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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中间, 傅云启骑着毛驴,愁眉苦脸。
他骑术不好, 傅四老爷不敢放他骑马出行, 只能老老实实骑驴。出门的时候他非要跟在傅云英旁边, 但一个骑驴,一个骑马, 不说其他, 光气势就大不一样,他酸溜溜瞥一眼傅云英, 见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含恨退到队伍中间。
到了书院, 傅四老爷不显摆了, 隔着老远就嘱咐下人待会儿进去别东张西望,要规规矩矩, 免得惹人耻笑。傅四老爷没读过书, 敬重读书人的同时, 把书院、学堂、文庙这些地方看得和王府宫殿一样高贵, 生怕自己这一身铜臭污了学院清净地。
傅云英第一个下马, 先去搀扶傅四老爷。
看到伸到跟前的胳膊, 傅四老爷愣了一下。
“四叔。”傅云英轻轻喊一声, 脸上没什么表情。
傅四老爷看她一眼, 咧嘴一笑, 就着她的搀扶下马。
不亲人的小猫慢慢长大, 能独当一面了, 逗她笑、逗她哭,或逗她发脾气越来越难,不过这样也很好。
她少年早熟,心里惦记的事太多了,等她真正放下心事的那一天,应该能和启哥、月姐、桂姐他们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如果英姐是个男伢子……
傅四老爷心里感叹了一句,目光往上,看着书院大门前悬挂的牌匾,眼底一抹淡淡的惆怅一闪即过。
后面傅云启爬下毛驴,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追上两人,笑着说:“我要和英姐住一个院子。”
傅四老爷看一眼青石条铺就的通道左右同样在奴仆簇拥中搬运箱笼铺盖的其他学子,道:“那是自然,你们兄弟俩要互相照应。”
前来迎接傅云英的小文童却无情浇灭傅云启的希望,告诉他一个消息:“傅云的斋舍已经安排好了,在甲堂最里面,和苏桐同住。”
北斋是教授住的地方。学生们住南斋,南斋按照大致的区域分为甲、乙、丙、丁四堂,每一堂设堂长,堂长由学子们推选出来的生员担任。四位堂长服从学长陈葵的差遣,而陈葵是山长和教授们指令的,在堂长们的帮助下监督一众学子的纪律、学业以及平日的言行各个方面,算得上是半个助教。
傅云英和苏桐并列第一,教授们觉得把他们安排到一起住有助于他二人的学业,将来若他们二人科举高中,传出少年时同住同食的旧事,也是一段佳话,何乐而不为呢?
听了小文童的话,傅云启眼皮直跳,强烈反对:“不行!我弟弟年纪小,夜里怕黑,我是他哥哥,我要和他住一个院子!”
“虽是一个院子,其实一个住北边,一个住南边,中间隔着天井,不过是来往方便些罢了,住间壁院子也差不多。”
小文童安抚傅云启,见他不服气,使出杀手锏,慢悠悠道:“甲堂住的都是历年头名和历次考课排行前十的生员……”
甲、乙、丙、丁四堂是按照方位随便取的名字。
原先学生们随意挑选斋舍居住,教授一般不会干预,但后来随着学子们彼此之间频起争执,正课生和附课生水火不容,甲乙丙丁和它们的字义一样有了高低之分,正课生中的佼佼者入住甲堂,稍次的选了乙堂,排名最末的附课生们不愿在甲堂、乙堂吃旁人白眼,一气之下搬进丙堂和丁堂。
自此以后,四堂之间泾渭分明,互不往来,每逢月中课考、蹴鞠比赛、捶丸比赛,四堂明争暗斗,互相较劲,谁也不愿输给其他三堂。
教授曾试图改变四堂彼此对立的局面,可强行让正课生和附课生住在一起,学生间剑拔弩张的僵持局面不仅没有丝毫缓和的趋势,反而冲突越来越多,只能放手不管,任其自然。
甲堂多为考试排名前十的生员,每次考课都能轻易取胜,让乙、丙、丁堂不甘心的是,他们连蹴鞠比赛、捶丸比赛也往往独占鳌头,打得乙、丙、丁三堂没脾气。
百余年来,从书院走出去的学子中,能在科举考试中斩获名次的大多是甲堂生员。这些生员功成名就后重游故地,自然而然更关注甲堂学子。
不管是为争口气,还是想住进环境更幽静、读书氛围更浓厚的甲堂,亦或是为讨好官员、为将来出仕铺路,书院学子们挤破头也想住进甲堂。
除了那些被父母硬逼着进书院求学、对学业满不在乎的纨绔子弟,剩下的学子听到丙、丁二字就瑟瑟发抖,他们宁愿住乙堂最差的房子,也不要被分到丙、丁堂尤其是丁堂去!
傅云启在正课生中排名最末尾,只能搬进乙堂居住,而甲堂学子已经为傅云英和苏桐空出一间幽静的院子,等着他们搬进去。
傅四老爷听小文童讲述完甲乙丙丁四堂的区别,拍拍侄子的肩膀,“谁让你不争气!”
傅云启嘴巴一撅,躲到一边自己生闷气。
“和桐哥住也没什么。”傅云英说,“我们可以闻鸡起舞,互相督促。”
她有点不放心苏桐,两人住到一起,苏桐就在眼皮子底下,反而有利于她。
傅四老爷没想那么多,笑呵呵道:“桐哥是族里读书最刻苦的,你们俩早就认识,住一起挺好的。”
傅四老爷喜爱读书人,对苏桐有种盲目的偏爱,即使出了傅月的事,他依旧觉得苏桐是个品行端正的翩翩佳公子。加上傅云章离开黄州县前的交代……
反正至少比和其他不认识的外姓少年住一起要妥帖。
傅云英本人不反对,任凭傅云启怎么抱怨,傅家仆从直接将铺盖行李送进甲堂。
苏桐已经到了,听到这边说话吵嚷声,过来和傅四老爷见礼。
这时候他倒是愿意搭理他们了。傅云英不动声色,仍然和以前一样叫他表哥。
傅四老爷含笑看着他们,嘱咐他们互相照顾,遇到什么难事一定要告诉家里长辈,不要自己瞒着,平时和同窗们相处别争一时长短……
诸如此类的话说了许多,傅云英、傅云启和苏桐老实应下。
收拾完房间,仆从陆续退出去。
小文童领着傅云启去乙堂,傅四老爷打发仆从跟着他过去,自己留了下来,叫住傅云英,“英姐,你过来。”
书童去厢房整理书匣,苏桐知道叔侄俩有话要说,识趣告辞,房里只剩下傅四老爷和傅云英二人。
“你在武昌府这些天,怎么从不去铺子里领钱钞?掌柜的说他亲自给你送来,你也不要。”
傅四老爷面色凝重。
自傅云英搬到武昌府以后,就不再从账上支取一分一文,赁屋子、置办家具、采买奴仆的钱钞俱是她自己的私房。她进书院以后需要应酬花费,傅四老爷怕她钱钞不够用,想着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不近,真的需要钱送过来也要一天来回折腾,怕耽误她的事,特意放了几百两银子在掌柜那里,由傅云英随意支取,不需要问他,账目记清楚就行。
可这回他查账后发现,傅云英竟分文未花。
问掌柜,掌柜说少爷没来过铺子,他以为少爷面皮薄不好意思,自己找了个由头送了十两银子到贡院街,少爷没要,他只好又带回来。
傅四老爷知道她不喜欢开口求人,怕她心事太重,委屈自己。他离得远,照应不到这边。
“四叔,我的钱够使唤。”傅云英想了想,笑着说,“倒也不是我刻意省俭,实在是需要用银子的地方不多。书院每个月有一两二分银的膏火钱。对了,这次考试得头名,书院还发了奖励花红呢!我正想着要给您……”
她扬声叫候在槅扇外面的书童王大郎,让他把前些天陈葵交给她的花红取来。
书院很大方,她和苏桐一人二两银子。
王大郎捧着一只粗布褡裢进来,褡裢里头放了两串钱,沉甸甸的。
傅四老爷喜不自胜,虽然二两银子和两串钱差不多,但看到一褡裢装得满满当当的大钱和一枚小小的银子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尤其当这钱是书院发下来的奖励时,那一枚枚暗哑铜钱显得更难得了,甚至比金灿灿的金子还可爱几分。
“怎么给我?应该让你娘收着!”
他嘴里这么说,手却抓起一把钱不住摩挲。
傅云英笑了一下,“四叔,这是孝敬您的。”
她不愿如前世那般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想要尽早自立,但这并不表示她不珍惜傅四老爷为她做的一切,她感激傅四老爷的慈爱和傅云章的无微不至,不过她不能因为亲人的温柔便停下脚步。
有时候,温柔是这世上最伤人的工具,因为那会让你沉溺其中,直至彻底放下防备。
她心中有心结,需要自己站起来,拥有保护自己的实力,才有余力去回报他人的温柔呵护。
“四叔,我晓得您心疼我……”她垂下眼帘,眼睫微颤,轻声说,“您放心,我没有逞强。”
她不拒绝帮助,当她真正需要的时候。
傅四老爷叹口气,手指点点她的额头,故意做出凶恶表情,“你比你爹还倔!”
前任知县早就离开黄州县,傅老大不必在外躲藏十多年,但他却一去不回,宁愿在人迹罕至的荒漠里养马,也不肯回乡。只因为不想连累家人。
傅四老爷曾一次次设想,假如能早点找到甘州,也许大哥不会病逝……英姐也不会养成这种孤僻性子。
听傅四老爷提起傅老大,傅云英沉默下来。
她记得傅老大直到临终前也没提起家乡的亲人,要不是王叔找到母女二人,她和韩氏甚至不知道傅老大还有亲人在世。
傅老大为什么宁死不肯回乡?
傅四老爷见她出神,自悔不该提起病逝的大哥,岔开话道:“四叔晓得你懂事,不过那些钱本来就是给你和启哥用的,放在那儿又生不出利钱来,该用的时候你随便用,别替四叔省钱。四叔有的是钱,哈哈!”
傅云英忍不住笑了,颊边笑涡若隐若现。
看到她笑,傅四老爷愈加开怀,拎起褡裢,起身道:“好了,四叔今天该回去了,过些时候再来看你们。受委屈了别忍着,找赵师爷帮你撑腰,赵师爷要是靠不住,去铺子里找掌柜。四叔过来给你出气!谁也别想欺负我们家英姐!”
这些话他说了不止三四遍,每回都要强调再强调,傅云英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垂目一一应了。
她这时候越乖巧,傅四老爷越觉得不舍,又交代了些事情,去傅云启那边瞧了一遍,见事事安排停当,带着家仆离开书院。
傅云英和傅云启送他出去,看他骑上壮马行远了,仍在原地目送。
…………
原则上来说,甲、乙、丙、丁四堂学子可以相互串门,留宿也行。
不过甲堂管理严格,堂长杜嘉贞严令学子们和其他三堂的学子来往,丙、丁学子敢踏进甲堂斋舍一步,倒不至于会挨打,但一定会被骂得体无完肤。
傅云启是乙堂学子,和甲堂关系还算和睦,硬赖在傅云英这不走,既没有人欢迎他,也没有人嘲讽他,毕竟人家是兄弟俩,总不能因为才学上有高低就要求人家兄弟断绝往来吧?
“听说杜嘉贞有个表弟在丁堂,他平时眼角风都不扫他表弟一眼,回到杜家才肯和表弟说话。”
傅云启躺在南窗下设的罗汉床上,双腿搭在围栏上翘得高高的,啧啧道。
“英姐,你不会和那个杜嘉贞一样瞧不起我吧?”
听不到傅云英的回应,他换了个话题,“那个杨少爷怎么没来缠着你?好几天没见着他了。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傅云英手里拿了本书,照着傅云启脸上拍下去,“别耍贫嘴了,今天的文章写好了?”
刚搬来书院,还没四处逛一圈呢,谁静得下心写文章?傅云启一阵心虚,眼神躲闪,搔搔头,“我这就去写。”
他出了北屋,走过天井,路过苏桐住的南屋,伸长脖子往敞开一条细缝的门缝里看。
苏桐坐在窗前,左手捧了本书,右手执笔,一边看书一边写批注。
赵琪刚刚过来邀他去山谷游玩,一大帮少年官人说说笑笑,兴致勃勃。奴仆抬着攒盒、毡子在旁边等候,热闹极了。
苏桐婉拒不去。他没带仆人伺候,在赵琪那帮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挽起袖子,自己收拾了屋子,铺好铺盖。赵琪知他不爱欢宴玩乐,没有强求。
怪不得他俩能得头名……
傅云启脸上发烫,定定神,回房找出笔墨文具,铺纸拈笔,埋头书写。
…………
夜色浓稠,凉风吹拂。庭院几株木芙蓉沐浴在带着露水气息的夜风中,慢慢舒展开枝条,枝上几朵半合的花朵摇摇欲坠。
王大郎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打瞌睡。
傅云英读书读得入神,等放下书本才发现天已黑透。叫醒老老实实守了一下午的王大郎,让他回屋里睡,这么冷的天,夜里坐在风口睡觉,明天肯定要病倒。
王大郎揉揉眼睛,“少爷,您还没消夜呢!”
听他这么说,傅云英愣了一下,腹中果然腾起一阵火烧的感觉。
午饭吃得简单,晚饭忘了吃,都饿过劲了。
这时候学生住的斋舍最外面一道大门锁上了,供学生们早午饭和消夜的斋堂也关闭了。
好在斋舍的学生人人都备有煮茶的小炉子,夜里读书肚饿了,可以自己煮些容易克化的小食果腹。以前曾有学生烧炉子不慎引起走水,烧了半边房子,书院把学生们的炉子全收缴了去,不到几个月还是送还回来,秋冬寒冷,学生不烧炉子根本熬不过漫漫冬夜。
“我给少爷调碗藕粉吃?还是煮面疙瘩?”
“煮面疙瘩吧,别搁猪油。”
面疙瘩煮好了,送到房里,一大海碗,加了肉脯、鸡蛋和酱菜,看起来卖相不怎么好看,不过淋了层卤汁,吃起来爽滑微酸,很开胃。
“要不要给苏少爷送一碗?”
王大郎问傅云英。
苏桐下午也没去斋堂领消夜,他房里的灯还亮着。
“送。”傅云英道。
苏桐并未表露出敌意,一切只是她的猜测。
王大郎提着灯笼出去,不一会儿笑着回来,“苏少爷说让我代他谢少爷。”
一夜无话。
次日天还没亮,几声沉重的钟鼓声唤醒沉睡的年轻学子们。
傅云英习惯早起,这时候刚刚梳洗毕,换上一件八成新的衣衫,步出斋舍。
苏桐迎面走了过来,也是一身新衣,新鞋,收拾得一丝不苟,温言道:“今天山长主讲,得去大讲堂。”
两人并不是最先走出斋舍的,通向讲堂的长廊里已经站了几个年长生员,其中一个青年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穿圆领宽袖襕衫,面容严肃。
“你们两个,叫什么?”他看到傅云英和苏桐,斜眼问。
苏桐上前一步,“晚辈苏桐,他是傅云。”
青年穿襕衫,已经是个秀才了,按规矩,士子们以功名论辈分,所以苏桐自称晚辈。
傅云英不由瞥一眼苏桐,他原本也能考上秀才的,错失考试机会后,他反应着实平静,现在要在其他秀才面前自称晚辈,也不见他有什么黯然之色。
这份隐忍……和崔南轩太像了。
青年便是甲堂堂主杜嘉贞,他哼一声,道:“少年英才,最忌浮躁,你们今天起晚了,排到最后面去等着!罚你们站一刻钟。”
他手指的方向在长廊最尽头处。
在新入院的学生中,苏桐和傅云英已经是最早到达长廊的,还有很多学生一边穿衣裳一边叽里呱啦叫着往这边赶,杜嘉贞没有惩罚他们,却单单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二人,明显是针对。
苏桐没有分辩,示意傅云英和他一起过去。
傅云英站着不动。
苏桐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见傅云英不动,有人低声议论,“那是谁?”
旁边的人答:“傅云,这一届第一考进来的。”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傅云英仍然纹丝不动,杜嘉贞脸色沉了下来,“我乃甲堂堂长,掌监督之责,你这是视书院教规于无物?”
这一声质问问出来,威胁意味不言而明。
书院不仅教授知识,更重视培育学生品德,按照教规,学长、堂长可约束监督学子言行,学子若不从教导,轻者扣除膏火钱,降级附课生,重者可能被赶出书院。
有人忍不住嘲弄道:“以为入院考试考第一就能在书院横着走?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看热闹的人将台阶堵得水泄不通。
傅云英仿佛没听见人群里此起彼伏的讥笑,沉吟片刻,拱手道:“杜堂长,不知我和苏学兄触犯了哪条学规,还请明示。”
周围静了下来。
正站在一处说闲话的学子们目瞪口呆,视线如潮水般汇集到敢于顶撞杜嘉贞的傅云英身上。
苏桐飞快扫傅云英一眼,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他拉下水,够果断的。
杜嘉贞双眼微眯,不怒反笑,“你这是在质问我?”
傅云英神色不变,缓缓道:“晚辈刚入学,对书院的学规还不大熟悉。记得陈学长说书院不分冬夏,卯时头钟鼓,卯时半二钟鼓,待三钟鼓后方开课,朗读一个时辰的经文后,于巳时正吃早饭,饭后主讲们授课。一天下来共有早饭前,早饭后,午饭后三堂课,若无故旷课或迟到,扣膏火钱两百文。这才刚敲过头钟鼓,我和苏学兄并未迟到,为何堂长要罚我们?”
她说完,环视一圈,微微一笑,指指远处披头散发、正满头大汗往这边疾跑的学子,“若杜堂长要处罚我和苏学兄,他们是不是也要受罚?”
周围被她手指指中的学子脸色大变,纷纷后退。
你是第一,你敢顶撞杜堂长,我们不敢啊!别带上我们!
杜嘉贞次次考课都在书院排前三,又刚中了秀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年轻人爱面子,被傅云英当众反驳,怒不可遏,但他故意惩罚二人确实没有理由,不过随意而之,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罢了。
历年都是如此,从没人当众和堂长顶嘴,这小子竟然敢让自己难堪?
气氛僵持住了。
眼看杜嘉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傅云英忽然笑了笑,“莫非今天山长主讲,点卯的规矩和平时不同?”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想说什么。
还是被其他人拉过来解围的学长陈葵反应快,插到二人中间,笑着道:“山长讲学和平时一样点卯,不过院中学子为示敬重,会特意早到一刻钟。你们刚入学,不晓得这个也是情理之中。”看一眼面色不善的杜嘉贞,给他使了个眼色,“杜兄素来仰慕山长才学,每逢山长讲学日都起得最早。”
傅云英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忙拱手赔不是,“原来如此,是晚辈等莽撞了。杜堂长赏罚分明,晚辈敬服。”
反驳自己的是他,主动给台阶让步的也是他,杜嘉贞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现在你晓得我为什么罚你了?”
“晚辈明白了。初入学院,不懂规矩,经此一遭,以后必定记得牢牢的,不会再犯。”
傅云英诚恳道,语气挑不出一丝毛病。
陈葵打圆场道:“也怪我没提醒你们。好了,都散了,别误了时辰。”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傅云英抬脚往长廊尽头走去。
她得罚站一刻钟。
人群中,赵琪、袁三、钟天禄等人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
长廊发生的事很快传遍整座书院。
上午祭拜文庙,听主讲和教授讲了一通读书的大道理,接下来开始正式上课。
傅云启凭借自己灵活矫捷的身姿,挤开十几个想霸占傅云英后座的少年,一屁、股下去,像钉子一样钉在傅云英身后,唇角微掀,挥手赶其他人,“这是我弟弟,都走开,都走开。”
其他人没抢到位子,悻悻然散去。
“诶,英姐,你干嘛得罪杜堂长?”
傅云启赶走其他人,跪坐在凳子上,上身往前倾,小声问。
傅云英头也不抬,翻阅一本刚刚拿到手的时文册子,“我住甲堂,以后一定会和他起冲突,得罪不得罪都是一样的。”
傅云启没听明白,“啊?”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咳嗽。
屋子里立时乱成一团,打瞌睡的学生赶紧掐自己的大腿、胳膊,保持清醒,凑在一处说悄悄话的学生立马回到各自的位子上,随便抓起一本书大声诵读,桌椅磕碰声,衣袍摩擦声,叫骂声,提醒声,条凳底部擦过青砖地发出的刺耳声……
颇有鸡飞狗跳的感觉。
等教授梁修己踏进课堂时,学生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读书的读书,沉思的沉思,写文章的写文章,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专心致志。
梁修己满意地点点头,夹着教簿走到书案前。
…………
书院的教授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儒,几天下来,虽然教授们讲的内容傅云英早已学过,但她仍然受益匪浅。
不过书院的有些做法实在拖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句话确实不错,但书院果真按照这句话要求学生们每天通读四书五经中的一部分,然后一遍又一遍重复朗读,直到自己领悟到意思,期间不准问教授,读不懂就再接着读,读到明白为止。
有些领悟快的学生自然能很快读懂文章的含义,那些反应迟钝的就难了,还有自己瞎琢磨越琢磨离文章本义越来越远的。
傅云英仔细对比了一下,决定按照自己的习惯温习功课,遇到不懂的问题主动找教授求教。
教授们喜爱她踏实刻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热情为她答疑解惑。
她和教授们持不同意见时,也不隐瞒,如实说出。
教授们起初惊异了一段时间,一般学生不敢轻易质疑注疏上的内容,要么怕老师责怪,要么怕同窗笑话,再要么就害羞不敢和老师搭话,她却有什么说什么,直接坦诚,对知识如饥似渴。
这样的学生,就像一块璞玉,还是块勤奋好学、尊师重道的美玉,哪个老师不喜欢?
在教授们毫无保留的传授中,傅云英飞快进步着。
…………
入院一段时日后,傅云英从赵师爷口中得知那天为什么十位教授并没有为难她和苏桐。
“为了应付科举考试,一般学子只专心攻读一经,他们都想教你和苏桐,怕问得太多,你们俩被其他教授抢走。”
赵师爷哈哈笑,“谁晓得你们俩这么有志气,他们用不着抢。”
傅云英不用为科举分神,每一门课都认真学习。
一般学子寒窗苦读,能考中举人就心满意足了。苏桐、赵琪、钟天禄几人并不满足于此,所以没有投机取巧一头扎进《四书大全》、《性理大全》这样的教材里出不来,而是老老实实研读四书五经原文,和她一样认真做学问。
教授们很是欣慰。
却不知傅云英私底下教傅云启时选择了走捷径。
…………
这天,傅云启赖在傅云英房里写文章,傅云英站在书桌旁看他如何破题,起讲,偶尔低声指点几句。
傅云启满腹疑惑,问出心中疑问:“英姐,你教我的法子怎么和先生们的不一样?”
“因材施教懂不懂?”傅云英垂目看着纸上的文章,轻描淡写说了一句,问他,“你读书是为了科举应试,还是当个大学者?”
傅云启想也不想,抬起头,看着她白净的侧脸答道:“当然是考科举!”
“那就行了。你照着先生们的法子钻研学问,越学越糊涂,学个两三年也考不中秀才。先按着我的法子学个大半年,以后去参加考试,如果顺利通过,接着学,通不过,我给你赔罪,你再按着先生的法子学,如何?”
傅云英说完,听到旁边一声吸气的声音,抬起眼帘。
傅云启张大嘴巴,眼底浮起一丝委屈之色,丢开毛笔,趴在书桌前仰望着她,蓄起两泡泪水,“我早就说了都听你的……你不信我,是不是?”
傅云英沉默一瞬,白他一眼,一本书轻轻砸过去。
“那你就认真点。”
被她一个白眼瞪过来,傅云启全身舒爽,立刻收起眼泪,嘿嘿笑了一声,接过书,走到一边去翻看。
“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抛下书,再次凑到书桌边,“我发觉新入院的学子中差不多有一小半事事都跟你学,你读什么书他们也读,你休息他们也休息,你去藏经阁借书,他们马上去登记抢下一个借书的机会,这是怎么回事?”
…………
赵琪从参加入院考试开始就显露出想当这一届学子领头人的意图,他姓赵,家中富贵,人脉广,为人热情公道,很快收揽人心,隐隐成为众人之首。
一开始,大家确实都把他当成话事人,有事都会下意识听他的号令。
但从傅云英那天公然顶撞杜嘉贞以后,情况开始发生变化。
傅云英成了众人口中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后生。
年长的生员把她当成笑话看,年纪小的、入学不久的、一直被正课生瞧不起的附课生则不同,他们开始不知不觉重视她的意见。
在她表示会空出自己每天晚饭前的休息时间和同窗们讨教学问后,越来越多的学子试探着和她说话,她不计较对方提出的问题是难是易,一个个耐心解答。
坚持大半个月,她成了众人口中“面冷心热,爽朗大方,公正无私”的傅家小兄弟。
“别看傅云冷淡,其实他是个乐善好施的真君子!看我穿得单薄,他把备用的铺盖借给我使。”
“对,傅云就是不喜欢开玩笑,其实很好相处的。”
“他博学,眼界宽广,从不藏着掖着,知道什么答什么,比堂长大方多了!上次我鼓起勇气找堂长讨教,他爱答不理不说,还讽刺我这么大年纪才开始读《昭明文选》。”
“该!谁让你去找堂长的?堂长他们只晓得讨好教授,才不会帮我们解惑。”
“傅云的学识不比堂长差,上次课堂上他答出先生的提问,堂长他们还没听明白先生到底问了什么……”
众人说到这里,哈哈大笑。
再遇到需要全体表决的大事时,新入院的学生开始下意识征求傅云英的意见。她的看法如果和赵琪的相左,大家开始犹豫,不会和起初那样赵琪说什么就听什么。
…………
等傅云启察觉到傅云英越来越受众人注目时,他着急上火也来不及了。
他双手托腮,看着傅云英,道:“我在乙堂住,现在乙堂好多学生知道你,都商量着以后有不懂的问题直接来找你求教。现在你说的话和赵琪一样好使,真是奇了!”
听完他的话,傅云英神情如常,完全不觉得意外,徐徐展开一幅画了一半的画卷,道:“他们之所以听我的,因为我入院考试得了第一,顶撞杜嘉贞时,问出了他们想问不敢问的话,做出了他们想做不敢做的事,这些天上课,我次次都能答出先生问的问题……”
首先是绝对实力的压制,赢得众人的敬畏心。
然后是和杜嘉贞的争执,看似意气冲动,但刚入院的学生最吃这一套,当时她可以和杜嘉贞继续吵下去,但那没有意义,先出头顶撞,再自愿受罚,平息争吵,既达到目的,又无形间争取学生们感同身受的不平愤懑。
最后是平日里的相处,拉拢更多人。
苏桐不愿得罪人,面面俱到,失了机锋,太软和了,是个老好人,大家愿意和他结交,但不会听从他。
赵琪笼络人心,长袖善舞,可到底是要科举应试的人,不可能做到真正没有一点私心。
他们要考科举,她考不了,那就先抓人心罢。
她和杜嘉贞不可能和平共处,因为她既然住进甲堂,那就要当甲堂的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