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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小皇帝会在太庙册封皇后, 故而此次祭祖乃是少有的大祀。
大祀当日,天色微明, 淡青色的光线从天边缓缓绽开, 斜斜地铺洒在京城一夜未消的厚重积雪上。楼阁巍峨,朱墙黛瓦,玄黑绣金龙的旗帜在烈烈寒风中张扬, 伴随着绵长雄浑的号角声和擂鼓声, 太庙的前门被数名力士缓缓推开,随即身着银白蟒袍的沈玹骑着骏马而来,身后跟了百来位戴尖帽、着褐色暗纹武袍的番子。
番子们鱼贯而入,迅速沿着太庙大道列好队, 而后才是霍骘领着锦衣卫入门开道,锦衣卫之后, 便是皇帝的龙辇以及太后、皇后共乘的凤辇。
东厂威风凛凛, 锦衣卫英俊潇洒,龙辇威严富丽,一时间大祀的队伍宛若长龙,久而不绝。龙辇之后又有执着华盖、捧着贡品的内侍和宫女各三十六名,再往后,便是百官的队列及长公主们的马车。
萧长宁挑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不由地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 道:“到了。”
正说话间, 马车刚巧经过路边伫立的东厂番子, 而沈玹则一身银白蟒袍, 系玄黑披风,按着刀骑在马背上,正无声地俯瞰着她。
两人的视线有了短暂的交集,萧长宁在沈玹眼中看到了令人心安的力量。然而还来不及打个招呼,沈玹已调转马头,沉声道:“迎陛下下车。”
萧长宁只好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极力将注意力放在祭祀中。
大祀的队伍穿过前门,从戟门而入,过焚香炉。到了焚香炉,步辇不能再继续前行,天子需下车步行,亲自点燃香炉中的火焰,诵祭文。
等到马车停稳,雄浑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萧长宁整了整金丝银缕的衣袖,缓缓弯腰起身,扶着夏绿的手臂下了马车。
天刚破晓,霎时间晨曦穿透黑暗,如金纱拂过皑皑白雪而来,照在威严的京师,亦点亮了萧长宁精致的红妆。
天地苍茫,宇宙浩渺,站在此处,你只觉芸芸众生,亦如沧海一粟。
今日小皇帝穿的是威严的冕服,略显单薄的身躯站在百官最前列,像是一株随时可能折断的苇草。他走到凤辇处躬身,恭敬地请出了垂帘听政的太后,以及他那位美丽而又强大的……皇后。
隔着十来丈远的距离,萧长宁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亲弟的紧张:他那颤巍巍握住梁幼容的手,手心里一定紧张得全是冷汗罢?
相反,即将成为皇后的梁幼容倒是坦然得多。她一身凤袍,花钿礼钗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平静的与皇帝并肩踏上焚香炉所在的高台,仿佛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只不过是她在执行一个任务而已。
萧桓站在猎猎寒风中,大声诵读祭文。冗长的祭文过后,便是繁琐的册封仪式。
萧长宁的心已然不在册封大典上。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试图从太后的脸色和锦衣卫的部署上找出些许危机的痕迹,可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接着,百官拥送帝后夫妻二人入正殿拜祭萧家先祖灵位,章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萧长宁的心弦也绷到了极致。
太庙正殿四面封锁并无出口,着实是个最佳的埋伏地点。若是锦衣卫在此突然发难,以弓弩手包围正殿,所有人都如瓮中之鳖无路可逃,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直到祭祀结束,意料之中的大战也并未到来。
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害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东厂的马车上,萧长宁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太后真放弃动手了?
可心里头隐隐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
正想着,马车外的夏绿撩开纱帘,脆声打断了她的思虑:“殿下,林役长求见。”
林欢?
萧长宁眼睛一亮,忙稍稍坐直了身子,道:“让他过来罢。”
正说着,一身武袍的林欢如惊鸿落地,轻巧地跃进了萧长宁的马车,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的身侧。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林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解释道:“厂督让我来的。”
萧长宁希冀道:“他……没让你带什么话过来?”
林欢摇了摇头,盯着她面前案几上的枣糕看,悄悄咽了咽口水。
萧长宁又问:“锦衣卫那边可有发现什么动静?”
林欢眨眨眼,一脸茫然。
“算了,你吃吧,赏给你了。”萧长宁叹了声,无奈地伸出手指,将装有枣糕的盘子朝林欢面前推了推。
林欢犹豫了片刻,终是抵挡不了枣糕酸甜可口的诱惑,以眼神向萧长宁询问过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捻了一块放入嘴里,高兴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萧长宁看见林欢这副模样,心情中的阴云也消散了不少,掀开纱帘朝前努力望去,只见街道倒退,东厂的楼阁已隐隐可现。
“已经到了东厂的地界,太后应该不会再动什么手脚了……”
话还未说完,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整个儿京师的地面连颤了三颤。
几乎同时,林欢褪去懵懂,目光倏地变得凌寒起来。他反应迅速地拔刀出鞘,飞身掠出车外。
萧长宁猝不及防被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朝后仰去,额头装在马车车壁上,登时眼前一阵发黑,晕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声音,顿时,嘈杂的喊叫声如潮水般涌入耳中。她勉强坐直身子,茫然道:“怎、怎么了?”
林欢去而复返,执着出鞘的刀坐在萧长宁身边,神情认真道:“锦衣卫在东厂埋了火药,方才爆炸,厂中起了大火。”
“什么?”萧长宁大惊。她万万没想到太后没有选在祭祀的时候动手,而是在回东厂的途中,在东厂放松戒备的时候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沈玹呢?他如何了?”萧长宁顾不得隐隐作痛的额角,起身要下车,却被林欢一把拦下。
“厂督领着其余人马在和霍骘对峙。”林欢将她按回绣垫中坐好,严肃道,“殿下不要乱动,外面很危险。”
话音刚落,纷杂的人群中传来梁太后的一声暴喝:“东厂提督太监沈玹意图谋害天子和皇后!来人,给哀家拿下他!”
此言一出,如飓风席卷,激起千层巨浪。
马蹄声响起,似乎隐隐有沈玹的声音传来,被嘈杂的人声掩盖,听不真切……
“他说了什么?放本宫下去!本宫是天子亲姐,本宫能作证,他绝无谋逆之心!”她惶然起身,还未走出马车,却见一支乱箭破空而来,穿过马车车壁钉在她的脚下。
乒乒乓乓的刀剑声传来,夏绿惊叫一声,哭喊道:“殿下!别出来,殿下!外面杀起来了!”
萧长宁一愣,而后脱力地跌坐在车中,喃喃道:“已经……开战了?”
林欢用刀尖挑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点头说:“打起来了。”
“不,我不能去给他添乱。沈玹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本宫须得保护好自己。”萧长宁几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问道:“沈玹带了多少人马?”
林欢道:“有方无镜和蒋射的人在,约莫有东厂的一半人数。我的人都在殿下你的身边,而吴役长留守东厂,可方才厂中爆炸,他未有讯息,还不知是死是活。”
一半人马……只有寥寥数百人,而锦衣卫除去越瑶的北镇抚司亦有三千人!即便沈玹天生强悍,又如何斗得过远胜于他数倍兵力的对手?
想到此,萧长宁目光一沉,道:“小林子,你不必管我了,速去协助沈玹!”
林欢不为所动。
“林欢!”她加重了语气,“本宫以提督夫人的身份命令你!”
“不可以的。我只听厂督一人的命令。”林欢睁着大眼睛,慢吞吞道,“厂督给我下的命令就是保护好你,死也要保护好你。”
“你……”
“嘘,夫人不要说话,有人过来了。”
林欢忽的扭头,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冷厉目光紧紧地锁住马车车帘之外,五指缓缓撑开又攥拢,握住了刀鞘。
……
东厂的方向浓烟滚滚,空气中充斥着硝石混合着房舍燃烧的焦味,滔天的火焰腾空而起,如火舌吞噬一切。东华门前的护城河上,官道狭窄,五百余名东厂番子执着刀剑,与河对面乌压压的三千锦衣卫对峙。
霍骘身披飞鱼服,手执绣春刀,骑在高头大马上,遥遥望着沈玹,沉声道:“浮云蔽日,奸宦当道,谄媚天子,搬弄风云。沈玹,东厂已毁,你大势已去,何须螳臂当车!”
沈玹淡定地抹去脸上混战时沾染的一丝血迹,眉毛一压,目光如霜雪般凌寒,嗤笑道:“本事挺小,废话真多。”
霍骘浓眉一拧,抬手示意:“不论死活,拿下他!”
沈玹亦是同时抬手,命令道:“方无镜!”
“得嘞!”方无镜阴柔一笑,眯着细长艳丽的眉眼,从怀中掏出数个带刺的铁球。在锦衣卫冲上来的那一瞬,他腾身而起,用力将铁球朝率先冲来的几十人掷去!
那些锦衣卫见有暗器,下意识抬刀去挡,谁料铁刺球碰到刀刃,竟如火药般炸开来……不,比火药更可怕!
原来,每一只铁球上面密密麻麻凸起的尖刺并不是刺,而是数百只紧密排列在一起的细铁箭!铁球一受到兵刃的撞击,内部机括运转,铁刺便会如箭雨般朝四面八方射出,霎时将方圆数丈以内的锦衣卫尽数击倒!
“慢着,不要轻举妄动!东厂青龙役役长精通暗器,所有人不要靠近!”霍骘疾声道,很快调整了方案,“弓-弩手准备!先射杀此人!”
“是!”
锦衣卫迅速调整部署,所有人退后十余步,而弓-弩手迅速向前填补空缺,弯弓搭箭指向一桥之隔的东厂番子们。
霍骘抬手,暴喝道:“放……”
话还未说完,只见一支羽箭率先带着凌厉的风响破空而来,直直射向霍骘的心口!霍骘瞳仁一缩,迅速拔刀砍去,只来得及将羽箭拦腰斩断,而铁箭矢依旧惯性向前,扎入霍骘的左胸!
那支羽箭力大无穷,并非常人能做到的!霍骘被巨大的冲击力击得仰面倒去,摔下马背!
“指挥使大人!”
“东厂番子里有神射手!大家小心!”
锦衣卫手忙脚乱地扶起摔下马背的霍骘,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人此时都有了怯意,人群中爆发一阵骚乱。
霍骘阴沉着脸推开扶他的士兵,反手拔下半截箭矢,又从怀中摸出一块险些被射穿的护心镜——若是没有这玩意,他早就没命了。
“蒋、射!”霍骘咬着后槽牙,眼神阴沉得可怕,腮边的咀嚼肌不断鼓动,狠声道:“今日背水一战,锦衣卫与东厂,只能活下一方!杀!”
“杀!”
而此时一街之隔的另一边,萧长宁的马车蓦地一沉,接着,强大的剑气凌空而来,竟将马车车顶整个儿削翻,荡成齑粉!
萧长宁只来得及看到一道红影闪过,林欢便被击出车外,连连翻滚数圈,跌进路边的杂货铺中。
“林欢!”
萧长宁骇然大惊,从破破烂烂的马车中探出身子,却看见前方一名红衣少女执剑而立,逆着风缓缓朝她走来。
“东厂逆贼,尽已伏诛!本宫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营救长宁长公主回宫。”
梁幼容每说一句,就解开身上一件累赘的饰物:华丽的凤冠丢在地上,精美的钿钗落入尘埃,昂贵的凤袍随风飘去,露出里头束袖的武袍……
红衣如蝶,衣袂翻飞。她丢了一切束缚之物,如同一个女武士般执剑孑然而立,冷静地望着从废墟中爬起来的林欢,道:“将长宁交给我,本宫留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