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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间,沈砚起床后看到天色,并不晴朗。
细弱的阳光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灰积云遮蔽,冷风一阵一阵,沈砚站在廊下看着,神色有些凝重。
吴娘进屋里拿了件大衣给她披上,“娘子在看什么?”
“你不觉得,今年二月以来雨水太多了些吗?”沈砚仍是皱着眉头,眼睛望向天空,“自春回大地,这月余来一直阴雨连绵,再这样下去怕不是什么好事。”
“是呢,下月初就要育苗了,老话里说要赶上暖和的日子才好下地,这雨水泛滥只怕会影响了早稻播种。”吴娘说着也是忧心的模样,“老天爷快露个笑脸罢,这还没到梅雨季,墙角下就要长蘑菇了。”
耽误播种都是轻的,最怕是河水涨腻……沈砚长吐了口气,目光斜向廊下那口养着小金鱼的大缸。
吴娘正要劝沈砚不要在外头吹风,李氏派来的一个婢女过来传话,说是崔侯递了拜帖要在午后上门拜会,李氏叫沈砚好好收拾一番,预备见客人。
“早不来晚不来,”沈砚想到崔岑的企图,不免也生了几分躁意,“别有来无回才好。”
……
原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沈砚用那功夫滑磨了歙砚的墨池,指腹摸不出大的起仄才罢,洗个手便往李氏那里去。
到底是燕地的崔侯,论起家世和品级比郓州太守还高些,李氏再不喜人上门打秋风,也还是拿出待客的气度。她换了件紫金底牡丹花枝团纹的披帛大袖衫,发间插戴一全副六支衔珠累丝扁花簪,沈砚上回见她这样雍容华丽还是在几月前的除夕宴上。
嫂子王茉也在,一件雅致的石榴红百子撒金裙,瞧着光彩照人。
抹胸襦裙的结绳系带在胸口以上,王茉如今有孕在身,已是小心翼翼不再穿交领式和曲裾式衫裙,怕束着腰身有碍肚子。
相比之下沈砚就素淡许多,只一条鹅黄底青杏花纹抹胸襦裙,露出小半雪白胸脯和精致锁骨。好在她年轻姣美,旁人穿什么都压不住她。
李氏瞧见也不说什么,正忙着和儿媳妇说话:“……只见个礼你便回了,晚宴也就坐一会儿告退,我吩咐了厨房给你另做吃食,你如今闻不得酒味腥气。”
王茉虽知李氏是爱屋及乌,更顾念她肚子里那个,仍是感动道:“这孩子不闹腾,我如今倒还没什么感觉。若平日里我还能帮上娘分担些杂务,也是这孩子的福气。”
“你好好照顾我的金孙,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李氏又笑着叫沈砚近前来,“阿砚晚上送你嫂子一块儿回去,他们男人喝起酒来还不知要到几时。”
沈砚应了,李氏便起身道:“走罢,你们几个婶婶也在二门厅,崔侯该到了。”
沈闵之是长子,他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几家人都住在太守府里,只沈砚平日不常走动,和几位婶娘就不怎么亲近。
李氏在迎宾厅里和三个妯娌一番相见,不过片刻,就有小仆来报太守和崔侯一行人已往这边过来。
几人站到门外相迎,等了一会儿,沈砚就隐约听见二叔的爽朗笑声,“崔侯这边请……”
随后,李氏几个女眷就看见以沈闵之和一陌生男子为首,七八人慢慢走进视线。沈复也跟在边上,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待稍近一些看清了那崔岑的样貌,李氏心里不由喝彩,好俊的年青人!
不等多想,李氏带人上前几步,和沈闵之一行隔着两臂距离站定,这下近了众人心里更是打鼓。沈砚也将目光落在对面身上。
大约是北地人的缘故,崔岑实在有些高,站在身量高挑的沈闵之几兄弟间,硬是还高了半头。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应属那双眼睛,时人常形容“美目皎皎”,他的眼眸就皎洁含清光,清亮叫人不敢对视,带有三分压迫之意。
幸好今日上门来做客,他换了件乌蓝色泥金暗花纹的贡缎常服,身上那股骁悍之气大半已收敛。但那副挺拔身板,依然叫人靠近时察觉到他蓄着力随时准备暴起。
分明刚健有力,但又风度翩翩,博陵崔氏收拾起来能叫人无可挑剔。
沈砚他爹沈闵之适时做了介绍:“崔侯第一回来我家中,还没见过我府上家眷,这位是拙荆李氏,这位是二弟妹肖氏……”他说到哪个,哪个就上前行半礼致意,最后他介绍到王茉和沈砚,“这是犬子的媳妇王氏,剩下那个是我小女儿,在家行七。”
哎,郓州太守年长崔岑二十几岁,如今这般私晤都不敢亲热一声叫这年轻人“贤侄”,只以爵位尊称。
沈砚上前一步,“见过崔侯。”
崔岑面上神情相比沈闵之几人的热情和笑容,只能说彬彬有礼。这会儿看到沈砚出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格外和她打招呼:“七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声音也沉稳有力,卡在一个十分好听的位置上。
“哦?”沈闵之闻言奇道,“崔侯不知何时竟见过我的女公子?”
李氏几人也吓了一跳,纷纷望向沈砚。沈砚被他们盯得有些不是滋味,一时也猜不出崔岑是什么用意。
“我在燕地时就听闻江南兴起一种赌石的玩法,原也没放在心上,不想等了大半年竟不见北地流行。”崔岑的唇角扬起一个十分好看弧度,轻飘飘送出几顶高帽,“打听之下才知道,除了江南,怕是别的地界都玩不起。前日来乌镇,我就先寻到金石巷赌了几块翡翠料子,就在那里遇见七娘子买砚石。”
北地多豪门,说是玩不起几块翡翠毛料才真是笑话,沈闵之笑着连连摆手,“崔侯说笑了!”
此刻叫一个外人说破沈砚不寻常的喜好,李氏面上有些挂不住,试图挽回道:“叫崔侯笑话了,我这顽劣的女儿平日里偶尔也摸一摸金石刻玩,消遣罢了。”
沈复在她们对面,就冲着妹妹眨了眨眼。
娘你可别说了,我那天买了一车石头……沈砚保持微笑。
崔岑果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但还没来得及给李氏一个台阶,沈砚的二叔沈惜之就两眼放光截住了话头,“不知崔侯那天赌了几块料子,手气如何?”
沈砚一听二叔开口就直觉不好。
果然紧接着崔岑遗憾笑道:“好玩是好玩,可惜我手气不佳,那天连解了十来块都是废料。”
沈惜之哈哈大笑,“都说第一次解石的人有莫名的气运,崔侯竟是没有解中,可惜可惜!”
沈闵之有些回过味来,也只能陪笑。
怪不得特特和她打招呼,这人竟是要叫太守府为他的豪赌买单,难怪当时一掷千金也不心疼。沈砚再次望向崔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崔岑崔岑,岑字释义“小而高的山”,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崔小高啊。
明明众人都围着他,但崔岑偏偏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在间隙里回望了一眼。
旋即两人都转开目光。
……
众人又玩笑了几句,沈闵之就叫李氏“下去忙罢”,他带着崔岑往书房方向走去。
待他们离去后,沈砚才想到,崔岑身边的那两人是谁,他爹并没有介绍。
说是见一面就是见一面,因崔岑没有带女眷上门,后面的事也就无需李氏交际。沈砚回到厅堂上,几个婶婶已是忍不住议论开了。
“……从前就听闻崔侯年轻有为,今日见了才知传言不虚。”
“我原以为崔侯整日里打仗,打成了个兵蛮子,想岔了想岔了,竟是那么标致一个人咧!”圆脸的三婶林氏心直口快,笑完又道,“崔侯是尚未娶妻吗,还是我记错了?”
“没有记错,崔侯前些年为老侯爷守孝三载,算算是今春才刚出了孝。”
“这倒无可厚非,”林氏就拉着二嫂肖氏追问,“但崔侯这般年纪,怎的再早些年没有定人家?”
“这我哪里知道,按说以崔侯这等家世和才干……莫非他有什么隐情?”
林氏又咯咯笑起来,还是一旁的周氏打了圆场,“不管如何,战场上刀枪无眼,崔侯家里怕是要为他急疯了。”
李氏听了几句,这几个妯娌她也只对四弟妹周氏有些好感,正要招呼周氏一起去料理晚宴,林氏忽的把话转到了她身上。
“大嫂,说起来阿砚就要及笄了,你给她挑好人家了吗?”
李氏望了沈砚一眼,想想川蜀的队伍四月中就到了,告诉她们也无妨,便笑道:“你们大哥去年间就挑定了,是川蜀的中山王刘公府上。”
“呀,怎会是那个偏远地方?”林氏吃惊地嚷嚷,“大嫂你也真舍得,要叫阿砚这么水灵的的女儿嫁去那穷地方,换我我可舍不得!”
李氏有时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林氏这种人成了妯娌,此刻也只得敷衍道:“三弟妹有所不知,川蜀并非你所想那样,使君又哪里不疼阿砚,自是要为她好好安排的。”
这话倒是没说错,沈砚心里明白,因着蜀道交通艰难,才常叫外界夸大其闭塞穷困。但川蜀这数百年来避离战火,闭门经营之下只怕富庶不亚江南,人家可好着呢。
“咱们江南也有不少人才,大哥怎么不就近给阿砚找一个……”
李氏干脆没理她,但还是在回去路上安抚了一下沈砚,叫她不要多想。
王茉虽是不知公爹的打算,但她很机灵,也顺着李氏的话儿说。
这回见外客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沈砚回去就补上了午觉。
她睡着时沈瑄曾来过一趟,是练了大字要拿给沈砚看。
吴娘轻声把她拦下了,“十二娘子晚些时候来罢,七娘这几天晚上睡不安稳,现在正睡下了。”
到了申时末,沈砚换了件嫩丁香色海棠纹撒金襦裙,带着阿桃去赴宴。出发前吴娘一个劲儿地说她这样穿太冷了,非要她系上披衣。
天色越发阴沉,府里已灯火通明,等她后脚迈进宴请崔岑的香雪楼,天上竟淅淅沥沥开始落雨了。
李氏也换了套衣饰,正在监督婢女们上酒、上前菜。
因是家宴,没有请郓州的士绅官员做陪客,沈砚这些正经主家的女眷便也上桌来凑数,图个热闹。不多时人便陆陆续续到了,最后是崔岑和沈闵之几人。
沈砚悄然打量,崔岑身边那两人:一个瞧着二十出头模样,浓眉大眼还带一丝稚气,但站位很是老练,将崔岑周身护得滴水不漏;另一蓄着短胡的中年人,眉目刚毅,年岁约和她爹相当,笑起来倒是挺有几分慈和。
待众人落座,第一轮致辞敬酒后,雨势越发大了,甚至炸了几个惊雷。
崔岑捏着酒杯,忽又是慨叹:“都说春雨贵如油,乌镇的雨却是说来就来,若是去夏也能下在我们北地就好了……”
闻弦而知雅意,大堂上没有蠢人。虽早料到崔岑几人南下是来敛财,但他这样直白仍叫沈家人耳朵尖火辣辣的。
沈砚原只管吃喝,此刻听见雷声却是若有所思,不由向上座的崔岑望去。
“也是赶巧了,这是郓州今春第一声吉雷,”沈闵之面不改色,哈哈笑道,“崔侯正在府上做客,老天爷浇了我备下的一场烟火,就亲自补了几声响的。来来,我再敬崔侯一杯!”
崔岑微笑,来者不拒,“请。”
几兄弟也跟着持杯敬酒,沈闵之趁机给了李氏一个眼神。
不愧老夫老妻,李氏一看就明白了,告罪一声退下。
晚宴后本是打算将崔岑几人送去城中的礼宾馆安置,但看这大雨倾盆不停歇的架势,没有这样赶客的,她要下去安排客舍。
沈砚和王茉也一同告退。楼外雨势渐大,只一盏盏石灯笼还在夜里亮着。
“嫂嫂若不然再进去坐会儿,这雨一时停不下。”
王茉倒没那么多顾虑,笑道:“不妨事的,就几步路,现在不走一会儿雨下得更大。”
沈砚只得叫人拿件蓑衣来给王茉穿上,又小心翼翼扶着她,各自的婢女也拼命将伞遮在她们头顶上。
“嫂嫂,你看这一个多月来时常下雨……”顶着大风大雨,沈砚趁机道,“我今早瞧见,廊下那口平日里只备半缸的大水缸已是盈满而溢。我就想着道理是相通的,一口缸如此,一条河也是如此。我只愿是自己多心了,不过嫂嫂家在大江南岸口,武陵也有诸多水道,若有什么蛛丝马迹定能早早发现。嫂嫂不若捎封信回去,若真有异样,就是为小侄儿积了大福气。”
王茉听清后有些诧异,“阿砚说的有理,今年的雨水是太多了些,只是你为何不去找你哥哥问河务呢?”
“说给嫂嫂听也是一样,再说今天哪有空能逮到哥哥?”她说的实话,本来是想找沈复打听一下,但此刻她觉得提醒王茉更合适些。王茉本就生在大河边上,对江河雨水颇多敏感,如今又怀了身子,若是真做好这一桩,对她、对她未来的孩子都是安身立命的一道保障。
王茉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叫娘家留意一下河道并不是难事,江南各地也有水利监督,她要做就要赶早。她紧了紧沈砚的手臂,“多谢妹妹提醒,我今晚就修书一封,明早托人送去。”
沈砚把人安全送到,又叮嘱王茉屋里的人晚间要多注意嫂子的体温,若有异常不论何时都要去通知李氏。
交代完了又冒着大雨匆匆回自己院子,幸而贴心的吴娘早就备下了浴桶和热水。
沈砚舒舒服服沐浴完出来,却没有换上寝衣,而是选了件随时能见客的交领绣花襦裙。吴娘有些不解,沈砚也不解释,只吩咐阿杏去盯着香雪楼的宴席动静,若是散场了就来回报。
直到戌时三刻阿杏才回来,沈砚又等了一刻钟,叫吴娘去拿蓑衣和雨灯来。
这夜不仅黑,雨势还不减,淅淅哗哗,溅起老高的水花。吴娘很不放心,“娘子这是要去哪儿,有什么事不如吩咐我罢?”
沈砚戴上竹笠帽,稍一低头宽宽的帽檐就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她的声音还是熟悉的那般,柔软带着一分隐约的笑意,“你们替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