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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武昌府时, 贡院街繁盛的玉兰花已经开败,碗口大的花朵随风萎落, 掷地有声。
离开前,坐在书房窗前看庭院的花树, 犹如堆了满枝头的积雪。归来时,满院新叶绿得鲜润, 大街小巷的行人已经换上轻薄纱衣了。
傅四老爷安然无恙,大吴氏和卢氏喜极而泣,哭得死去活来。
一家人又哭又笑, 又笑又哭。
末了, 傅四老爷擦干眼泪, 拍拍哽咽的傅月和傅云泰,摸摸低头擦泪的傅云启,对卢氏说:“我看武昌府的小娘子就是比咱们黄州县的讲究, 天气热起来, 该给月姐、桂姐和英姐裁新衣了,首饰也得重打,这边时兴葫芦、蝴蝶样式的,再给启哥和泰哥买几把川扇, 几双陈桥鞋。”
卢氏破涕为笑,“你就晓得惦记这个!”
大家都笑了。
在家住了几日, 傅云英和傅云启仍然回书院读书。
卢氏看傅云启自从去书院以后变得沉稳了不少, 每天在家天不亮起起来读书, 整个人的气质风貌都变得不一样了, 有些意动,和傅四老爷商量:“反正现在一大家子都在武昌府,不如把泰哥也送去学堂,让他和哥哥、妹妹一起上学,也好教他早点晓得道理,将来好顶门立户。”
傅四老爷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泰哥不是读书的料,强求不得,以后让他跟着我吧,好歹学点本事,免得以后出了什么事他一窍不通,他是男孩子,惯不得。”
儿子这么小就不能上学,卢氏有些心酸,但想起前不久宗族欺压母子几人时的惨状,也知道这样安排是最好的。以前家里人口少,她和婆婆惯着孩子,把孩子惯得比女孩子还娇气。出事的时候泰哥什么都不懂,还以为族老们是好人,差点在卖铺子的契书上画了押,要不是英姐回来得及时,一家子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官人也不可能得救,一家人早就被逼死了,哪能像今天这样一家团圆!
卢氏狠下心,道:“我都听官人的。”
夫妻俩商量好,怕大吴氏舍不得,卢氏先去探大吴氏的口风,话还没出口,大吴氏先道:“泰哥也不小了,该让他跟着他爹出去闯闯,老把他拘在家里不好。”
卢氏忙道:“官人也这么想,就怕娘不高兴。”
趁便把傅四老爷的打算说了。
大吴氏病了一场,虽然因为儿子回来不药而愈,但精神还是没有以前那么旺健了,躺在罗汉床上,腿上搭了条薄毯子,苦笑道:“这个时候了,我不能再给老四拖后腿。”
想起那几天被宗族的人关在房里的日子,她眼中滚下两行清泪。
卢氏和在一旁陪着说话的傅三婶、韩氏见状都站了起来,“官人回来了,家里的东西也都保住了,一家人平安无事,母亲别太伤心了。”
大吴氏扯出一张帕子擦泪,看一眼韩氏,问:“英姐呢?”
韩氏平时不怎么和大吴氏说话,听见她主动问傅云英,愣了一下,答说:“一大早就出去了。”
大吴氏出了会儿神,脸上露出后悔之色,“英姐是个好孩子……以前是我糊涂了,这么好的孩子,我、我……”
她哭了起来。
韩氏手足无措,卢氏朝她摇摇头,挨到罗汉床边,给大吴氏擦眼泪,“娘,英姐是您的孙女,您有个好孙女,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哭了?英姐要是晓得您为了这个哭,得怎么想?”
傅三婶也在一旁附和:“对,娘,您应该高兴。”
劝了好半天,大吴氏才转悲为喜,叮嘱卢氏:“英姐也大了,我寻思着该给她打几副项圈、镯子,不晓得她喜欢什么样式的,她老不在家,等她回来了,你记得问问她,别给忘了。她心眼实,从不找我要什么。”
卢氏一一应下,“娘,您放心,官人早就想到了,他就爱操心这个!”
心里却道:英姐要什么镯子项圈啊?她早就开始攒私房了,现在韩氏和傅云启都是她养活,她还常常买东西孝敬傅四老爷,家里这些东西,她从来没惦记过。
夜里傅四老爷从书坊回来,卢氏和他说起这事,“以前娘总说英姐不听话,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她当着月姐和桂姐的面挑英姐的不是,英姐都忍了,现在我看娘是真的悔不当初,你看要不要把英姐叫回来,让她和娘好好吃顿饭?不然娘总是闷闷不乐的,老人家心里不畅快,吃得就不香,饭吃得不好,身体怎么能好?”
傅四老爷皱了皱眉,脱下外边穿的大衣裳,道:“这事你还是别管了。英姐那孩子我知道,你对她好,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记着。你对她不好,她心里也明白……娘以前那样对英姐,英姐心里早就疏远她了,不管娘怎么弥补,英姐不可能和月姐、桂姐一样跟她亲近起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英姐的性子有点孤拐。”
听他这宠溺的语气,仿佛性子孤拐是一桩美事。
卢氏白了他一眼,给他筛茶,“你让我不管,那我就不管了。”
其实她是真的不想管,大吴氏当初指着英姐的鼻子骂她是孽障,现在知道后悔了,想好好疼一疼英姐,为时已晚,英姐根本不需要。
英姐不是小猫小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大吴氏试图修补和傅云英的祖孙关系,为了这个,连傅云泰、傅桂都顾不上了。
傅云泰天天跟着傅四老爷学着处理铺子上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并没有感觉到受冷落。傅桂整天待在家里,感觉最为强烈。
她有点失落。
这天傅云英回家和傅四老爷商量书坊刊印新书的事,傅桂坐在外边长廊上等着,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停了,站起身。
她想劝英姐原谅大吴氏,不管怎么说,大吴氏毕竟是她们的祖母。
不一会儿,傅云英走了出来。
她忙迎上前,正想开口说什么,铺子里的掌柜也走了出来,跟在傅云英身后,亦步亦趋紧跟着她,小心翼翼和她说话。
傅桂怔了怔,看傅云英一句一句吩咐掌柜,掌柜恭恭敬敬答应,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站在长廊里发呆,傅云英交代完事情,回头间看到她,眼神示意掌柜们退下去。
掌柜们立刻噤声退出去。
傅桂咬了咬唇,提起裙角飞快走到傅云英跟前,“英姐……”
她迟疑了一下,眼皮低垂,声如呢喃:“我……我也想和泰哥一样学管账,这样至少能帮上一点忙……”
说到最后,她眼圈都红了,“你……你看成吗?”
她没敢抬头,怕傅云英一口拒绝她。
一双手落在傅桂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带着安抚和鼓励的意味,她听到傅云英笑了一下,“为什么不行?”
傅桂心跳得厉害,抬起头,神情忐忑,既期待,又害怕。
傅云英唇角微翘,“以后你要和泰哥一样早起。”
傅桂呼吸一窒,慢慢瞪大眼睛。
片刻后,她眼眶湿润,含泪点点头:“我不会输给泰哥的!”
……
袁三天天到傅家蹭饭吃。
以前他喜欢缠着傅云英,最近他没空在傅云英面前晃悠了,改而和傅四老爷打得火热。
原因无他,傅四老爷那一张嘴实在太能吹了,去过一趟金陵府,在他嘴里就跟进宫和皇帝一桌吃过饭似的。袁三喜欢听他吹牛,然后把傅四老爷编造的那些故事写成小说,还别说,越是吹得假的故事越好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的际遇恰恰很符合市井百姓的想象。比如他们都觉得有钱人家的马桶是用金子打的,丫鬟每天用最柔软的绸布刷马桶,太太小姐们一顿饭吃一大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酱菜、咸菜这种东西富贵人家从来没吃过……
袁三仗着小说是匿名写的,也不管什么文笔逻辑了,老百姓喜欢看什么他写什么。
托他的福,傅四老爷忙着扩建书坊,很快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这时,黄州县那边传来消息,傅云章回来了。
傅四老爷欣喜若狂,立刻就要坐船回去,又打听傅云章殿试考的是第几甲。
上门的人正是孔秀才,他笑了笑,说:“四老爷不必急,云章下午就到武昌府。”
傅四老爷留他吃饭,孔秀才苦辞不受。
出了贡院街,孔秀才回头看一眼傅家的黑油大门,长叹一口气。
得知傅家族人隐瞒傅四老爷身亡的消息,想趁机霸占家业时,他第一反应是通知傅云英,但信刚写好时,他又改了主意,把信给烧了。
傅三老爷这一支和傅云英血缘关系疏远,只能算得上是同姓宗族,但和傅云章却是隔房的叔侄。宗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事情闹大了,有心人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败坏傅云章的名声。
傅云英脾气大,万一她不管不顾,将事情弄得人尽皆知,那该如何是好?
一切得等傅云章回来之后再做打算,他在京师预备最后一场殿试,殿试结果将影响他仕途的起点高低,马虎不得,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孔秀才思量再三后,选择袖手旁观。
结果傅云英还是知道了。不过她也顾忌着傅云章,知道分寸,没有闹一个天翻地覆,而是直截了当地收拢家产带着家人离开黄州县。
这么一来,只要她不去官府状告宗族,外人就没法拿这事诋毁傅云章。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闹出来大家都讨不着好。
结果对谁都好,傅四老爷竟然没有死,又回来了……
看上去皆大欢喜,实则不然。
傅云英彻底和宗族划清界限了,傅云章……
孔秀才转身,按了按怀中一封信,苦笑了一下。
这封信是傅云章写的,是一封荐书。傅云章将他推荐给在京中结识的一位士子,那士子今年考中进士,谋了个知县的位子,即将赴任,需要懂文书的小吏帮他处理公文。
傅云章推荐了孔秀才。
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吏,但对孔秀才这种没有出身、没有背景、没有打点银两的穷秀才来说,已经很好了。
他终于如愿以偿,踏入官场。
代价是失去一位朋友。
早知道傅云章那么看重傅云英……他当初不该置之不理的。
孔秀才摇摇头,大踏步走远。
错误已经犯下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得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他得一步一步积累资历才有资格想其他的事。
……
家里的事情解决了,又迎来书院考课的日子。
书院的学生一边安慰傅云英,一边焚膏继晷温习功课,大家背地里偷偷较劲:傅云这回缺了这么多天的课,苏桐又走了,这第一应该得换个人了吧?虽然有点趁人之危的感觉……但是谁不想拿第一啊?
山长和教授们也暗示傅云英不必把这一次考课放在心上,她不想考试也可以。
她谢过山长的好意,和往常一样参加考课。
张贴成绩的那一天,轮到她去藏经阁当值。她吃过饭,拿了几本书,坐在藏经阁前,给前来借书和还书的学生办理登记借阅。
夕阳西下,山谷和江流都染了一层胭脂,天边云霞璀璨,天际烧得一片通红。
赵琪过来还书,看到她,脸拉得老长,扑在书案前,简直想给她跪下:“傅云,为什么你又是第一!”
成绩公布,大家都在猜这一回谁能把握机会夺魁,结果红榜贴出来,第一还是傅云!
甲堂的学生大失所望,丁堂的学生兴高采烈。
傅云英挑挑眉,没说话,翻开登记册,找到赵琪借阅时记下的那一条,写上“已还”两个字,把书放回书架上。
赵琪还在那头念叨:“第一就算了,次次第一,次次第一也罢,这一次你也是第一……”
他拱手给傅云英作揖:“怪不得袁三要叫你老大,我彻底心服口服了。”
顿了一下,抬头朝她使了个眼色,“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周围还书或者借书的人听到这一句,立马竖起耳朵,等傅云英回答。
傅云英笑了笑,“承让了。”
赵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说笑间,学长李顺找了过来,先恭喜傅云英拿了第一,又道:“傅云,有人找你。”
傅云英抬起头,“谁?”
李顺挠挠后脑勺,嘿然道:“我忘了问。”
傅云英起身收拾书本,把钥匙交给书案旁边的助手,按着李顺的话往明堂走。
学生们要么在斋舍休息,要么在东斋用功,明堂静悄悄的,廊道里空无一人。
一个穿青莲色湖罗直身的男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逆着光,负手而立,背影清瘦,如遗世独立。
光看背影傅云英就一眼认出他,脸上浮起几丝笑,“二哥!”
她把手里的书交给跟在身后的乔嘉,步下长廊。
听到她的声音,傅云章转过身。
他瘦了些,依然还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不过神情有些阴沉,眉宇之间带了几分沉郁之色。
难道他殿试发挥不理想?
傅云英走到他跟前,抬头看他。
傅云章对上她担忧的目光,仿佛在克制什么,闭一闭眼睛,忽然一把拽起她的手。
猝不及防,傅云英怔了怔,他拽的力气很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他一向温和,何曾像现在这样发怒?
傅云英一时忘了挣扎。
乔嘉立刻上前,冷着脸警告道:“二少爷。”
傅云章仍然没有松手,眼眸低垂,目光像深潭里的静水,泛着泠泠寒光,让人看不透。
傅云英眼神示意乔嘉离开。
乔嘉皱了皱眉,抬脚退到长廊里,仍然遥遥看着兄妹俩。
眼角余光扫到他走远,傅云英抬起头,望着傅云章,声音压低了些,“二哥?”
傅云章唇角紧抿。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二哥,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生气?”
傅云章笑了笑,脸色却是冷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夕阳坠下山头,天边霞光越来越浓烈,大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朦胧的淡红色。他逆光站着,脸色愈发显得沉重。
傅云英仰头看着他,眉头轻蹙,“二哥……你在京城,离得太远了。”
别说写信告诉他来不及,就是来得及她也不会写,他在考试,那可是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殿试,紧要关头,哪能让他为她的事分心。
傅云章接着问:“你认识赵家的人,李同知,你救过崔家的人,你还和王府的人有来往……你为什么不找他们求助?只找了陈知县?”
不等傅云英回答,他笑了一声,道:“因为陈知县是我的人,他知根知底,不会借机挑事拿捏我,是不是?”
傅云英挪开视线,没说话。
“最好的办法是把事情闹大,那样才能保住你们几人的性命……你没有,你自己对付宗族,然后一走了之,你其实爱记仇,宗族的人这样欺负傅月她们,以你的性子,找到四叔以后,早该报复了,你却什么都没做……是因为我,对不对?”
傅云章靠近一步,逼她和自己对视,“我和宗族的关系太复杂了,不能让别人来插手,所以你宁愿自己冒险?”
一墙之隔的院子传来隐隐约约几声蝉鸣。
傅云英终于知道傅云章为什么对自己动怒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二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向着谁……是姚文达还是崔南轩,你是新晋进士,得慎重选择自己的阵营,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等着抓你的把柄,所以我没有贸然找哪一方求助……其实也用不着找那些人,有陈知县照应,家里的事我能解决,我没有冒险,输了也就是几家铺子的事,等你回来,自然会帮我的。”
傅云章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缓和,一字字问:“你真的信任我?”
傅云英一愣。
傅云章俯身靠近她,“云英……”
他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为了前程包庇宗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才这么干脆,不和宗族多纠缠?”
傅云英张了张嘴,眼帘低垂。
在傅云章北上之前,她确实曾想过,如果他见识到什么是大权在握,什么是谈笑间就能定人生死,什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会不会变得和崔南轩一样?
后来她没有继续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她发现追逐权力并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那些不择手段的人。
“不。”她抬起眼帘,“二哥,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想等你回来再料理剩下的事,这样更稳妥。”
傅云章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望着他,“真的,二哥,我没有那样想过你。”
过了很久,傅云章才松开手,神色略微缓和。
傅云英揉揉被他抓得通红的手腕,想要抱怨一两句,却见他趔趄了两下,身子有些打晃。
她忙扶住他。
他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借着她的搀扶站稳,嘴角一扯:“好妹妹,别生气,我生病了。”自嘲一笑,“生病的人脾气不好。”
变脸太快,傅云英一时反应不过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她扶他坐在长廊栏杆旁,看他额前密密麻麻沁了一层细汗,眉头紧皱,找了张帕子给他拭汗,“是不是路上累着了?”
傅云章咳嗽个不停,握住她给他擦汗的手,“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想过了,还是得由我亲口告诉你。”
他神色郑重。
傅云英心里咯噔了一下。
“接到消息我就回来了。”傅云章眼皮低垂,望着脚下青石条铺就的地面,淡淡道,“我走的时候……刚刚从保和殿复试出来。”
傅云章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双手发颤。
“你——”饶是她做好心理准备,还是震惊得语无伦次,她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你疯了!”
傅云章一笑,抬起眼看她,仍然拉着她的右手不放,“你怎么也是这一句?”
傅云英根本冷静不下来,他却云淡风轻,仿佛一点都不在意。
“你怎么能……”傅云英定定神,“你是骗我的?二哥……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
他竟然错过殿试了!就为了尽快赶回黄州县,他抛下殿试面圣,直接走人……这代表他这次即使会试拿到第九名,也只是一个贡士而已!
三年一次会试,考中者只有两三百,全国那么多读书人,寒窗苦读,不舍昼夜,就是为了最后能蟾宫折桂,每一届只有两百多人能考中贡士,各省名额有限,他能拿第九名,以后必定前途无量,可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傅云章笑了笑,淡然道,“你看,你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没有用,我不是进士。”
母亲心心念念想要他考中进士光耀门楣,族人们巴望着靠他扬名立万,他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这一次,他任性地临阵逃脱。
不是进士,母亲几乎要气疯了。
他身为人子,却没有觉得愧疚,一丝都没有。
“这不可能……”傅云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傅云章的手,“还来不来得及?我去找楚王帮忙,让他送你回京城……”
那可是殿试!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殿试!
傅云章按住她的手,“殿试结果已经出来了……没事,我还有机会。”
天气开始闷热起来了,霞光慢慢收拢,光线暗淡下来。
傅云英喘不过气,“你不能……不可以……你……”
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气居多还是难过居多,眼眶又热又辣,“我很好,我能应付,我不会出事……我……”
傅云章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神色温和,柔声道:“好了,我现在晓得你没事,能放心了。”
忍了半天,泪水最终还是夺眶而出,傅云英不想哭,抬手抹掉泪珠,“你为什么要回来?!”
质问的语气,凶巴巴的,语调却发颤。
傅云章一笑,“其实我上头还有过一个哥哥……我爹出事的时候,我哥哥还在,后来他就那么去了,郎中说他是吃坏了肚子又着凉才走的。找不到一点可疑的地方,那时候我爹又不在了,没人为我哥哥做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下的手,直到现在我也没查出来。”
宗族里曾经欺负过他们母子的那批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然而狗改不了吃屎,惩治了一批,还会有新的一批冒头,平时一个个看着都人模人样的,傅四老爷一出事,他们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一个人不怀好意的时候没什么,一群人都贪婪时,什么丑陋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傅云章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为了霸占别人的家产,逼得一家母女几口全部上吊自尽,还污蔑母女说她们失了贞洁才会寻死。地方上的人都知道母女是被冤枉的,连官府的人也知情,可因为没人替母女撑腰,竟然没有人追究宗族,换了几任县官,冤案还是冤案。
谁能保证傅云英一定能安然无恙?
能早一点回来还是早一点回来罢……
要是出了什么事,即使他考中进士帮她报仇,也为时已晚。
傅云章摸摸傅云英的脸,“五妹妹这么乖,帮我整理书房,写信逗我笑,万一你也出事了,谁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你?”
他的手冰凉。
傅云英握住他的手,手指修长,右手指节却粗糙,这是一只长年握笔的手。
这只手本应该在殿试上奋笔疾书的。
“说好不生气的。”傅云章左手拧拧她的鼻尖,“说话要算话。”
殿试已经错过了……
她能怎么办?打傅云章一顿?
傅云英缓缓抬起头,出了一身汗,里衣黏黏的贴在皮肤上,凉而湿,很不舒服。
“我不生气。”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