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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一夜之间病重,大行皇帝在奉先殿停灵了二十多来天, 殉葬的人数早已拟定, 二十八那日就都送下去了, 因靠近年关,唯恐大行皇帝在底下寂寥。这一年, 宫里宫外都过得凄惨无比。
因郑贵妃二十五那日,宣称大行皇帝留下了口谕, 要立燕王为皇帝, 朝中虽有些异议,但太后此刻病重, 其中缘由大伙也都心知肚明,就算是提出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给谁做臣下不是臣子呢, 更何况,要论实力, 燕王的才略比之先帝要高出许多。
谨身殿里,白幡漫天, 风一吹扬起老高,重重梵音萦绕在整个大殿中,先帝的太妃们都在守灵。按规制没有殉葬的妃嫔一律称作太妃, 等先帝入殓之后,众人都往泰陵守陵, 余生便是青灯古佛终老一生, 比起那些殉葬的妃嫔, 除了留下一条命来, 其余的也不见得好多少。
卫辞也跪在谨身殿,按理儿她贵为公主是先帝的妹妹,虽不是亲生的,可毕竟位分在那儿,皇帝驾崩是大事,她也该要来守灵的。
前几日还算应付,到了后半夜,越发熬不住了,上回在乾清宫里受了风寒还没好彻底,再加上一瞬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身子一病不起,腿跪得有些发麻,想站起身来松松腿,脚下一踉跄,差点倒在地上。
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掐在她的咯吱窝处,想抱孩子似的扶住她,她一怔,猛地回头,竟是燕王。
“你身子不大好,我送你回去。”
不等她拒绝,人已然被他牵到外头,外面很冷,殿内虽然比外头暖和,但梵音阵阵念的人头昏脑涨,这么一出来,反而神清气爽些。
卫辞瞥见他的右脚,似乎不大顺畅,走路有些不得劲,想起太医的话,他以后都要一直这样不良于行。
愧疚上前道:“你……腿脚好些了么?”
过了一个月,他似乎没有以前介意了,手里执着风灯,淡淡道:“好多了,至少不扶东西也能走路。”
他不过二十几,却落得残疾之身。往年听人说,腿脚不好的人,一逢阴雨天就会疼痛,这样的疼痛会缠着他一辈子。
良久无言,他走在她身侧,卫辞仰头道:“对了,还未来得及恭贺你,明儿入殓以后就是登极大典了罢。”
燕惟如淡淡望着远方,呵笑了声,顿住脚又往前走,他是未料到事情发生的这样快,本以为要厮杀一番,谁知竟不费吹飞之力就登上九五之尊,也许是老天爷助他。
“明儿登极……你会上奉天殿吧?”
卫辞一笑,“以前给司马翊做妹妹,如今又要给你做妹妹,看来我真是天生当妹妹的命。”
“可我不想做你的哥哥,你忘了,你如今是我的燕王妃,大行皇帝亲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她立住脚,愣怔怔地望着他,惊呼:“那是假的,你忘了么?”
燕惟如呵笑,回过身来,牵住她道:“我哄你顽的,你还当真了。”
卫辞心里终于卸下,叹了口气道:“一点都不好顽,你吓死我了。”她跟在他身旁,半晌才道,“我想出宫。”
抬眼一看,两人已然到了重华殿,他抬头望了一眼匾额,怔怔道:“我会尽快安排的,眼下登基事情多,你又是先帝亲封的燕王妃,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公然出去了怕是不好跟大臣们交代,你暂且等等,等我和陆渊商量了再告诉你。”
她信真不疑,应了一声迈进门槛里,回过身来道:“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天寒,你要注意不要受冻。”
他颔首点了点头,望着她进殿,“我知道了,你快进去吧。”
说罢望见她进殿,小小身影直至隐入不见。月色皎洁,抬头望,月光正好遮挡在屋檐头顶上,月光洒下来,落在脚边,映的脸上黑乎乎的看不真切。
过了今夜,这大郢就再也不是司马家的天下了,他也终于如愿以偿,明日一早,太阳会照在奉天殿的日晷上,从此日出日落,都是当属他燕惟如的天下。
仁寿宫中,灯火通明,太后已经几日没下床了,现如今连食物都喂不进去了,司马云锦一直没日没夜的近身侍候。
青榕端了汤药进来,望见趴在床榻边上的云锦,不忍道:“公主,您已经几日没合眼了,您这么着身子可吃不消,这儿就让奴婢来守着吧。”
云锦迷糊地爬起来,只觉身子酸痛,揉了揉眼道:“嬷嬷,你回去吧,皇兄走了,我想亲自陪着娘,等着她醒来。”
约摸着有一个时辰,榻上的太后渐渐醒来,望见云锦,淌眼泪道:“我的儿啊,如今这世上就剩咱们娘俩了……”她说着不能自已,已经一个月了,可皇兄走的事实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娘,你还有我,锦儿永远陪着您。”云锦心酸,趴进她的怀里嚎哭着。
外头青榕进来,见此惨容心里不忍,朝身后端了一碗盅,道:“御膳房刚刚熬了一锅鲫鱼汤来,这大病的人喝了最滋补元气了。”
青榕刚走进来,一旁的云锦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嘴干呕着,太后一惊,忙问:“怎么了?”
云锦摆手,“无事……”说着就捂嘴冲出去了,她此刻已经有孕两月了,身子虽看不大出来,可这孕吐的反应却比旁人要厉害的多,一点腥味闻不得,刚刚青嬷嬷端了鲫鱼汤进来,她就已经不适了。
太后狐疑的看着跑出去的云锦,心里有些置喙,搭问道:“青榕,锦儿她……是不是有孕了?”
这些日子来,她面色不大好看,食欲也不振,夜里还会说梦话,这反应和她当年怀翊儿的时候如出一辙,这一段时间,锦儿总是支支吾吾,从燕王进京那会就开始了,莫非……?!
“青榕,你去叫她进来,我有话问她。”太后撑身道。
云锦捏着帕子进来,不敢抬眼去看太后,殿内还飘着鱼腥味,简直让她支撑不住,“娘……”刚开口,那腥味就往喉咙口钻。
“孩子是谁的?”
云锦听见太后厉声责问,惊得抬头道:“娘……没有……”
望见她惊恐的面色,太后一把将桌旁的鱼汤拂洒在地,瓷碗碎了一地,恨道:“锦儿,你简直让娘失望透顶!做出这等苟且之事,你让娘到了地下如何面对先帝,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他燕惟如如今是抢了你皇兄皇位的人,你怎能和他……”
云锦忙跪下来,摆手道:“不是的,娘,孩子不是燕王的!”
“那到底是谁的?那日你拼了命的逼我,说要嫁给燕王,不是他的孩子,那是谁的?”
她跌下去,知道再也瞒不住了,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纸包不住火,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再也不能生事了,她咬牙道:“是张良卿,张良卿的!”
太后一怔,“是张太师的嫡子?”她一早知道锦儿在宫外和他有来往,只是一直以为是小时候的玩伴,更何况锦儿自小小打小闹惯了,她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两人竟做出了这种事。
是她的过错,她一直纵容她,根本不懂什么是事情的利害,将她养成了这副单纯的心思,如今竟做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是她这个做娘不是!
太后恨铁不成钢,甩手将她跌出去,“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走!你走!”
云锦惊骇,爬至脚踏上,拉住太后的衣袖哭道:“娘,娘你不能不要锦儿,锦儿真的知错了,娘——”
青榕忙扶住云锦,骇道:“娘娘,公主毕竟是您亲生女儿啊!更何况她此刻肚子里还是孩子,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
太后满脸泪水纵横,仰天无奈道:“我此生只两个孩子,可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翊儿才刚走,你又出了这种事,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你们叫我怎么活!”
“娘,锦儿真的不知道事情这样严重,是锦儿的错,一切都是锦儿的错,是锦儿丢了大郢的脸,娘,我去陪皇兄。”
太后一把拉住她,吼道:“你这是要娘的命么!你皇兄前脚刚走,剩咱们孤儿寡母,娘只有你一个贴心的女儿,纵然心里再有气,也不会将你往火坑里推。”
太后将她抱在怀里,想了半晌,捋了捋她的发髻,闭着眼哀叹道:“娘答应你,明儿就宣懿旨,将你许给张良卿。”
“娘,”她抬头,眼泪挂在睫毛上,不解问着,“明儿就是登极大典了,按着规制,我还算是大郢的长公主,燕惟如岂能甘心将我嫁给旁人,届时戎狄王要来郢都,他会不会……”
“不会。”太后怔怔道:“明儿,母后会替你铺好一切的路,娘这一生没未你做些什么,此前将你许给阿卓尔八汗,是为了大郢的江山考虑,可如今坐上那位子的是燕王,母后是不会如他的愿的。”
云锦听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无论何时何地,娘总这样护着她,将头埋在她怀里,“娘,我一辈子也不想和你分开,你要永远陪着锦儿。”
太后用了用力,将她圈在怀里,有些颤抖道:“好,娘会陪着你一辈子。”
青榕在一旁看着重归于好的母女,心里欣慰笑着,母女间哪里有隔夜仇呢,过了明儿,太阳依旧升起来,希望日子能越来越好罢。
正月二十二,钦天监算的好日子,也是燕王登极大典的日子。
锣鼓齐鸣,登极大殿的仪式极为正式。燕惟如身穿暗红龙纹冕服,头戴十二旒珠玉石冕冠,系以朱缨,佩大带大绶,红罗蔽膝上锈行龙下绣三火,傲然站在奉天殿的丹墀之上接受百官朝拜。
他站在那儿,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旭日阳光从奉天殿上空洒下,落在文武百官的头顶上。
礼成之后,奉天殿送走了大行皇帝,迎来新君,自此年号是为宏嘉。
按规制四拜礼之后,便是遣官册拜皇后,册立皇太子,以继位诏告天下。因皇帝是藩王继位,礼仪比之□□成祖要简易了些,燕惟如膝下无子嗣,因此皇太子一环节便就省去。
先前大行皇帝下旨将卫辞公主许配给他做正室王妃,按照礼制,卫辞今日也应当受大印,册立皇后。
燕惟如朝着身后的孙启寿道:“卫辞公主可曾来了没有?”
孙启寿低身,恭敬道:“回皇上,已经派人去请了。”
重华殿里,因尚未册封,暂且还没有住到坤宁宫中,先前内务府送了九龙四凤冠和濯衣来,卫辞心里狐疑,这是皇后册封的冠服,他没说过今日还要她去奉天殿参加大典。
小太监焦急道:“公主您快去吧,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陛下说自有主张,让您先去就知道了。”
册封大典之后必定要册立皇后,她嫁给燕惟如是司马翊亲自下的旨,若是不去,百官自然怀疑,可是心里总归不安定,咬了咬唇问道:“你知道陆掌印此刻在哪里?”
“因登基大典的事务多,陛下好像派他在东厂当差,等大礼一成,估摸着就能上乾清宫复命了。”
卫辞定了定心,以为燕惟如和陆渊早已商量好,遂穿戴好冠服就急忙赶往奉天殿。
侍仪司在奉天殿御座前设册宝案,在丹陛设女乐。燕惟如远远地望见身穿冠服的卫辞,起身御座伸出手来接她,往日只见过她穿襦裙的模样,有种小家碧玉的感觉,可如今身穿冠服的她,是他的宏嘉皇后。
卫辞没见过这种场面,底下文武百官,内官内监各司各局全都立在奉天门内外,这样高高在上的感觉让她觉得不真实,甚至是有些颤畏。
看见他朝她伸出手,骨骼分明的修长手指,指甲修剪的十分齐整,透着健康色泽的月牙白,她犹豫了一下,转过头去寻陆渊的身影,可环顾四周也没看见,小太监说他在东厂,待会就到乾清宫,等礼成之后,她就能见他。
将手放进那宽大的手掌里,冰凉的没有温度,燕惟如紧紧握了握,小声道:“手怎么这样凉,是身子不舒服么?”
她轻微地摇了摇头,道了声无碍,然后他拉她站在丹墀上,承制官将皇后册宝托上来,她听见承制官高呼道:“册妃莲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展礼。”
之后便是百官朝拜,高呼万岁千岁。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手上的金印是真的,他拉她站在这九五之巅上是真的,整个大郢的百姓都会认为她就是大郢的皇后,一切忽然不真实起来。
下意识的缩回手,紧紧攥在宽大的襕袖之中,脸色有些难看,燕惟如扶住她,柔声道:“身子还没好利索么?”
她咽了下喉头,没有说话,自顾自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这样的情景,会让她有种背叛的错觉。
礼成之后,原本还有谒陵的环节,因卫辞不舒服,燕惟如就将事情延后了,牵着卫辞就回了坤宁宫。
长长的宫道,帝后同坐一座轿撵,一路无言,悠悠一直抬到坤宁宫的门口。坤宁宫是历朝皇后居所,因为大行皇帝没有立过皇后,所以这里空了很久,早在登极大典之前,燕惟如就派人打扫过了。
卫辞踏脚准备下轿,谁知一个踉跄,身子被人拦腰抱起,重心不稳倒在他的怀里,她惊呼道:“你快放我下来!”
她有些恼,他这是什么意思,明目张胆的在众人面前来这么一出,他难道不知道她过几日就要走了么?这样将她置于风尖浪口之上,实非明智之举。
她挣扎着跳下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独自跑进殿里。燕惟如抬脚也迈进来,罩房里没有人,宫娥太监都被遣散了。
“我不要住在这里,这里是留给你以后真正的皇后的,我还回我的重华殿去,那里我住惯了。”说着就要开门出去。
燕惟如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惊骇得连忙甩开。
她在紧张!
“你怕我么?”他薄凉的唇微微开启,怔了半晌才道:“你如今已然受了大印,是必须要住在坤宁宫的,若是回去了,会惹人猜忌。”
她伶仃地站在门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瘦削的肩头有些轻颤,低眉唔了声,她没去看他的眼神,也没有同他反驳。空气里突然变得安静,气氛也变得让人捉摸不定,她总觉得哪里似乎出错了,可是一时又心慌地不知该怎么办。
门外孙启寿敲了下门,压着尖声道:“陛下,张大人来了。”
卫辞一怔,乜了一眼又低头道:“陛下国事繁忙,我就不在这儿杵着了。”掀起帘幔退回了里间。
燕惟如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开门,望见立在门上的郑安。听见开门声,郑安立马回过身来,焦急道:“陛下托臣办的事臣都办妥了,此刻人已然被捉住。臣想带着臣妹离开,再也不回郢都了。”
郑安满面风尘仆仆,大约是刚办完事就赶紧赶回来了,郑则盈逃过了一场殉葬,接下来按照规制是要送往泰陵守陵,可司马翊毕竟是她下的药,只要她留在郢都一天,就永远是燕惟如的眼中钉肉中刺,天底下最不想让人知道大行皇帝的死因就是他了。他若再不带她走,就永远也走不了。
“你确定你没抓错人么?他们俩长得可是一样。”燕惟如又确认的问了一遍。
郑安俯首道:“臣自小和他们兄弟俩就认识,错不了,此刻关在牢里的是哥哥陆玑。”
燕惟如踱步至檐廊外,望着天幕上流云四散,只淡淡嗯了一声,又道:“传朕旨意,东厂成立以来,擅权专政,朝中大事奏折皆由掌印太监径自内批,其罪一也;残害朝中贤良忠臣其罪二也;民间百姓苦不堪言,私设刑堂滥用私刑,其罪三也!着礼部拟旨罢黜东辑事厂,将罪臣陆渊收监关押大牢,等候处置!”
“皇上!”郑安惊呼道,他本以为燕惟如只要陆玑,谁知他下了绊子,要将兄弟俩一起置于死地,“皇上曾答应过臣,只要陆玑,为何现如今却言而无信?”
燕惟如不以为意,长长地哦了一声负手道:“难道不是么?牢里关押的不是掌印太监陆渊么?陆玑是何人?朕认识他么?”
郑安知道燕惟如是何意,他和陆玑有仇,当初大行皇帝让他跪在乾清宫一夜,致使右腿伤残不良于行,这主意是陆玑向皇帝提的,当时陆渊消失了一段时间,在宫里当差的人是陆玑。恰巧皇帝那会要削藩,陆玑为了借刀杀人才像司马翊提了这么一句。
如今他成了皇帝,这笔仇怎能不报,可偏偏为何挂的是陆渊的名?
他不愿他们兄弟俩公诸于世,又趁机想根除以前东厂留下的势力,这一来二去既报了私仇又排除了异己,也不损他皇帝的英名,真可谓是一石三鸟。
新官上任尚且都有三把火,又何况他这九五之尊,郑安颔首道:“皇上的意思臣知晓了,臣会带着臣妹永远离开,再不踏足郢都一步。”
说来也可笑,兄弟俩谋划了一辈子,又将则盈搭进去,临到头来却被一个燕王占足了先机。可不管怎样,最初的目的是达成了,只要推翻司马家的天下,就一切都结束了。也许是上天注定,冥冥之中要让燕惟如来接管这天下,凭着他的能力和野心,何愁开创不了一个盛世。
望着檐廊外阳光明媚,燕惟如的嘴角慢慢扬起来,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剩下的唯有好好治理这上天交付他的天下。
转过身来,对着头顶上“坤宁宫”三字愣愣发神,对着身后的孙启寿道:“封锁一切消息,东厂的事情不许传到坤宁宫来。”
孙启寿一怔,躬身道是,踌躇又道:“奴才只怕督主那头不罢休,要是让人瞧见了,恐怕桃代李僵的事情瞒不住。”
他一笑,“他不敢现身,依着他的聪明才智,不会不知道此刻让人发现是会害了两个人,他会想方设法去搭救牢里的陆玑,将牢里的守卫戒备都松懈下来,朕亲自等着他来。”
“是。”孙启寿沉默下来,皇帝这招过河拆桥,着实是高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督主先前做的一切功夫全都白费了!
正要随行离开坤宁宫,西长街上小太监匆匆跑来,跪首道:“回皇上,正午时刻,仁寿宫太后娘娘薨逝。”
乾清宫中,燕惟如望着案上的黄绢,太后临终前下的最后一道懿旨,将长公主赐婚于张太师嫡子张良卿。
太后这招临死谏言果然高明,长公主是何等身份,宫里唯一的正室公主,此前说好和亲戎狄,他这头才刚想着等登基事宜忙完了就商量此事的,谁知登基的当天就出了这样的事。
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大郢天下已然改姓,她即便是死也要换取临终最后的遗言,如此这样,朝中大臣又有那个敢反驳。
他是不得不准从懿旨,否则就是对已故太后不尊,对大行皇帝不忠。
入了夜,京中漆黑一片,再加上寒风凛冽,街道上几乎无人。
郢都镇抚司狱中,有人悄悄隐进来。
门外看守狱吏,望见匆匆来的一队人,制止道:“你们是什么人!”
孙启寿手里执着令牌,呵斥道:“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咱家是你能拦的人么!陛下托我受理东厂事宜,咱家有要事进去。”
狱吏看见令牌,忙笑呵呵的退下,脸上堆起横肉巴结着,“原来是孙少监,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多包涵,多包涵。”
孙启寿一脸不耐烦,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少来这一套,赶紧把门打开。”
狱吏开了门,孙启寿回头朝着一队人道:“你们几个在外头等着,免得大人以为我是来干坏事儿的,你们俩跟我进去。”说着点了点最左边的两个人,带在身后进了监狱。
镇抚司职掌的诏狱都是奉皇帝之命查处的案件,里头关押的犯人也都是奉皇帝诏令逮捕关押的,没有皇帝的口谕谁都进不来,外头纵然重重把手,但里头倒是没什么人。
进了监狱,孙启寿掉头连忙压声儿道:“督主,奴才可是冒了命带您进来,待会换了人可要抓紧,皇上那头可是要铁了心的处置陆玑,奴才怕瞒不了多久。”
眼前人抬头,竟是陆渊,摘下披风皱眉道:“我知道了,让你冒险了。”
孙启寿福腰笑道:“督主哪儿的话,要不是您,奴才这条命早就没了,眼下跟在皇上身边,好歹还能帮衬着您,东厂那头还有许多督主手下的档头,皇上暂时不会拿奴才怎么样,你就放宽心。”
陆渊觉得欣慰,孙启寿跟着他多年,临到这番田地,能帮衬着他的人就属他了。
“督主,您进去吧,奴才在这儿守着。”
陆渊嗯了声朝牢狱尽头走,望见坐在牢里角落的熟悉身影,轻声唤道:“哥……”
陆玑回头,满面沧桑头发乱糟糟的,抬眼轻笑,“你来了。”他许久没听见陆渊叫他一声哥哥了,自从进了宫,兄弟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和他是胞生的兄弟,记得娘以前说过,他比陆渊出生只早了一刻钟,自小到大,他行事总是鲁莽爱犯错,别人都说他才像弟弟,陆渊才像哥哥。
“她还好么?”
他是自愿入狱的,那日郑安来找他,说只要他入狱就能换回郑则盈一命,他已经毁了她的一生了,不能再让她为了他送上自己的命。
陆渊,“她被郑安带走了,你不必担心她,我带你出去,走!”他拉住他往外走。
陆玑站在原地不动,摇了摇头,“从踏进来起,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就算燕惟如不杀我,我也不想活在这世上了。以前你总说你累了,深宫之中沉浮了这么多年,整日胆战心惊,如今我也有了这种感觉,我想解脱了,永远的解脱。”
许是大仇得报,觉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为了报仇付出了很多,包括她。将她推出去,是他做的最错的决定,如今细想起来,觉得很后悔,可世上顶无用的事情就是后悔,只要知道她还平安就好,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陆渊看见背过身的陆玑,他从来没看见他这般落寞,像是悟透了世俗的神,他别开脸,“总归是我欠你的,当初说好是我先进宫,是你顶替我才成了如今这样,我不能看着你死,你不是说过么,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娘临终的托付你忘了么?”
陆玑一笑,他没忘,娘临终前要他好好照顾陆渊,他是弟弟,他要事事挡在他前面,所以他才替了他进宫,可他不后悔,这是他们生来的使命,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的地方了。
“依着你的手段能力,样样都在我之上,我已经没有可担心的了,你不是喜欢卫辞的那个丫头么?我上回见过一面,她人长得水灵,你要好好待人家……”
他似临终的遗言,陆渊不想再听下去,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他的亲哥哥,要他去死他是万万不能放任之的,上前拉起他就要往外走,“跟我出去,什么死不死的,等你出去了再说。”
陆玑甩开手,“我活不成了。”
他一怔,“你说什么?”
“来之前我就服用了断肠散,我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进来的,你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督主,好了么?时辰差不多了,再待下去恐怕就惹人怀疑了。”
陆玑背过身去,沉声道:“你走吧,我意已决。”
他一身绯袍站在里面,月光从小窗中照下来,照在他的衣摆上,忽然觉得死也不可怕,没了寄托的人,死是一种解脱。
陆渊站在牢房外,哼笑道:“你总是如此,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全都自作主张,临到这份上了,还要同我如此绝情么?”
他慢慢转过身来,“咱们兄弟俩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以前几年的话都没有今天说的多,”他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来,抿起唇角笑道:“记得替我好好活着,从前是,以后也是……我想娘了……”
说着渐渐倒下去,陆渊冲进去扶住他,心里狠狠一悸,他与他是双生子,常人都说双生子心里彼此相通,此刻他快不行了,他能感受到心里似乎有一块地方在流逝。
——
坤宁宫中,卫辞歪在行榻上,心里慌张得厉害,外头太阳大得很,透过棂窗照进来,照在屏风后的桌案上,空气里带起灰尘,洋洋洒洒透着一丝不平静的意味。
靸鞋打算开门,门上立了一个宫娥,卫辞一愣,她和病娇长得很像,连穿着都一样,她愣怔了下嗫喏道:“我要出去一趟。”
“娘娘,皇上说了他一会儿来接您,叫您不要乱走。”小丫头说完迈进来,扶着她的胳膊就要回屋,卫辞甩开她的手,不耐烦的重申:“我说了我要出去一趟。”
“娘娘如今贵为皇后,要自称本宫,待会皇上来了就能带您出去了。”
她哪里像病娇,不过眼睛有两三分相似,可病娇说话从不像她这样,她没有病娇半点的灵巧。
知道外头的人都是燕惟如吩咐过了的,这算什么?是变着样的囚禁么?她拂开她的手,沉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事情似乎不大对劲,按说昨儿是登极大典,她被封为皇后,今儿宫里的内眷此刻都应该来朝贺才对,不会这样冷清清的,外头连鸟叫声都听不见。
从正殿外穿到后耳房,卫辞推开梳妆台上的窗户,坤宁宫后头是一片小花园,从这穿过去就是北门,卫辞纵身跳了下去,前殿的人毫无察觉。
一路跑至重华殿,从重华殿后殿小路穿到廊下家,正好撞见四喜,四喜匆匆忙忙赶来,跪地就嚎哭道:“公主,干爹他……”
卫辞一惊,“他怎么了?”
“昨儿就被抓进了大牢,奴才就赶紧来找公主想办法,谁知公主不在重华殿,您快去救救他吧!”
她身上惊得一身汗,拽起四喜,焦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在东厂办事么?怎会进了大牢?”
“是陛下,昨儿晌午下得旨意,说要废了东厂,就将干爹抓走了!”
脚跟一软,差点跌在地上,嘴里呢喃着,“是燕惟如,是他!”说着掉头就跑,往乾清宫方向奔去。是他不守信用,答应她和陆渊离开,如今又倒打一耙,他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路过交泰殿门口,殿内鸣钟声突然响了一下,正好撞上从乾清宫出来的燕惟如,她气得冲上前:“你这个卑鄙无耻言而无信的小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天下得益于谁?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数么!”
身后孙启寿见状赶忙冲至前面,托手焦急道:“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卫辞拂开他的手,指着孙启寿骂道:“你个狗奴才!你有几个脑袋敢碰我,没曾想你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待你不薄,如今落了狱就这么对他,你不怕死了下地狱么!”
“娘娘……”孙启寿不敢放肆,眼下她成了皇后,可这大殿门口这么多人瞧着,她这样明目张胆起来让底下人怎么看皇上,果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身后燕惟如抬手制止,望了眼灰头土脸的卫辞,身上的皇后冠服早就脱了,皱巴巴上的襦裙上还沾着青草汁痕迹,他皱眉道:“谁允许你出来的?”
她蔑笑,“怎么?还打算要关着我一辈子么?”
她脾气向来如此,他见识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没同她反驳,拉了她就急急迈进交泰殿里,身后孙启寿见状连忙抬脚跟上,燕惟如大怒:“谁都不许跟上来。”
卫辞见他发怒,心里惴惴不安,挪腾着脚死命不肯挪步子,挣扎着喊道:“你放开我,我叫你放开我!”
人被他拉进殿内,抬脚就踢上了门,屋子里顿时昏暗起来,卫辞有些后怕,依旧壮着胆子反驳,“他如今在哪儿?你说过会让我们走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死了。”
心上一震,“你说什么?!”
“他死了,你走不掉了。”
他望见她呆愣住的眼神,惊恐带着质疑,他上前拉住她的手,“留在宫里做我的皇后好么?我会好好待你。”
她登地甩开他的手,摔门就跑出去,他的手就愣在哪里,望向大开的门,一路跟了出去。
卫辞顺着西长街宫道一路跑,她不知道自己该跑到那儿去,她想见他,穿过长廊往贞顺门去,她记得他每回进宫都是从那儿进来的,她要出去找他,燕惟如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从来只有他杀别人的份,又有谁敢杀他,他还说过要带她一起离开大郢,这辈子死也不离开她,她还等在宫里,他会来接她的。
她爱他,全心全意不顾一切的爱他,经历了这一切,他深刻地印在了她的心上,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都要和他在一块。
贞顺门上有人把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身后燕惟如追了上来,前后夹击,她连跑都跑不了。
转头望见一身绛纱袍的燕惟如,他一面朝她走去,一面伸出手来搀她,“你随朕回去,朕什么都不会去追究,你依旧是朕的皇后。”
她心痛如刀绞,扬袖格开了他的手,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哭得简直连气也喘不上来,抽噎道:“我不回去,我不是你的皇后,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此刻快到了下钥的时辰,两班值守都瞧见了,她哭得梨花带雨同他闹,众人不知她是为了陆渊,只当是皇后心里有了别人,他这个新上任的皇帝脸面要摆到哪里去。
她越是这样同他闹,他心里愈发不痛快,微沉了脸,“他已经死了,连尸身都料理完了,你将他忘了朕会好好待你。”他承认他用了计谋,他骗她去奉天殿册封皇后,他不算是个正人君子,用她的话来说,他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可那又怎样?他才是这天底下的主子,她是他亲封的皇后,授了册宝载入玉碟,再也赖不掉了。
卫辞哭得难以自持,身子直直往后退着,一直退到门槛上,破口骂道:“你这个骗子,你是个刽子手!”她突然抽出门上侍卫的佩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让我走,我要去找他,他就算是死了我也要与他在一起。”
燕惟如心惊,大步迈上前,“你做什么!”循循安抚着她的气性儿,他知道她的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咬着牙望她道:“你将剑放下来,他没死,你跟朕回去,朕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她听见他的话,悻悻止住了眼泪,欣喜地颤声儿道:“你说的是真的么?你不要骗我,你如果骗我,我一定不独活。”
他听见她松口,连忙一叠声道好,疾步上前扔掉她手里的剑,将她拉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