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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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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热得昏昏沉沉的, 挨着人便感觉到一股陌生的热气萦绕在身边,但婆子的怀抱并不让傅云英讨厌, 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回了丹映山馆, 躺在拔步床里。银丝纱蚊帐拢在月牙形金钩上,窗户槅扇全开着, 屏风也移开了, 风从外边吹进房,熏屋子的香包底下缀着的流苏轻轻晃动, 能看到院子里的枣树细小的叶片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亮光。

    窗外窸窸窣窣响,有人站在房廊底下说话, 声音都压得低低的, 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虽然看不见人,但两人的嗓音傅云英很熟悉, 是傅四老爷和傅云章。

    她想坐起来, 刚动弹了一下, 眼前发黑, 脑袋一阵发昏, 重新摔回枕头上。

    夏天她睡的是空心的刻花竹枕, 砰的一声响, 惊动守在外间的芳岁。

    脚步声忙乱, 不一会儿韩氏和芳岁一前一后奔进里间。

    芳岁筛了杯温白开, 问傅云英嘴巴渴不渴。

    她嗓子又干又痒, 轻轻嗯一声。

    韩氏扶她坐起来, 接过茶杯,喂她喝几口水,“想不想吃什么?”

    傅云英看一眼窗外,日头打在枣树树冠最顶端,已经是未时光景了。她怎么睡了这么久?

    廊下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傅四老爷和傅云章踏进里间。

    傅四老爷神色焦急,眸底隐有忧色。

    进房之后他细细端详傅云英的脸色,自责道:“都怪我粗心大意,天天一桌吃饭,都没看出来你病了。”

    听了他的话,韩氏红了脸,她是大丫的母亲,不止和大丫一桌吃饭,还住一个院子呢,大丫病了好些天,她竟然一点没察觉,还以为女儿只是苦夏而已。

    傅云英喝了水,仿佛清醒了点,意识还迷茫,“我病了?”

    一只手掌探到她额前,略停一停,飞快掠过。掌心干燥,不冷不暖,温凉适中。傅云章挨着床沿坐下,嗯了一声,侧头给傅四老爷使了个眼色。

    傅四老爷点点头,示意韩氏和丫头们跟着他一起出去。

    芳岁最后一个退出,转身把槅扇关上了。

    “郎中说你病了有好几天……这几天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不说,嗯?”

    傅云章脸色还好,双眉微微皱着,薄唇轻抿,目光和平时一样淡淡的,不自觉透出一股清冷意味,沉声问。

    他生气了。

    傅云英看得出来,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没拜师之前傅云章在她眼里有种高不可攀、清高冷冽的气质,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只可远观。认识之后发觉他私底下懒散而不拘小节,其实很好亲近。和她说话时态度认真,语调温柔,从不会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孩童敷衍。

    “我不晓得。”

    她顿了顿,如实道:“二哥,我不晓得自己病了,我只是觉得胃口不好,人懒懒的,有点发热。”

    傅云章目光沉静,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她没有撒谎。她只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

    一般的孩子,如果不舒服了,不高兴了,受委屈了,怎么也要嚷嚷几声好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不会。她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碰到难题自己解决,除非实在超出她的能力之外,她不会轻易开口找别人求助。

    长辈们对她很放心,久而久之几乎把她当成稳重懂事的大人看待,忘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所以没人发觉她生病了。直到她烧得晕晕乎乎,站都站不稳了,他才觉出不对味。

    这让傅云章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

    他们俩都是没爹的孩子,相处的时日越长,他发现自己和这个有相似身世的五妹妹其他方面相像的地方越来越多。

    这恰恰是他不想看到的。他过得不快乐,她不必如此。

    她应该和容姐那样无忧无虑、自自在在,虽然容姐有时候真的很招人厌烦,但他还是希望傅家的小娘子们都能开开心心的。

    傅云章脸上露出淡淡笑容,抬手轻捏傅云英的脸颊,“云英,告诉二哥,为什么不高兴?”

    傅云英一怔。不是因为他故意促狭的动作,而是他郑重的语气,他没叫她的小名。

    “我没有不高兴,真的。”

    她靠着床栏,微微一笑,笑涡若隐若现。

    “娘和四叔对我很好,月姐、桂姐也很好,我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没人欺负我,我很高兴。”

    她已经很幸运了。前世种种固然不能忘怀,但执着于仇恨不能改变什么,上辈子临死之前,她业已释然。

    这一世她是傅云英。

    不过她没法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孩子,毕竟她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心智成熟,身体却还是一个幼小的孩童,难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她以为自己是个大人,忘了自己现在还不满十岁。

    傅云章看着她,忽然道:“我刚才告诉四叔,以后最好不许你读书。”

    “女子读书不易。咏絮才高谢家女,自是花中第一流,晋有谢道韫,宋有李易安。一个是世家之女,嫁了门当户对的王家,王谢门阀贵族,不屑和皇家联姻,出身显赫,衣食无忧。一个是宰相的外孙女,丈夫赵明诚的长辈同样出了一位宰相,家境优渥。若没有名门家世可依仗,高才如谢道韫、李易安,未必能留下诗作,千载流芳。”

    傅云英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凝了秋水的眸子望着傅云章,等着他说下去。

    “除非你听我的。”

    傅云章笑了一下,嘴角微翘,含笑道。

    “二哥想要我做什么?”傅云英没有犹豫,直接问。

    傅云章摸摸她垂在衣襟前的发辫,一字字道:“不舒服了要说出来,不高兴了要说出来,高兴开心也要说出来,想问什么问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不要有丝毫隐瞒。做你自己就好。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想法,你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那就继续不一样下去。”

    最后,他垂眸看向她,目色深沉,“如果再有下一次,以后你就不必去我那里上课了。”

    没有料到他的要求是这些,傅云英诧异了半晌,等了半天,没听到他嘱咐其他,确定他不是在说玩笑话,敛了笑容,正色道:“二哥,我晓得了。”

    傅云章一笑,拍拍她的脑袋,“好了,郎中说你要修养两天,好好养病。别想上课的事,过几天等你病愈,二哥带你去一趟武昌府。”

    “武昌府?”

    好端端的,去武昌府做什么?傅云英愣了一下。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走了。”

    傅云章故意卖关子,也不解释,起身出去。

    走到门口时,身后响起傅云英的说话声,“二哥,就算有下一次,我还是能去你那里上课的,是不是?”

    他脚步微顿,摇头失笑,转过身,手指对着她的方向一点,故意板起脸,装出生气的样子。

    傅云英扬扬眉,“二哥,是你自己说的,要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能隐瞒。”

    “是,我的五妹妹。”

    傅云章道,笑着走了。

    ※

    傅云英病倒,韩氏愧疚又心疼,从早到晚陪在房里,端茶递水的事不让丫头插手,样样亲力亲为。

    如此过了两天,几剂药吃下去,傅云英基本痊愈,头不晕了,也不发热了,想起傅云启也还病着,道:“娘,我好得差不多了,你去九哥那边照看他吧。”

    小吴氏仍然没有返家。大吴氏和卢氏觉得这是个让韩氏和傅云启亲近起来的好机会,故意躲开,傅云启的事都交给韩氏料理。

    韩氏摇摇头,看一眼房里没有外人,弯下腰,附耳过去道:“你傻呀,你才是我闺女,娘哪能丢开你不管跑去照料别人?而且启哥只是脸上长疹子,不痛不痒的,不需要别人照顾。好几个丫头天天围着他打转呢。”说到这她嗤笑一声,哈哈笑,“启哥比你娇气多了,这么些天不出门,偶尔丫头搀着他到房廊底下走一走,脸上非得罩一层纱挡风。”

    说了一会儿闲话,芳岁走进来道:“月姐和桂姐来了。”

    傅云英把她叫到跟前,让她张开手掌。

    “没事,我都好了,就头一天有一点点疼。”

    芳岁摊开手掌给她看几眼,收回手,笑着说。

    傅云英生病好几天竟然没人发现,身边的人照顾不周。傅四老爷找孙先生借来戒尺,养娘和房里的丫头都受了罚。管家娘子一个挨一个打手心,大丫头芳岁和养娘张嫂子多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傅四老爷觉得傅云英身边的人不够细心,罚了人不算,另添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

    芳岁,朱炎,秋实,北陆,春夏秋冬凑齐了。

    几个丫头睡一间房,所以屋子暂时够用。不过傅月、傅桂那边也添了丫头服侍,傅云启和傅云泰当然不能落下,内院一下子多了七八个人,陡然显得拥挤起来。

    傅四老爷念叨着想把隔壁的宅子买下来,或者搬到西大街去,大吴氏想也不想,坚决反对搬家。

    搬家不大可能,不过家里确实快住不下了。等傅云启和傅云泰娶亲,总不能让兄弟妯娌住一块。可惜隔壁也是傅家人,不愿意卖宅子。

    傅月和傅桂踏进门槛。身后的丫头一人抱着一只黑漆大攒盒,放到起居内室的柳木圆桌上,揭开来看,琳琅满目各样咸甜果子,云片糕、五福饼、福橘饼、松花饼、冰糖麻饼、桃门枣、翠玉豆糕,栗子、杏仁、榛子、鲜菱角,一大盒齁甜的龙须酥糖。

    傅云英请两个姐姐坐下,推韩氏出去,大吴氏和卢氏在那边看着,不能太冷落傅云启。

    韩氏笑着和两个侄女打了个招呼,带上针线笸箩,往傅云启院子的方向去了。

    芳岁和朱炎斟酸梅汤给众人饮。夏天大家都没什么胃口,不敢吃太多茶。

    傅桂坐在鼓凳上剥花生,剥开外壳,细细吹去粉红花生衣,攒够一盘花生米,往傅云英跟前推,她养在大吴氏膝下,习惯做这些伺候长辈的小事,“英姐,你病好了以后是不是要去武昌府?”

    傅云英拈起花生米吃,道:“老后日启程。”

    她已经康复,傅四老爷和傅云章吩咐下人准备船只,说好老后日清晨出发。傅四老爷是过去谈生意的,傅云章托人从南边挖了几位缫丝手艺高超的工匠,人已经到武昌府了,拢共四个人,傅云章分出一个给傅四老爷。傅四老爷喜出望外,说起缫丝,还是江南匠人熟练。

    “我也想去武昌府玩。”傅桂一脸向往之色,“上次去的时候我还小,娘抱着我不准我下地,就在江边转了一圈,什么都没看到。”

    她摇摇傅月的胳膊,“你想不想去?”

    专心吃果子的傅月啊了一声,茫然道:“随便,去不去都成。”

    傅云英想了想,笑了一下:“四姐姐真想去,可以去问问四叔和四婶。我和四叔不同路,到武昌府下船后就分开走。”

    不知道傅云章到底要带她去哪儿,神神秘秘的,口风很紧。傅四老爷肯定知道,傅云章先征求他的同意再和她说的,不过他不肯说。

    傅桂听明白了,二少爷和英姐去的地方和四叔去的地方不一样。

    “月姐,你去问问四叔。”她夺下傅月手里的云片糕,“武昌府的脂粉铺子和银器铺比县里的大多了,卖什么的都有,知县娘子搽的桂粉就是在武昌府买的。”

    傅月正跟着婆子学梳妆打扮,闻言有些意动,“行,一会儿我去求我爹,带我们一起去武昌府。”

    傅桂嘻嘻笑,“要是四叔不肯,你就撒撒娇,别不好意思。”

    傅月抿嘴一笑。

    ※

    夜里韩氏回房时,唉声叹气。

    “怎么了?”傅云英拿起小银剪子剪灯花,问她。

    “启哥脸上的疹子快消了,不知怎么胳膊和身上又开始冒疹子了,真作孽。”韩氏洗了手,爬到罗汉床上,和傅云英对坐在油灯两侧,疑惑道,“他那个娘怎么还不回来?”

    被傅云英恐吓过一次后,傅云启对韩氏态度恭敬,没有失礼的地方,至少表面上如此。韩氏大大咧咧的,没想过讨好傅云启,认为小吴氏才是他娘。她有大丫,不想抢别人的儿子。

    从端午归家省亲,小吴氏就没再回来过,大吴氏、傅四老爷和卢氏也没说派人去吴家接她……

    傅云英目光一闪,抬手掠掠发鬓,继续低头穿丝绳。

    次日早起,听到窗外隐隐约约传来轻柔的沙沙声,趿鞋走到窗边,支起窗子往外看,原来外面在落雨。

    雨滴打在枣树上,顺着鲜绿的叶片往下淌。

    她刚生过病,养娘找出一件镶胭脂色窄边藕色底刺绣小荷蜻蜓立领比甲提醒她添衣。

    雨越下越大,砸在屋瓦上噼噼啪啪响,院子里很快爬满浑浊的水流,房廊里头也被打湿了。

    从大吴氏院子里回来,养娘去灶房煮了一罐姜茶,硬逼着傅云英喝下去。

    姜茶又辣又冲,傅云英喝完之后漱了几遍口,嘴巴还是有姜丝的味道。

    她坐在窗下读书,想起琳琅山房的灵璧石,这种雨天正适合煮茶品茗,坐在回廊里静听雨打山石。

    看了几段文章,有人在门外叩响门框,“五小姐……九少爷不肯吃药……”

    丫头支支吾吾的,生怕傅云英不动身,双膝跪地,声音里带了一丝恳求,“求您过去看看。”

    韩氏这会儿在大吴氏那边陪着打牌。

    傅云英放下书本,走到置衣架前换了双不怕水的蒲鞋,芳岁撑伞等在外面。

    丫头呆了一呆,眼前一亮,爬起身赶回去报信。

    傅云英冒雨穿过庭院,拐过长廊,傅云启院子里的丫头全迎了出来,簇拥着她进去。

    房里门窗紧闭,空气有些憋闷。

    傅云启躺在枕上,面色苍白,床边小几上的托盘里几样细巧果菜正丝丝缕缕冒着热气,显然是刚送来的。

    丫头小声告诉傅云英,傅云启饭也不吃,药也不喝。

    “我娘过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傅云英问婆子。

    婆子小声答道:“太太在的时候,少爷肯吃药,不过饭蔬进的不多。”

    傅云英嘴角微翘。

    傅云启根本没什么大病,故意摆出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无非是为了小吴氏迟迟不归的事闹脾气。韩氏五大三粗的,哪懂得他的心事?到了这边,直接端起药碗喂他吃,他就像秀才遇到兵,纵是七窍玲珑心,也拿韩氏没辙,只能乖乖吃药。

    她眼神示意婆子们出去,站在床边,隔着臂长的距离,拿抓痒痒的木锤子挠挠傅云启的胳膊,“九哥叫我过来做什么?”

    傅云启纹丝不动。

    傅云英丢开痒痒挠,“你不开口,那我回去了。”

    她转身就走。

    “你偏心!”身后一声饱含委屈的暴喝,闭目装睡的傅云启啪的一下弹起来,“我晓得,你喜欢大房的二哥,你和他好,你不喜欢我……”

    他抽抽搭搭,满腹委屈,“我才是你哥哥,你不喜欢我,喜欢别人的哥哥……我病了这么多天,月姐和桂姐都来看我,只有你,你一次没来!一次都没有!”

    一次两个字是咬牙说出来的。

    傅云英嘴角抽搐了两下,慢慢转过身,“打住,别哭了。”

    傅云启擤擤鼻子,倔强道:“我就哭!我就哭!我是你哥哥,你应该喜欢我!你偏心,你不喜欢我,我就哭给你看!”

    他说哭就哭,眼泪渗出眼角,声音发颤。

    傅云英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人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很可能病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