,坐下说话,站着太高了看你我会脖子疼。”
陈姓的银行职员有些局促,不过还是坐在了陆沅君的身边。
“陆小姐,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银行的背景吧。”
职员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脸上连个笑容都不挂,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堆。倒是字正腔圆,可陆沅君一个字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头去。
她半边身子朝着这位姓陈的职员靠过去,压低声音,同样嫌弃的开口。
“行长们怎么虎视眈眈的盯着封西云呀?”
一副不从封西云的身上咬下一块肉就不会死心的模样,眼睛里头都冒着绿光了,跟饿了不晓得多久的狼似的。
职员的年纪不大,看着也就只有二十几岁,瞅着倒是比封西云年轻。
他听到陆沅君的话后先是一愣,紧接着双手按在膝上,破罐破摔的开口。
“可不是嘛……”
年轻职员从桌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抬起袖子狠狠的擦了下嘴角。力气用的不小,把下巴都擦红了一大片。
胸前的衣服上也沾染了水迹,也不知这股子气憋了多久,反正今天是按捺不住了。爱咋咋地,今天不吐不快,大不了不干了。
“哈巴狗一样。”
职员开口攻击性极强,骂起了行长。
沪上的行长们大多都把目光投向了如封西云这样手里头有兵的,或是像金家这样手里有钱的。他们出手阔绰,若是哄的开心了,往往一张支票扔出来就有十万元。
多哄上几个这样的人,银行里的存款积累的又快又方便省事。
“但银行不该是这样的。”
年轻的职员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胡乱的抹了两把,自顾自的说道。
“光图近利,这样是不对的。”
行长此时酒意上头,且只顾拽着封西云说话,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职员在胡说什么。
“银行应该开给所有人,而不是只开给这些商贾和司令。”
似要证明什么似的,姓陈的职员随手拽住了正要上菜的丫头。
“你的钱放在哪里?”
丫头被他吓了一跳,紧张兮兮的就要往回抽手。换了谁,一个从未谋面的人,第一句话问你的钱放在什么地方,都会害怕吧。
“先生问这个干什么?”
但能来夫人宴席的,各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丫头还不能罔顾这人的面子,愣往回抽自己的胳膊。
陆沅君轻轻的拍了拍丫头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回答便好。
丫头倒是认识陆沅君,未来的表少奶奶,管家已经给每个在金家干活的人介绍过了。既然陆沅君说了,她便暂且放下心来。
答就答呗。
不过在回答以前,丫头左右看了看。倒是不怕被表少奶奶和这位客人听见,她怕被跟自己一会儿在金家干活的人听见。
左右看了看,发现大家都在忙后,丫头弯下腰压低了声音。
“金夫人宽厚,我也存了些钱,用报纸和红布包着,藏在我放咸菜的罐子里头。”
职员一脸果然如此,跟自己想的一样,猛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晕晕乎乎的行长看见他站起来,终于察觉了不妥,抬起头口齿不怎么清晰。
“怎么了?”
突然站起来干什么呢?
陆沅君回过头摆摆手:“不当紧,不当紧。”
说着转过身来,拽着职员的袖子拉回了椅子上坐下,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不要胡来,镇定一些慢慢说。
“我听着呢,你不要急。”
职员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却还是义愤填膺,似憋着一股恶气。
丫头还要给各桌上菜,屈膝行了个礼就匆匆离去,只剩下了姓陈的职员在给陆沅君解释。
“银行也好,钱庄也罢,大多都不把寻常百姓的当作自己的储户目标。
甚至那些小的厂子来存钱,银行的大班还看不上呢。一个个的都想着从封西云这样人的手里搞一张十万,几十万的支票。
“而像我这样的人呢,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只能在家里头藏着。若是自己的房子还好,一旦和好几户人家一起租住在亭子间里头,那出门都担惊受怕。”
从早到晚的惦记着,自己那点钱安不安全,会不会被人偷掉呀。
但要是带在身上,就更不放心了。沪上虽然满大街都是巡逻的警察,晚上也有执勤的,可一旦真的把钱丢了,警察才不会为了这几十块钱去帮你抓小偷呢。
本来攒下钱是好事,可整日提心吊胆的惦记着,反倒成了一桩让人昼夜寝食难安的心事了。
“要是我有钱……”
职员握住了拳头,砸在了自己的腿上。
“要是我有钱,就办一家所有人都能存钱的银行。”
“嚯……”
陆沅君没有想到,这位看着其貌不扬的职员,竟然还有这种豪情壮志。
面向所有人的银行,陆沅君觉得有点意思。
“你继续说。”
职员也的确有一肚子话要讲,这些话他跟在行长的身边好几年,说了不知多少次,行长就没有一次真的听进去。
今天难得有人乐意听,他自然要讲,还要讲个痛快。
“我的银行一块钱便能开户,不管是学生,还是职员,亦或是街头的乞丐,都可以进门来存钱。”
陈姓职员的眼底闪过光点,满是对自己脑海中蓝图的期许。
“存多少钱,我也都不会嫌弃,一块一块的积少成多。”
陆沅君两臂环抱在胸前,皱紧了眉头,沿着这位职员的思路继续下去。琢磨了好一会儿后,陆沅君再抬头时,对职员刮目相看。
弃他人不走之路,说不能还真能走出一条通向罗马的康庄大道呢。
事实上,陆沅君越想越觉得前景无量。抛开这些让普通百姓积少成多,道德层面的理由来说,小额的储蓄稳定多了。
谁会为了一块两块的取出来还另一家银行呢?还不够折腾的。肯定是要积攒到一定程度,或是家里遇上大事才会拿出来取用呀。
近来随着晋商的没落的,钱庄也撑不下去了,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吸收这样的小额储蓄……
陆沅君抬起手,示意职员不要再讲了。右手伸到了自己的包里头,抽出了母亲出门前给她带的支票本子。
放在桌上以后,钢笔在纸上留下了娟秀的字迹,十万元。
写好后把笔帽盖好,刺啦一声撕下了一张支票,陆沅君用手指按着一头,朝着职员推了过去。
“我只能拿出这么多。”
职员愣了愣,不明白陆沅君的意思。
“陆小姐您是要在我们银行存钱吗?”
陆沅君摇摇头:“不,我要你辞职,跟我回运城。”
职员往后退了退,现在的小姐们路子野了,常有养小白脸的。可平心而论,他的模样别说十万元了,一万元都不值的。
“去运城,办一件你想要的银行。”
支票又往前推了推,墨迹还未干透,在太阳光下还能看到闪光。
“愿不愿意?”
十万元诚然不多,但这是她目前所能拿出来的所有了。要是职员不答应,她就转过头,跟封西云借一点也成。
“愿意!”
职员再次猛的站起。
行长瞪了他一眼:“一惊一乍的干什么,想不想干了你?”
陈姓职员咬紧牙关瞪了回去,从桌上抽出了陆沅君的支票,挺直了腰杆。
“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