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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雪将云毓院铺陈得白茫茫不留一丝杂色,看上去宛若九霄云外。
虞墨戈不许下人扫院,独自踏在白雪上。一身素衣,阳光下明朗朗的,却不带柔和之色,清冷得像云端漫步的天神,俯瞰芸芸众生,耀眼而不真实。
身周极静,唯有脚下积雪发出的声音击动耳膜,捋着心中的忧丝万缕。
“京城如何了?”
他突然驻足而问。廊庑下,默立的九羽应声。
“世子爷去找了首辅,首辅面上虽撤回佥都御史,可背地里却派了锦衣卫去查。”
“他是想握住英国公府的把柄。”虞墨戈冷道。“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九羽就待这句问话呢。他神情难得波动,笃声道:“证据确凿。”
虞墨戈扬首,下颌紧绷,精致的轮廓扯出硬朗的线条,冷峭清冽。他望向无云青空,眸色深得诡异,宛若蓄着的是几世的怨毒。
“好。”他莫测一笑,薄唇噙着抹凉薄。“暗送都察院,直接交给左都御史。悄悄给严阁老也送一份!”
贪墨百万军饷,虞晏清,这次你想逃都逃不掉了……
“还有,不能让任何消息传入辽东。无论如何虞抑扬不可踏回顺天府半步。”
“是!”九羽沉声而应。默立半晌,似又想起了什么,犹豫道:
“容家小姐……”
“如何?买下了?”虞墨戈淡然问,语气轻得如房檐落雪。
九羽点头。“买下了。”
“哪家的?”
“……两家都买下了。”九羽淡定道,“一共田地六百七十亩,花费两千一百四十两。”
虞墨戈微惊,侧目瞥了他一眼。“两千一百两?”如此算下来,岂不是每亩三两都不到?这生意也会有人和她做?
九羽把探到的消息叙述来:容家小姐和钱员外交易时,她只给出一千两。钱员外恼羞成怒,一口回绝。可容家小姐早有准备,将周庄头这些年私立契约,截吞佃租,以及行恶的所有证据一一列举出来。
周庄头和佃户实际上订两份契约,一份给钱员外,一份则署自己。五成的租子,他收七成,两成被他私吞。故每年多收出近二百石粮米,折成现银便是一百余两,十年下来,千两有余。
钱员外若用容家小姐收集的证据将周庄头告上公堂,必胜。且周庄头用这些钱给自家儿子置办了田产,总额超过千两,若一并收回稳赚不赔,可是比单单只卖个田庄所获更多。
钱员外自然接受了小姐的提议,宁可晚走几日也要出这口气,将官司打到底……
九羽话落,虞墨戈不禁失声笑了。声音朗朗,一时间清冷散尽,连眸色都淡了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向地面。
白雪映眼,明晃晃地,他想到了那日雪地里崴脚的姑娘,娇软柔弱得像个小猫,连说话都如猫爪轻挠,软糯糯地在心头绕……
没想到她果真有这能耐,越来越有趣了。
“她人此刻在哪?”虞墨戈问道。
九羽想想。“下晌临安伯世子夫人来请,她人应在临安伯府。”
“走,去临安伯府。”虞墨戈言道,连游廊都没绕,直接趟过雪地奔正房去了。
……
容嫣连轴忙了几日,终于把买地的事办妥了。
她和杨嬷嬷对了租赁情况和佃户明细。六百多亩,数据量也不算小,她觉得眼下该寻个经验丰富的人帮忙打理。
二人正商议着,临安伯府突然来人,青窕来请容嫣了。
有段日子不见,青窕请了她几次,不过容嫣一直忙,且不想让表姐知道她脚受伤,一直推脱。眼下都定下来了,也该给表姐送个信。于是留杨嬷嬷收拾账本,她带着云寄去临安伯府。
姐妹相见,青窕欣怡,不过瞧着精神不大好。
“前阵子因澜儿的病熬神,没缓过来,不然早就去看你了。你可难请呢!”青窕佯做不悦瞪着她道。
容嫣笑了,歉意道:“这不是因田庄的事耽搁了。”
“对呀,我正是想问你呢!听李管事说你买了,买的哪个?”
青窕极是关切。表妹女儿家一人,生怕她亏了,特地嘱咐李管事定要一帮到底,可之后表妹再没麻烦过临安伯府,也不知近况如何。
容嫣劝她莫要操心,一切都办好了,买下两个。
闻言,青窕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眼神闪烁拉着她左右端详,不可思议道:“两个?只用了两千两?你如何做到的?这还是那整日躲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吗?”
容嫣赧笑。
她没多言,转了话题要去见澜姐儿。
澜姐儿见了容嫣好不开心,窜进她怀里便不出来了,又要抱又要亲,圆嘟嘟的小脸蹭着容嫣,把容嫣哄得心里一片柔软。
容嫣点了点她的小下巴,笑道:“澜姐儿可好了?”
小东西咯咯笑了,露出丁点大的小白牙,奶声奶气道:“澜儿不痒了,小姨亲亲就好了。”
容嫣微怔,精致的眉眼方露出一丝笑意忽而又凝住,脸霎时间红了。她想到了自己起疹子时,他说的话,“亲亲就不痒了”。那次后,许久都没见他了。
正想着,小厮突然来报:世子回来了……
容嫣知道徐井松对自己有偏见,且自从陈侍郎纳妾这段插曲后,二人对彼此的疏离也就不加掩饰了。所以见了表姐夫,她礼节性问候过,便告辞。
徐井松也不过象征性地挽留,可青窕不舍,正劝她留下用晚饭,临安伯府又来客了——
是虞墨戈。
三少爷一来,徐静姝必出现。出现便罢了,总要扯个人给她做“陪衬”。嫂嫂要避嫌,嫁过又没有夫君的容家表姐便再合适不过了。
容嫣明白,徐静姝也未必想用自己来衬托她什么,她只是担心在虞墨戈面前没有可以展示自己的话题,尬坐到最后也没招来人家一个侧目。这就是姑娘家的小心思:拉个人在,偶尔和她聊聊,做出某种举动,既刷了存在感引起对方的关注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别问她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前世她就是怀着这种心理拉着闺蜜去约会的,结果——
容嫣推辞,可徐静姝哪肯,拉着她撒起娇来,惹得大家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她身上。一旁的虞墨戈清冷而笑,道了句:“盛情难却,容家小姐忍心么。”
效果来了吧。
听到目标人物发声,徐静姝更来了劲头,干脆拉容嫣坐在了正堂上。
到底还是留下了。
饭桌上,徐井松瞥了眼容嫣,想到她买地的事便问了一嘴。还没待她应声,青窕便兴奋道表妹不但买了,而且两个都买了,只用了两千一百四十两。
这可是出乎意料,徐井松惊讶不已。只钱员外那田庄便是一千五百两都不能够的,她竟把汪家的也买下。怎可能?
一边讶异,又生怕寻不到话题的徐静姝来了兴致,缠着她左一句右一句地问。容嫣只得轻描淡写地将原委道来,从去田庄到交易。
只是,整个经过都没提虞墨戈半字——他知道她在有意回避,于是只淡淡道了贺。
徐井松捏着酒杯笑了。看来自己还真是小觑了她。怪不得最近听闻钱员外总往衙门跑,原是为了这事。
静姝是佩服得不得了,拍手直赞她头脑精明。
可对面人却道:“这事也未必做得对。”徐井松冷笑:“身份摆在这,钱员外势在必赢,可那庄头也不是个安分的,只怕他报复不得,反过来针对你。”
话一出口,气氛有点僵——
容嫣浅淡一笑,从容道:“许会吧。即便我不出此策,也免不了辞退他,到时候更是针锋相对。如此我不出面,他也没理由寻我麻烦。况且经了这官司,他也没这能力了。”
说的是。青窕和静姝频频点头。
看着妻子和妹妹应和,徐井松不满蹙眉,警告似的对着二人道:“女人就不该抛头露面,惹这些是非。”
这话针对性太强。
他疼妻护妹,算个好丈夫好兄长。可在他心底,还是把女人的位置放得太低了。
容嫣抿了口茶,虽愠,但不打算再辩解。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是整个时代的特征,她拗不过来。
“人家都不怕,你怕甚。”虞墨戈头都未抬,蓦地甩了句。
他眉梢蕴笑瞥了眼容嫣,又慵然地对视徐井松,漫不经心道:“有些事啊,男人办不来,偏女人就办来了,这若传出去可不好听。所以,女人还是守得深宅后院,相夫教子最好,万不能出那个头,不然要男人颜面朝哪放……”
徐静姝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连容嫣都不禁低头,掩口轻咳了声。
徐井松瞪着虞墨戈,脸都窘青了——
自己哪是这个意思,偏叫他一句揶揄让人觉得他是小肚鸡肠,在妒忌。他徐井松要妒忌个女人?笑话。
知道他是打趣罢了。徐井松深吸了口气,无奈摇头。“你啊你,别人的事你倒走心,自己的呢?严家官司如何了?”
闻言,虞墨戈突然敛笑,举起酒杯郑重道:“我今儿来便为此事,头晌得消息严家撤了诉讼。这杯酒,我谢过徐兄,谢你相助。”说着,举杯而尽,爽快利落得只见他完美的喉结动了动。
见他肃然,徐井松也谦恭举杯,辞谢道:“三少爷严重了,我哪有这个能力,不过代你走动了几次而已。但还是要恭喜,无事一身轻啊。”
说罢,回敬一杯。二人就此聊了起来,容嫣的话题算过了。
严家能痛快了结此事,定是英国公府出手。徐井松规劝虞墨戈,不管是为英国公府还是为自己莫要再如此放恣了。二十几岁的人,该定性了,即便回不到当初,也不能这般得过且过。
徐井松对容嫣有偏见,可对虞墨戈这番话说得很好,中肯殷切。
不管是不是天生的浪子,虞墨戈有能力,不该因一次挫折便自暴自弃。
这话容嫣也想过,只是她没立场,谁说也轮不到她说……
容嫣不经心地举箸去夹盘子里的笋,和虞墨戈探来的筷子碰了个正着,两双筷子,同一片笋,二人怔住。
回过神来,她默默收手,讪讪一笑,垂目换勺喝了口眼前的紫苏汤。
“容表姐最喜欢吃笋。”徐静姝倩笑,半解围半打趣道,“三少爷也……”话没说完,便眼看着面前那双莹缜白皙的手一伸,银箸尖的笋片便落在了容嫣碗里。
不止徐静姝,桌上的人都愣了。
这气氛更尴尬了。容嫣窘迫,登时绯云飘来,脸一直红到了颈脖。
虞墨戈平静地扫了众人一眼,唇角微勾,声若幽泉溅玉,清清冷冷又慵然轻佻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这一句把青窕逗笑了。徐井松无奈摇头,本性难移,方才的话是白说了。
唯是徐静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