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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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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老们都站了起来, 厉声问妇人:“谁来了?”

    妇人瘫软在地,指着外面, 尖叫不止:“四老爷!四老爷活过来了!人就在渡口!高掌柜说他看到四老爷下船了!”

    族老们呆若木鸡,张口结舌:“不, 不可能!”

    他们互望一眼,直冒冷汗, 强打精神道:“人死如灯灭,伙计亲眼看到的,老四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妇人面如土色, “老十二也看到了, 他亲眼看到的!”

    老十二是其中一位族老的嫡长子, 他绝不会扯谎骗自己人。

    屋里静了一静,众人目瞪口僵,心惊肉跳, 一时没人说话。

    傅云英笑了笑, 看一眼惊慌失色的族老们,抬脚踏出隔间。

    一名族老反应过来,想拉她,被她推了个趔趄, 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

    外面人声嘈杂, 吵成一片。

    高掌柜站在庭院最当中, 大声告诉前来吊唁的人他刚才在渡口看到傅四老爷了, 人马上就能回来。

    旁边几个老成持重的乡老附和他的话, 说:“确实是老四没错,他的衣裳行李都被强盗抢走了,双腿打断了,先要去郎中家接骨,还要去县衙,你们还不把孝布摘了?真晦气!”

    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闹不清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傅云英走到堂屋前。

    高掌柜忙上前几步,朝她拱手,“少爷。”

    傅云英目光逡巡一周,人群中的许多人对上她清冷的眼神,又是愧疚又是羞耻,脸上烧热,忙扭开头,不敢和她对视。

    她记下在场的每一个人,指一指灵堂,道:“拆。”

    高掌柜答应一声,吆喝了几个伙计,正要强拆灵堂,哭丧的妇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嚎:“作孽哟!天打雷劈的东西!你是哪根葱?竟然闯到我们家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连死人你都不放过!毁人灵堂,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下辈子投胎只能做畜生!”

    她们挡在灵堂前,哭喊叫骂,伙计们又气又急,偏偏不好和妇人动手。

    傅云英眉头轻蹙,“我四叔还活得好好的,轮不着你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装孝子贤孙。眼泪先省着,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她面色一冷,喝了一声:“扯了她们的孝服,丢出去。”

    高掌柜大声应喏,带着伙计上前,将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强摁在地上,扯了她们身上的麻衣孝布,赶出正屋。

    那些敲锣打鼓、烧纸钱、点油灯的族人们也被扯下麻衣,哄了出去。

    傅云英站在正堂前,神色冷漠。

    讲道理没有用,唯有豁开脸面动拳头才能震慑那些贪婪阴险的小人。

    高掌柜领着伙计们打砸一通,把灵堂拆了个七七八八,傅三老爷在族老们的簇拥中走了出来,脸色铁青,“傅云,你从未上过我傅家族谱,哪里来的胆插手我们家的事!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他一声令下,七八个年轻后生一拥而上,朝傅云英扑过来。

    她面不改色,嘴角扬起一丝讽笑,“族谱是什么东西?花上几个钱就能添个名字减个名字。”

    说话间,几个孔武有力的后生冲到她面前,抬手要抓她。

    一个相貌平平、高挑清瘦的男人忽然从角落里窜出来,两手一张,往前轻轻推了几下,右腿横扫,后生们发出几声惨叫,几息间便扑倒一片。

    乔嘉拍拍手,环顾一圈,眼神并不凶狠,可那种平静的漠然反而让人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这是个杀过人的高手,杀人对他来说,就像宰鸡一样轻而易举。

    众人胆战心惊,几个不想惹事的对望一眼,交换了几个眼神,抬脚偷偷离开。

    “堂叔们怎么就走了?”傅云英盯着那几个背影,唇边含笑,“四叔就要回来了,怎么不等四叔回来了吃杯酒再走?侄儿还没来得及感谢堂叔们的盛情照顾。”

    随着她话音落下,几个穿短打绑腿裤的汉子涌进院内,挡住族老们的去路。

    这几个汉子正是平时傅四老爷最为信任的心腹,除了傅四老爷的话,谁都指使不动他们。

    众人看到他们,又见傅云英从容不迫,下手绝情,面对整个宗族丝毫不露怯,可见身后必有倚仗,傅老四竟然真的回来了!

    “这都是误会。”有人怕了,眼珠一转,抢着道,“我先去接老四,看到他本人回来,我才能放心!”

    “对,我们要见老四!”

    人群鼓噪起来。

    傅云英瞥他们一眼,抬抬手,“请便。”

    汉子会意,让开道路。

    院门大敞着,族老们有些意动,但几个主事的人还没发话,没人敢先走。

    傅云英轻笑一声,不再看族老们的丑态,“滚出去。”

    人群稀稀拉拉走动起来,第一个人出去以后,剩下的人生怕撞上回来的傅四老爷,连忙跟上去。

    “太公,怎么办?”

    众人围在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面前,异口同声找他讨主意。

    老人双眼微眯,“你们去渡口看看傅老四伤得怎么样了,剩下的给我留在这儿!”

    脸已经撕破了,就没有办法回头,老四命大,能活着回来,但那三个嗣子已经记到他名下了,他不认也得认!老四赚了那么多钱,不吐出点东西出来给族人,他们就把傅月拉出去沉塘,不信老四不服软!

    众人商量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一部分去渡口找人,一部分硬赖着不走,另一部分人分头去找帮手。

    傅云英没有理会那些留下来的族老,和乔嘉一起走进隔间,把绑起来的傅三叔、傅三婶、傅云泰和傅云启唤醒,解开束缚,送他们从后门出去。

    傅云启刚才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高声说傅四老爷回来了,刚挣脱绳索,便抓住傅云英的肩膀,面带期冀:“英姐,四叔回来了?四叔没死?”

    旁边的傅云泰和傅三叔夫妇闻言,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齐齐回头看她。

    暖风拂过,庭间花枝晃动,送出一缕缕微甜清香。玉兰花沐浴在艳阳下,雪白清丽,生机勃勃。

    春色旖旎,傅家院子却一片狼藉,外面的人各怀心思,随时等着张开血盆大口,霸占傅四老爷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

    好一派春和日丽,却抵不过人心丑恶。

    傅云英叹了口气,轻声说:“是我骗他们的。”

    去布铺前,她先去找了孔秀才。

    孔秀才看到她,大吃一惊,他给她写了信,但一直没收到回音,还以为她和傅云启果真如傅家族人所说忙于考试暂时回不来。

    傅云英请他帮忙,他答应下来,渡口的那位“傅四老爷”,是他找了个和傅四老爷身形样貌相似的乡下人乔装打扮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族老们那样丧尽天良,高掌柜和其他伙计很不满族老欺负孤儿寡母,但碍于身份,没法帮卢氏她们争家产,傅云英找到他们,他们立刻揎拳掳袖,表示愿意和她一起对抗傅家族老,即使事后被辞退也没关系。

    这世上,好人还是有的。

    听到她的回答,傅云启眼中的光渐渐暗沉下来。

    他没说什么,转身拉住傅云泰的手,兄弟俩一言不发,泪流满面。

    傅云英没敢多耽搁,送他们几个上了马车,“你们先去和婶婶、桂姐她们汇合,马上离开这里去武昌府,那边会有人接应。”

    傅三叔和傅三婶不肯走,“英姐,你可是个女伢子,怎么斗得过族老?他们得把你生吞活剥了!我们留下来陪你。”

    “三叔,三婶,你们先走,我才能安心做其他事。”傅云英催促车把式。

    夫妻俩迟疑了一下。

    一旁的傅云启搀扶两人登上马车,“三叔,没事,英姐心里有数,我们先走,到了武昌府,没人敢欺负我们。”

    他说话依旧还是那副娇娇气气的腔调,但又好像和以前大为不同。

    孩子们都长大了。

    夫妻俩咬咬牙,爬上车厢。

    傅云启最后一个上去,走之前,忽然转身抱住傅云英。

    四叔不在了,以后他就是家里的男人,他要照顾长辈,保护姐妹们,让英姐没有后顾之忧。

    他不能再和以前那样任性娇气了。

    “英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奶奶和婶婶她们。”他抱了很久,才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我留下来只会给你添乱……你要小心,我等着你回来。”

    傅云英没有推开他,唔一声,目送马车走远。

    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咯吱咯吱响。

    她站在巷口,遥望马车钻进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身后,乔嘉抱拳,“公子,几大掌柜都到齐了,乡下负责收租子的人也都到了,他们这两天过来吊丧,正好都在附近。”

    傅云英点了点头。

    ……

    武昌府。

    苏桐收拾好行装,回家和苏娘子、苏妙姐说了去国子监的事,母女俩欣喜若狂,抱着他痛哭一场。

    “我们家桐哥终于熬出头了!”

    等母女俩平静下来,苏桐道:“京城是天子脚下,不比武昌府,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要花钱,光是米价就比这里贵两百钱,赁屋子更贵,家里攒的银子先不要动,带不走的东西拿去典当了,好歹换点钱傍身。”

    他说一句,苏娘子应一句。

    苏妙姐咬着嘴唇发怔,看母子俩为盘缠发愁,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不找傅家借一点?”

    她这话刚说出来,苏桐立刻变了脸色,眼神甚至有点阴鸷。

    儿子越大,苏娘子越怕他,见状忙拉着苏妙姐出去,“最近山里的花开得好,我看外面好多人卖花,咱们也摘些花来城里卖,说不定能赚点。”

    接下来几天,三人收拾行李,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免得路上还得花钱买,剩下实在搬不动的送到铺子里请人估价。

    和苏桐交好的同窗过来帮他打点东西,众人凑了份盘缠给他,赵琪打趣他道:“你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我们。”

    苏桐笑了笑,没有拒绝,收下同窗们的馈赠。

    临走前,他回书院拜别师长,山长姜伯春拉着他嘱咐了许多话,其他主讲也叮嘱他日后不能懈怠,各有礼物相赠。

    他仍然没有买书童伺候,自己抱着大包小包出了书院,想了想,转身往丁堂走。

    丁堂学生看到他,面露诧异之色,他是甲堂学生,平时好像很好相处,跟每个人都能说得上话,其实从不踏足其他三堂,只和赵琪那伙人来往。

    “你是来找云哥的?”

    朱和昶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周围四五个仆从帮他打扇,剥枇杷,煮香茶。

    他看到苏桐,翘着两只大长腿道:“云哥他奶奶患病,他和启哥都回黄州县去了,刚走没一会儿。”

    苏桐皱了皱眉。

    回到家里,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大吴氏身体很好,苏娘子前段时日偷偷回了一趟黄州县,那时候大吴氏还带着傅月和傅桂去山里摘山里泡吃,怎么忽然就病得起不来了?

    同窗们前来为他送行,赵琪行色匆匆,有些心不在焉。

    他问:“出了什么事?”

    赵琪看一眼左右,把他拉到一边,叹口气,道:“你是傅家养大的,告诉你也无妨,傅四老爷遇上土匪,死在外地。傅家那些人不老实,云哥那边不晓得怎么样了。还好杨家大少爷神通广大,刚才接到消息,他马上带人赶过去,明天早上应该能赶到黄州县。”

    苏桐没说话。

    傅云章远在京师,傅四老爷死了……这时候傅云英忽然被人接回去,结果可想而知。

    昔日的家乡,此刻就是龙潭虎穴。

    失了庇护,傅云英要怎么和宗族角力?

    她再勇敢,书读得再多,到底只是一个女孩子。宗族想要对付一个女子,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只要随便给她指一个人家把她嫁过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他闭一闭眼睛,神色挣扎。

    担心又如何?

    他现在只是一个白身,即使回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可能得罪傅三老爷……那这些年来的隐忍,全都白费了。

    傅云英和他没有关系,她一直防备他,不管他怎么释放善意,她始终不愿放下对他的成见,她和书院里的学生打成一片,她连杜嘉贞都可以原谅,并且尽释前嫌成为好友,可她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他回首看着黄州县的方向,袖子里的双手轻轻握拳。

    杨平衷已经过去了,那个大少爷身份贵重,连钟家公子都得捧着他,有他在,英姐不会出事的。

    ……

    黄州县,傅家,窄巷子。

    族老们还留在院子里守着,那帮人虎视眈眈,只等确定傅四老爷的伤情,再次卷土重来。

    傅云英没管他们,大马金刀地坐在账房正屋一张大圈椅上,手里捧了杯茶。

    傅家掌柜们这会儿全到了,屏气凝神,站在屋子里,等她发话。

    她慢慢啜口茶。

    掌柜们抬起眼帘,偷偷看她一眼。

    站在最外面的几个人忍不住小声议论,“四老爷真的回来了?”

    “这账上该怎么交代啊?都让族里的人接管了,我们插不进手……”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高掌柜回头瞪了一眼。

    掌柜们忙闭上嘴巴,大气不敢出。

    傅云英放下茶杯,直接把案桌上一大叠账本扫到掌柜们脚下,“我们家买铺子的钱,是我四叔一个人走南闯北挣来的,多劳各位叔伯照应,这些年好赖能赚几个养家糊口的钱,和族里没有一点关系。叔伯们平日口口声声说得好听,怎么才几天,铺子里的掌柜、账房全换了人?”

    掌柜们脸色大变,忙道:“少爷,真不是我们自作主张……四老爷不在了,族里派人过来,我们也没办法啊……”

    傅云英低头掸掸袖子,“照你们这么说,这铺子是族里的,不是我们家的?你们也没有对不起我四叔,只是受人所迫?”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知道铺子是傅四老爷名下的,但傅四老爷身死他乡的消息传过来,傅家几个孤儿寡母,肯定守不住偌大家业,到最后还不是便宜傅家宗族!胳膊拧不过大腿,几个奶娃娃,怎么和宗族作对?他们这些给人当差的,还不是谁拳头大就听谁的话,万事做不了主。

    傅云英抬眼看一眼窗外,天快黑了,她得抓紧时间。

    她接着道:“账本、名册、印章全在我手上,你们这几天动了哪些东西,都给我老老实实吐出来。”

    屋子里的人抬起头,一片哗然。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名掌柜当场跳了起来,怒道,“你们宗族里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斗不过你那些族老,想来拿我们顶罪?没门!”

    掌柜呸了一声,“毛都没长齐的东西!我们是看在四老爷的面子上才过来答应一声,等四老爷来了,我们自会交代清楚!让四老爷亲自评判!看看我们是忠心还是奸猾!”

    其他人纷纷应声,“对,四老爷人呢?你不会是诓我们的吧?我们要当面见四老爷!”

    傅云英淡淡一笑,“何须劳烦四叔老人家亲自来,你们几个,我还是收拾得了的。”

    她抬起眼帘,慢悠悠道,“按照朝廷律法,侵吞主家财产三十两银子以上者,判流刑。”

    众人呼吸一窒,色厉内荏:“信口雌黄!”

    傅云英抬起手,乔嘉领着几个汉子走进屋里,揪出队伍里的两个掌柜,几棍子下去,叉到地上死死按住。

    两个掌柜被打得发懵,狼哭鬼嚎,“青天白日栽赃陷害,还有没有王法?”

    “你想要王法?”傅云英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踢了踢散落一地的账本,“你这几天趁着我家没人做主,伙同族里的人取走三千二百一十三两三分二钱银子,置了个外室养在柳条巷子,那外室名叫于如翠,今年十七岁,你答应她要给她打一套头面首饰……”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趴在地上的掌柜脸色变了又变,汗如雨下。

    “还要我接着说下去么?”

    掌柜梗着脖子不说话,另一个掌柜也脸色发青,没敢应声。

    “我人虽不在黄州县,铺子上的账都从我手上过的,每次四叔去武昌府,都会把账本交给我核算。”傅云英扫一眼神色各异的掌柜们,“你们在哪个地方动了手脚,我全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四叔告诫我,用不着那么仔细,得过且过,有钱大家一起赚,不能叫叔伯们白白辛苦一场。”

    掌柜们垂下眼帘,有的面带愧色,有的神情不安。

    “四叔仁义,我这人却不一样,我爱记仇。你们手底下不干净的账,我一笔一笔全都记了下来,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傅云英一笑,拍拍手,“衙门门口四面开,有理无钱别进来。打官司是个无底洞,不管是有理无理,只要官司缠身,准得倾家荡产,所以一般人轻易不会去告状。”

    听到这里,掌柜们神色一松。

    傅云英却话锋一转,“我不怕!我们家已经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别说我四叔就要回来了,衙门里有他认识的人,就是我四叔真的不在了,我一路告到北直隶去,也要剐下你们身上一层皮!”

    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七上八下,手指微微发颤。

    傅云英平静道:“叔伯们才是真正诓骗我的人,族里的人怎么可能在几天之内接管我四叔的全部家业?你们这些天趁乱偷拿了多少,我已经查清楚了,是衙门见,还是继续安生过日子,你们自己选。”

    众人咬牙暗恨。

    傅云英看一眼被按在地上的两个掌柜,又道:“至于你们两位,贪心不足,和族里的人里应外合,想趁机霸占我们家的铺子,我已经请人拟好状纸送去衙门,你们且等着衙门传唤便是。”

    说完话,示意汉子松手。

    汉子果然松开手。

    两个掌柜从地上爬起来,不信邪,狠狠瞪傅云英两眼,目光阴森,冷笑道:“走着瞧!”

    傅云英道:“好走不送。”

    两个掌柜先后离去。

    剩下的人心头忐忑,一时觉得少爷一个小毛孩不可能去官府告他们,一时又怀疑少爷说的是真的。

    没人敢说话,屋子里鸦雀无声。

    突然砰的一声响,高掌柜跪倒在地,膝行至傅云英面前,扯住她的衣袖,“少爷,我老实交代,我这些天拿了多少,保证会全部送还回去,求少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次。”

    众人大惊。

    傅云英沉默了下来。

    高掌柜给她磕头,“少爷,四老爷没了,我也是一时六神无主,被族里的人恐吓了几句,才会生出那样的念头,现在四老爷回来了,我才晓得自己有多糊涂。”

    他狠狠抽自己几巴掌,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傅云英叹口气,起身扶起高掌柜,“你是我们家的老人了,四叔信得过你,才把铺子交给你打理,我晓得你的难处,你是被族里的人逼迫的,这事以后不要再提。”

    高掌柜泪如雨下,“多谢少爷。”

    高掌柜此人跟着傅四老爷多年,平时很有威望,剩下的人见他都豁出脸面主动认罪了,而且少爷果然遵守承诺不会追究,咬咬牙,心一横,抱拳道:“少爷,您大人大量,我们这些年尽忠职守,确实没有对不住府上的地方,这回也是不敢和宗族对着干,才会假意答应和他们合作……”

    傅云英笑了一声。

    掌柜们一愣,齐齐看着她。

    她收起笑容,道:“就这样吧,你们交出钥匙,这些有问题的账本……”她看一眼脚底那些摊开的账册,“你们自己拿回去。”

    掌柜们暗暗松口气,交出钥匙,捡走账本,作鸟兽散。

    只有三个掌柜留了下来,他们老实本分,并没有做太多手脚。

    高掌柜也没走,他擦干眼泪,拍拍另外三个人的肩膀,道:“好了,吓住他们了,现在我们赶紧把契书整理出来。”

    傅云英其实只掌握了两个掌柜的罪证,所以能够明确说出他侵吞的银两数目,其他账本,是吓唬他们的。

    明天那些掌柜就能反应过来,不过那时候早已改天换地,争取到一晚上,够她用了。

    三个掌柜面有难色,道:“老高,就算拿到契书和钥匙,等他们发现那个四老爷是假的,族里的人还是会过来霸占铺子的,我们这是拿鸡蛋碰石头,斗不过他们……”

    傅云英摇摇手,说:“有契书和钥匙就够了。”

    这些铺子留下来没有用,傅四老爷不在了,他们守着铺子,就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太招眼,宗族利欲熏心,撕破脸也会不择手段来抢夺家产。

    她望一眼沉浸在暮色中的庭院,轻声道:“都卖了。”

    哪怕折价卖掉,也不能让宗族的人得逞。

    留下一座空壳子,让他们去眼馋罢。

    ……

    马车离开东大街,刚拐出石桥时,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傅云泰吓得瑟瑟发抖。

    傅三婶把他抱在怀里,“泰哥,别出声。”

    傅云启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脸色一沉,守在石桥的人竟然是吴家的亲戚。

    傅云泰刚刚告诉他,吴家的人和宗族里的人勾结,以傅四老爷舅舅的身份堂而皇之住进傅家,砸开库房,把里头都搬空了。

    赶车的人掏出陈知县的腰牌,在吴家人面前晃了晃,“找死呢?我们家县太爷的马车,你也敢拦?”

    吴家人忙让开道路,赔笑道:“得罪了,得罪了,您请。”

    马车继续往前走。

    一路平安无事,终于到了渡口处,赶车的人道:“老太太和太太只能坐船,少爷说让你们坐船走。”

    傅三婶心有余悸,不停回头张望,“他们不会追过来吧?”

    车把式道:“太太不用担心,这是陈家的船,别人进不来。他们追过来也无事。”

    傅三婶和傅三叔吁了口气。

    车把式送几人上船。

    傅云启去舱房看望大吴氏、卢氏和傅月、傅桂,陪大吴氏说了会儿话,安置好叔婶和傅云泰。

    一家人终于逃了出来,抱头痛哭。

    船家问傅云启要不要马上动身。

    他犹豫了片刻,“先等等。”

    英姐还没出来,她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找机会逃走,她一个人留下来,要怎么脱身?

    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东大街。

    岸边忽然传来一声带着疑惑的呼喊,“启哥?”

    傅云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愣。

    开口叫住他的是一个衣着体面、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妇人,戴抹额、箍包头,簪观音送子银对簪,打扮得素净雅致。

    他没说话。

    妇人认出他,神情激动,提起裙子朝他走过来,“启哥!我是你娘啊!”

    傅云启闭上眼睛,转过身。

    片刻后,他擦干眼泪,叮嘱船家,“我下去见一个人,你在这里看着,如果情况不对,马上开船,不用管我。”

    他是男孩子,宗族的人抓到他,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船家点头应下。

    傅云启下了船,小吴氏快步迈至他面前,抬手摸他的脸,又笑又哭,“你长大了。”

    他眼圈微红,“娘。”

    “欸!”小吴氏响亮地应一声,拉住他的手,“好孩子,跟娘回去,家里现在有钱了,你是娘的儿子,娘养活你。”

    傅云启站着没动,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娘,家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小吴氏愣了一下,眼神躲闪。

    “吴家的钱,是舅舅们趁着四叔死了从傅家抢出来的,对不对?”

    小吴氏强笑着道:“你还小,不懂这些,你舅舅这是在帮你奶奶多拿点家产,不然就都便宜外人了!我们家是你奶奶的娘家,本来就应该多拿一点,你奶奶不会计较这些的。”

    傅云启呵呵低笑,推开小吴氏的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小吴氏眼圈也红了,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启哥,我没办法,这些事都是族里的人拿主意,我能怎么办?好孩子,你不是傅家的亲生骨肉,他们不会对你好的,娘把你养大,只有娘才是真心对你好,现在傅家落魄了,族里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你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娘不忍心看你受苦,你回来跟着娘过吧……”

    她声泪俱下,紧紧拉着傅云启不放。

    傅云启再次推开她的手,“你说错了,我不是你养大的。”

    小吴氏愣住了。

    “娘,我是傅家的嗣子,我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四叔供养。娘,你在傅家的时候,四叔和婶婶们对你那么好,你是傅家买来的,还拿钱填补娘家,婶婶从来没说过一句刻薄话,后来你要嫁人,四叔给你出嫁妆,光是压箱子的钱,就够你一辈子吃穿不愁……”

    “那天你说要回娘家过节,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我跪下来求你,我抱着你的腿不让你走,我求你不要丢下我,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我说,娘,不要丢下我,我会孝敬你一辈子!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那时候还病着,你丢下我,就这么回娘家去了。”

    “你走了,我怕得不行,我怕韩氏欺负我,我怕四叔不要我,我怕他们把我赶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被赶走了只能去讨饭吃,学堂里的人都笑话我,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让丫头去吴家找你,你只顾着你娘家人,不想管我……后来我去缠着英姐,要她对我好,不然我就一直缠着她,我故意不吃饭,逼英姐过来,英姐那时候不耐烦……可她对我真的很好……”

    傅云启说一句,小吴氏就抖一下。

    听到最后,她满面羞红,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要嫁人,我不会拦着你出嫁,我只是想要你记得我,时不时回来看看我,你没有,出嫁以后,你就把我忘了。”傅云启抬手抹掉眼泪,“我不是傅家的亲生骨肉,可我知道他们真心对我好,我是傅家老大的儿子,英姐的哥哥,我不是你的儿子。”

    “娘,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以后,韩氏就是我娘。”

    他掀袍,跪下给小吴氏磕了一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开。

    小吴氏哭得两眼红肿,踉跄着追赶他,“启哥,娘疼你,启哥,你回来……”

    一声一声凄婉的呼唤,听得人柔肠寸断。

    傅云启置若罔闻,踏上陈家的船,“出发。”

    小吴氏看到他离开,一定会告诉吴家其他人,他们得赶紧离开。

    ……

    傅家。

    天已经黑透,族老们在屋子里等消息,满室灯火摇曳,仆人们送来热汤热茶,众人一边吃茶,一边议论该怎么和傅老四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事。

    太公道:“没事,反正傅月的把柄在我们手里,他只能听我们的。”

    其他人点点头,放下心来。

    这时,房门忽然被大力撞开,一个男人直冲进来,狠拍一下案桌,破口大骂:“妈的,那个傅老四是假的!那小子诓我们!”

    众人大惊,纷纷站了起来,“假的?”

    “对!那小子装得还挺像,把我们都骗倒了!傅老四明明死得透透的,渡船上下来的是个庄稼汉!”

    众人恼羞成怒,牙齿咬得咯咯响。

    太公脸色阴沉,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抓住那小子,敢毁我傅家灵堂,死不足惜!”

    众人大声叫嚣,簇拥着太公,去抓傅云。

    隔间突然传出几声大叫,几个仆人惊慌失措跑出来,“那几个绑起来的人不是老四家的!”

    一片哗然,众人打着灯笼拐进侧间,提灯往前一照,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仆人把他们翻过来,灯光映出几张昏睡的面孔,这哪里是傅云启、傅云泰和傅三叔夫妇,分明是他们自己的人!

    “你们快去守着街口,我们去账房堵人,不能让傅云跑喽!”

    一群人抄家伙的抄家伙,扛门栓的扛门栓,齐刷刷冲进账房。

    账房里点了灯,窗纸透出淡黄色光芒,众人冷笑,这一次绝不会再被骗了!

    门被撞开,然而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油灯兀自烧得欢快,发出滋滋轻响。

    众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气急败坏。

    又有人从长廊另一头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喊:“傅月也是假的!妈的,人早就跑了,里头关了几个丫头!”

    太公面色铁青,手中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咔嚓一声,青石板竟硬生生被砸出一条细缝。

    ……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山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夜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远处隐隐传来蛙鸣,天气热起来了。

    山道前,傅云英蹬鞍上马,乔嘉和另外几个伙计紧随其后。

    高掌柜暂且留下不走,帮忙处理剩下的事,等交接完所有账册就走。

    这段时日没有跟着傅家族人同流合污欺负卢氏等人的伙计,傅云英叫高掌柜全部记在名册上,留下一笔钱,让他们坐船去武昌府,她会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

    高掌柜大喜,差点跪下给她磕头。

    这几天很多看不惯宗族行事的伙计、长工被赶走了,没了营生,又被旁边人耻笑不会做人,他们正在发愁,少爷肯收留他们,给他们饭吃,他们没有跟错人!

    傅云英已经和县里的大户交换契书,黄州县周围的铺子庄田,她全部都卖了。

    买家也是本地大族,枝繁叶茂,不怕傅家族人上门扯皮,虽然趁机压了些价钱,但没有压得太狠。

    莫欺少年穷,傅云英沉稳果断,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她又是名声在外的丹映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对方估摸着她早晚会回来报复,留了个心眼,交下她这个小友,开玩笑说将来说不定还有要她帮忙的时候。

    她一口应下,欺负过她的,她都记得,帮过她的,她也不会忘记。

    武昌府、南直隶、开封府那边的铺子仍然在她名下,新开的书坊一直由她打理,族人连账本都摸不着。

    傅四老爷没了,家里的生意还要继续做下去,舍弃黄州县这个荒僻小县城的铺子,几乎没什么损失。傅四老爷生前就打算以后专心经营书坊生意,她会替他手把手教会傅云泰怎么管理书坊。

    孔秀才过来送她,看她要赶夜路回武昌府,欲言又止。

    “英姐,对不起,我……”

    傅云英挥挥手,扯紧缰绳,俯视着他,“孔四哥,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说出口,我们的情分就真的尽了……”

    她明白孔秀才一开始为什么会袖手旁观,宗族内部事务,连官府出面都不管用,不然陈知县也不会装聋作哑。

    傅云章远在京师,他是傅家人……如果这件事闹大,被有心人趁虚而入,傅云章很可能受到牵连。

    也正因为此,傅云英利落处理好账务上的事,没给其他人搅混水的机会。

    孔秀才一心为傅云章打算,他怕影响到傅云章,想等傅云章回来之后再出手。

    他没想到傅云英竟然这么快就猜出他的想法,脸色有些发白。

    不管怎么说,是他自私了一回。

    傅云英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黑魆魆的山道,“等二哥回来,告诉他我一切都好,无须为我担心。”

    孔秀才轻咳两声,道:“夜晚行路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走。”

    “不了。”傅云英摇摇头,送走卢氏她们,保住傅四老爷留下的家产,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四叔那人爱漂亮,南直隶时兴什么新样式,他立马照着样子裁新衣裳穿……他死在外乡,我要去把他带回来。”

    傅四老爷爱讲究,怎么能让他暴尸荒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要亲自把四叔找回来。

    她轻斥一声,催马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