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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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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乡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 傅云英本来也是打算今天举行完春耕仪式就走的。

    霍明锦看她迟疑,“怎么了?你在驿站的东西我已经派人收拾好了。”

    他还真是准备充分。

    傅云英转身回望祭台的方向, “霍大人,你让李寒石给我的那块鱼佩不见了, 我想叫人暗地里去找回来。”

    如果落到老百姓手里,不用费心寻访, 找个人一打听就能找到。如果不是,那肯定是掉在祭台下面了。

    霍明锦看一眼她空荡荡的腰间,刚才离得远, 看到她被人群堵在祭台下出不来, 他就料到这个了, 以前他也跟着父亲主持过春耕祭祀,“没事,留几个人慢慢找。你先随我回京, 那鱼佩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回去我再给你找一块一样的。”

    那不是他的家传之物吗?这么不在意?

    傅云英摇摇头,戴了那么久的东西,总得找回来,“等等吧, 看能不能找到。”

    顿了一下,抬眼看他, 郑重道:“都是我疏忽大意的缘故, 如果今天找不到, 我就留下来。你先回京城?”

    怕鱼佩被人趁乱摸走, 她才特意摘下来拿在手里,没想到这样反而丢了。

    京城局势瞬息万变,可别为了她再生什么变故。

    她很坚持。

    霍明锦嘴角扯了一下,抬起手。

    不远处他的随从立刻小跑过来,脚步声很轻,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近前,低头抱拳:“二爷有何吩咐?”

    他低语了几句,随从们应喏,随即散开。

    “这事不好声张……”傅云英说。

    霍明锦嗯一声,“我知道,他们几个办事谨慎,你放心。”

    他倒不是夸口,也就半盏茶的工夫,那几个随从便托着鱼佩回来,“在草地里找到的,落到水洼里了,不仔细看看不见。”

    傅云英松了口气。

    霍明锦接了鱼佩,弯腰要给她挂上。

    周围的人脸色都变了。

    袁三和傅云启更是张大嘴巴,一脸如遭雷劈的表情。

    傅云英伸手搭在霍明锦手腕上,“不劳烦你了,我自己来吧。”

    她接过鱼佩,收进袖子里。

    先去和县令辞别,县令知道霍明锦的身份,两腿战战,不敢抬头。

    之后她和霍明锦上了同一辆马车,袁三要跟上来,傅云英让他去后面一辆,“我和霍指挥使有话要说。”

    袁三欲言又止,扫一眼旁边人高马大、腰间佩刀的霍明锦,眉头皱得老高,“老大,有事你就叫我。”

    他特意示威似的挥了挥自己的拳头。

    傅云英点点头,看他和傅云启一起上了后面的马车。

    刚收回视线,霍明锦对着她抬起手,动作自然而然。

    她现在的身份是男子,他竟然一点都不避讳,真的不怕落一个断袖的名声?

    他站着等她,垂眸看人,目光温和。

    傅云英心里微微一叹,搭着他的手臂上了马车,发现车厢里堆的几个整齐箱笼是自己的行李。

    等她坐定,霍明锦跟着上来,马车晃动了几下,慢慢离了良乡县。

    沉默了一会儿,霍明锦忽然问:“你果真一直随身带着?”

    傅云英愣了片刻,意识到他问的是鱼佩,轻声答:“你那时候特意交代过要贴身随带。”

    救命恩人也就提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当时既然承诺下来,自然要说到做到。这几年她不管去哪儿,都随身带着鱼佩,夜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底下。

    霍明锦一笑,低头拉她的手,粗糙指腹轻轻摩挲她细嫩的指尖,“我喜欢你紧张我的样子。”

    鱼佩只是身外之物,哪有人重要。

    看到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鱼佩才肯走,他浑身舒畅。

    那种酥麻的感觉又来了。

    傅云英收回手,她刚才紧张的不是霍明锦,是他送的鱼佩吧?

    想了想,她拿出袖子里的鱼佩,放在掌心里,“这种东西贴身带容易遗落,这是霍大人你的家传之物,实在贵重,我……”

    霍明锦脸上的笑容慢慢冷下来。

    知道他误会了,以为她要把鱼佩还回去,傅云英接着说:“我想把它好好收起来,放在妥帖的地方,免得下次再丢了。霍大人,你觉得如何?”

    短短几句话,让霍明锦有种峰回路转的感觉。

    “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丢了不要紧,我再送其他的。”他平静道。

    看他的样子,是真的不在意。

    傅云英把鱼佩包起来放好,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随身带鱼佩,只要她收下就行,那当初为什么特意命李寒石叮嘱她时时刻刻都得带着?

    怕有什么被她忽略掉的东西,她直接问:“这鱼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霍明锦笑了笑,眼底笑意浮动,“只是我的私人物件而已,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

    他停顿下来,直视着傅云英的眼睛。

    马车轧过一块突兀的土疙瘩,突然猛烈晃了几下。

    傅云英忙双手往下撑稳住身形,霍明锦伸手扶她,大手紧握她的胳膊,说话的热气就在她耳畔,“在于你愿意收下它。”

    他握着她许久,才松开手。

    原来明锦哥哥不正经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傅云英嘴角轻抿,不看他了,拿起自己箱笼里的一本良乡县县志翻开看。

    霍明锦也不吵她,就那么含笑盯着她看。

    车厢里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响。

    傅云英不管霍明锦,认真看了几页书,再抬眼时,发现他靠着车壁睡着了。舒展的眉宇间带了几分疲倦之色,眼圈淡淡一圈青黑。

    她犹豫了一下,拿了个靠枕放在他背后,让他能睡得舒服些。

    这一晚他们没有停下歇宿,摸黑赶路。第二天下午回了京城。

    大街小巷人烟稀落,气氛肃杀。

    他们刚进城,就不断有锦衣卫快马奔来禀报事情。

    霍明锦听他们一一汇报完毕,沉声下令。

    众人应喏,刚离去,下面一波人又来了。

    傅云英直接回大理寺交差,袁三和傅云启回高坡铺傅宅。

    霍明锦派两个人跟着她,“他们自小跟着我,绝对忠心。如果事情有变,按他们说的做。”

    她点头应下,她没有三头六臂,在宫变面前,终究势单力薄。目前她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为朱和昶进京做好接应准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得确保自己是黄雀,才不会浪费这个大好时机。

    大理寺的人见她提早回来,有些诧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人物自然不会离开京城,小喽啰就不一样了,这时候有路子的小吏都在想办法往外跑,她得了外差,怎么不在外面多躲几天,怎么还提前回京了?

    面对各种试探,她回答说,“良乡那边的事情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我答应老百姓帮他们求粮种,急着回来办这事。”

    又问同僚是该请示工部还是找户部。

    陆主簿告诉她:“粮食粮种的事工部、户部都管,找谁都行,就看哪边好说话。”

    之前在汪玫身边担任助手期间,傅云英认识不少工部的人,帮他们绘制过舆图。她主持刊印水利、农事方面的书册时,经常找工部给事中等人请教。

    当了官不代表就不做学问了,吏部、刑部、礼部、户部、工部的官员平常私下里有结社的风气,七八个年纪相当、谈得来的年轻官员常常相约游从吟咏,诗歌唱和,品评各自的文章。

    可别小看这种私下里的来往,这也是扩充人脉的一大捷径。

    姚文达当年也是这种文社的成员之一,他屡次得罪沈介溪,社员都会设法为他奔走说情,所以他老人家脾气这么大,得罪了那么多沈党,蹉跎多年以后,还能升迁。

    刑部差事不多,大家闲着没事干,三五不时就聚一聚。傅云章才名远播,常被同年推荐去参加各种不同的诗会,从而认识更多文豪大家。傅云英沾他的光,偶尔也能在诗会上露露脸,她不写诗,只做文章,诗社的人也不强求,各有所长,探讨学问,才是文社结社的初衷。

    而且她生得好看,招她入社,能给文社添点风雅气,让其他文社那些歪瓜裂枣自惭形秽,何乐而不为?

    那些举世闻名、家喻户晓的名儒诗人大多不耐烦做细致活儿,或是身居高位忙于庶务,没法专心学问,自己也不记得写了多少文章。傅云英入社后,接下整理出版的活儿,任劳任怨,不求回报,以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

    名儒们心里很受用,被一个年轻的后辈崇拜,而且是一个生得如此俊秀的后生,谁心里不沾沾自喜?

    人家可说了,“先生如此锦绣文章,字字珠玑,鞭辟入里,读来振聋发聩,怎能埋没?”

    于是现在文社中出书、出诗集、文集的事都是傅云英经手办理,虽是枯燥的苦差事,她却受益良多。

    结识一个学派的长者,等于和他的学生、家族都结下善缘。

    比如她刚把为良乡县请示下发种子的文书送到工部,工部主事就痛快通过她的请求,她认识工部主事的老师。

    她为粮种的事忙前忙后,第二天粮种便发往良乡了。

    陆主簿笑话她:“有收成了功劳也不在你身上,何必费这么多心思?”

    她笑而不语。

    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当地老百姓来说就不一样了。在其位,谋其政,她当一天的官,就努力多做几件实事,如此方不辜负辛辛苦苦从一介乡野丫头爬到这个位子上。

    主持完春耕仪式,傅云英果然获得升迁,仍然在赵弼名下,任右寺副。

    她拿到任命文书的那天,沈介溪再度上疏辞官。

    这一次也不知他是真心想辞官,还是试探皇帝的底线。

    皇上仍然驳回他致仕的请求。

    群臣明白了,皇上不会轻易放过沈介溪。准许他致仕,至少是给他留一个体面,坚决不放人,说明皇上要将沈介溪置于死地。

    沈党进退维谷,沈家大公子和二公子频频和辽东总兵徐鼎交通往来。

    宫中传出消息,太子妃临盆在即,快要生了。

    乾清宫的太监说,等皇太孙出生后,皇上会把皇太孙交给孙贵妃教养。

    沈党自然反对,若太孙在孙贵妃膝下长大,必然和太子妃关系疏远,届时好处岂不都成了孙家的?

    孙家只是徒有侯爵之名,并无实权,沈党依然不放心。

    言官和沈党势如水火,乐于见沈党吃瘪,纷纷上疏附议皇上的决定,认为皇太孙应该由孙贵妃抚养。

    京中锦衣卫、羽林军、禁卫军、金吾卫、虎贲都有调动,只有最精锐的十万团营仍然风雨不动安如山。

    嗅觉敏感的大臣感觉到可能将有大变故,求见皇帝,都被太监挡在乾清宫外。

    王阁老再次求见皇上无果,站在汉白玉阶前,回首望着春日艳阳下折射出一道道夺目光芒的明黄琉璃瓦,长叹一口气。

    他老了,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太多动荡,但他还得撑下去,替年轻一辈多挡些风雨。

    台阶下,姚文达、汪玫等人见他无功而返,皱眉道:“沈家最近动静不小,皇上真的不管么?”

    王阁老摇摇头,百姓生活富庶,外敌暂且退守荒漠,江山仍然是稳的,这些年内阁总揽朝政,导致皇权旁落,皇帝上不上朝都不会影响到前朝……

    “罢了,且看到时候如何收场。你们须得当心,不管是哪一方的人来说动拉拢你们,不得应允。”

    众人对望一眼,点头应下。

    这天,傅云英应工部主事之请去工部一趟,路过巍峨的千步廊,一个缇骑迎面走过来,在和她错身而过的时候,小声说:“傅公子,若无意外,太子妃后天就要发动,沈家会在那时有动作,您万事小心,届时一定要待在大理寺内,不要随便走动。除非二爷亲自过去,谁露面您都不能相信。”

    官署不是想进就能进的,不管是乔嘉,还是霍明锦派到傅云英身边的人,都不能时时刻刻紧跟着她。

    缇骑说完,飞快退开。

    傅云英不动声色,接着往里走。

    工部主事和其他给事中、令史、通事等人围着一张图纸低声讨论着什么。

    傅云英走进去,主事笑眯眯朝她招手,“上次在运河上吃酒,听你说在寻摸什么水车的图纸,你看这些能用吗?”

    通事将图纸捧给傅云英看。

    她先谢过工部主事为自己的事挂心,拿起图纸细看,笑着道:“何止能用,比我之前看过的那些好多了。”

    工部主事含笑说:“西城匠户交上来的,他们是祖传的手艺,自然比别人强。”

    匠户专指从事营造﹑纺织﹑军器﹑工艺品等各种手工业的人,他们不能随意脱籍,父亲死了,儿子顶上,子孙世世代代都必须为官府服役。大多数匠户不仅要承担指定的工役,还要经受重重盘剥,生活穷苦,三餐不继。

    他们手艺高妙,勤勤恳恳,但所有手工成品都归上层工头所有,纵有一身本事,却不能挣钱养活自己。

    傅云英拿了图纸,再次谢过工部主事。

    工部主事摆摆手:“你指点我弟弟的制艺,那臭小子按你说的破题,现在终于开窍了,我还没谢你呢!”

    又问:“你二哥的事情解决了?”

    傅云英心里一动,压低声音,“什么事?”

    工部主事咦了一声,“你不知道?”

    见她果真不知情,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之前他回绝沈家的亲事,有人为难他……听说好像解决了,我正想找你打听呢,原来你也不知道。”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傅云章遇到什么难事了?回去得好好问他,看她能不能帮上忙。

    两人撇开这事,说笑了一会儿,傅云英告辞出来。

    她想找工部借几个工匠,读书人的学识再如何渊博,论起农事、工事的经验,还是得找工匠农人。

    最近递交到大理寺等待覆审的案件不多,她正好清闲。

    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出长廊,隐隐可以听到台阶前一片喧嚷声。

    又到了铨选的时候,官员们正在排队掣签。抽到好签的要强忍笑意,免得被其他人挤兑。抽到不好的则一脸黯然。

    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中,忽然响起尖锐的破空之声。

    傅云英脚步陡然一顿,正好停在一间号房门口,里面的人正要出来,看到她,瞳孔微微一缩。

    怕什么,来什么,嗖嗖几声,几支羽箭向着傅云英苍白的脸颊飞了过来。

    走廊外面的人忍不住惊喝出声:“快躲开!”

    她手脚发麻,下意识往后退。

    身后响起一道冷淡的声线:“知道害怕了?”

    号房里步出一个高挑清瘦的绯红身影,挡在傅云英面前,护着她往后退,宽大的袖子举起来,阻住羽箭来势。

    砰砰几声,软绵绵的羽箭掉落在地。

    周围的人惊慌失措,面如土色,七手八脚拥上前,查看崔南轩的伤势:“崔大人!”

    崔南轩脸色阴沉如水,放开傅云英,袍袖轻扫,“何人敢在千步廊内放肆?!”

    长廊外传来几声大笑,穿飞鱼服的年轻副千户踱进长廊内,看一眼手中长弓和落在地上的几支箭,“刚才看到树上几只鸟叽叽喳喳一直叫个不停,实在烦人,想打打牙祭,惊扰崔大人了。”

    崔南轩淡淡道:“阮千户还是小心些,真伤了人,御史不会善罢甘休。”

    副千户咧嘴一笑,转身走了。

    六部等着掣签的官员望着副千户,义愤填膺,大声抱怨。

    副千户嘴角勾起,满不在乎,大踏步离开。

    傅云英回过神来,看清副千户那张漆黑的脸,皱了皱眉。

    阮君泽最近风头正盛,他是皇上钦点的武状元,之前霍明锦入狱,他快速崛起,最近一直随侍御前,很得皇上信任,很是跋扈。前几天在宫里殴打太监,皇上得知后,不仅不怪罪,还夸他英勇。

    显然,他这副玩世不恭的嚣张模样是装出来的。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暗算她?

    偏偏帮她挡箭的是崔南轩。

    傅云英闭了闭眼睛,懒得管阮君泽,先去看崔南轩伤得如何。在所有人看来,崔南轩是为了救她受伤的,但愿他伤得不重,不然她岂不是欠他一份人情?

    崔南轩扫她一眼,“吓成那样?”

    语气讥讽。

    说着话,命周围的文官把箭矢捡起来。众人捡起羽箭,轻轻一掰就断了,原来箭头是蜡做的,箭杆也是一折就断。

    虽是如此,崔南轩右手还是擦出几道红痕。

    傅云英猛然反应过来,阮君泽并不是针对她,他想伤的就是崔南轩,刚好她走过号房,不幸被连累到了。

    想通这一点,她退后几步。

    正想走,崔南轩叫住她:“你随我来。”

    旁边的小太监立即找来伤药,往傅云英手心里一塞。

    她不接,道:“我笨手笨脚,还是你来吧。”

    小太监喔了一声,崔南轩却拿走伤药,示意傅云英跟上自己,“过来。”

    傅云英只得跟进号房。

    看热闹的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随从打来清水放在一边,崔南轩挽起袖子,露出红肿的手腕,支开其他人,看着傅云英,“过来帮我擦药。”

    她还是不动,道:“大人,下官做不来这样的事。”

    崔南轩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笑,“霍明锦入狱期间,你曾前去探望,他伤得那么重,你也敢为他换药,现在只是让你擦点药膏而已,怎么不敢了?”

    他和刑部的人往来密切。

    傅云英心思电转,垂目道:“此一时彼一时,霍大人身陷囹圄,大人您身边有人服侍,还是让他们来吧。”

    崔南轩脸色冷下来,沉默不语。

    僵持了很久,他打开药瓶,自己擦药,“刚才觉得屈辱吗?”

    傅云英没说话。

    崔南轩擦好药膏,放下袖子,在铜盆里洗净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你一天和霍明锦纠缠不休,所有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我只是让你擦药,其他人可不会这么客气,作弄、羞辱,甚至强迫,你身为读书人,真的软弱至此,非要迎合另一个男人?读书不易,科举更不易,寒窗十年,别毁了自己的前途。”

    傅云英嘴角翘起,“何来迎合一说?大人多心了。”

    崔南轩拧眉。

    傅云英淡淡道:“大人好生修养,下官告退。”

    崔南轩目送傅云出去。

    日光漫进长廊,号房外光线明亮,他逆光走远,高挑的背影慢慢融入艳丽的春光中。

    手腕上的红肿并不疼,这点皮肉伤于崔南轩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他却觉得有些头疼……

    刚才何必救傅云?他明知那几支箭只是阮君泽这些天用来逗弄文官的小把戏。

    看到傅云站在门口,下意识就冲上去了……

    这不是第一次,他以前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爱惜人才,不想看到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蹉跎年华,才会屡屡失态。

    可他向来铁石心肠,绝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崔南轩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自嘲似的一笑。

    他曾讽刺霍明锦把傅云当成她的替身……其实真正如此的人,也许是他自己。

    一阵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面前罩下一道黑影。

    “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姚文达在他对面坐下,瞥一眼他掩在袖子底下的手腕,“我第一次看你当众发脾气。”

    崔南轩是安静而温和的,连刀子也掩藏在温柔的和风下,含蓄内敛,不曾当众动怒。

    他不说话,姚文达也不恼,自己站起来给自己斟茶,喝几口,长长舒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傅云像一个故人?”

    姚文达见过魏氏,不愧是翰林家教养出来的闺女,当真是温婉大方,秀外慧中,而且能够放得下身段陪崔南轩吃苦。他以前没发觉傅云和魏氏有相像的地方,毕竟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内宅女子。

    直到傅云进京以后,姚文达几次撞见崔南轩训斥他的场景,忽然心里一动。崔南轩清冷到六亲不认,他似乎格外关注傅云。

    之后姚文达认真观察傅云,发现他和魏氏有种说不出来的像,不是外貌、性格或者其他,事实上两人性格差别很大,而是举手投足透出来的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感觉。

    就像去年春天的一场诗会上,刑部和工部的两个主事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场面有些尴尬。

    傅云穿一身鹦哥色云纹地窄袖春衫,坐在槐树下吃茶,抬头看枝头花朵垂挂如瀑,笑着和旁边的傅云章说:“二哥,回去让厨娘做槐花饼吃,很好吃的。”

    大家都笑了,连吵得脸红鼻子粗的两个主事也噗嗤一下吵不下去,握手言和。

    这让姚文达想起刚考上状元的时候,和崔南轩相见两厌,闹得很不愉快。魏氏想办法缓和他们的关系,说话的语气也是这样,让人不由自主就消了火气。

    姚文达的暗示很明显。

    崔南轩却没什么反应,漠然道:“想说什么?”

    姚文达哈哈大笑,眼神却有些悲怆,“我早对你说过,你迟早会后悔的。”

    不至于后悔到痛不欲生,但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会一抽一抽的疼。

    然而于事无补,死了就是死了。老婆子死了,他接着风风光光当高官。魏氏死了,崔南轩照样平步青云。

    “还记得当初在武昌府你承诺过什么吗?”姚文达斟了杯茶,推到崔南轩面前,“现在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茶水在杯中晃荡,咕嘟咕嘟响。

    崔南轩垂眸,手指微曲,轻叩茶杯,“什么时候?”

    姚文达环视一圈,压低声音,“京城将有异变,霍明锦肯定要借此机会除掉沈阁老,届时沈党大乱……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崔南轩不语,半晌后,点了点头。

    姚文达轻吁一口气。

    崔南轩这人有一个好处,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狠绝,既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不会蛇鼠两端。

    ……

    阮君泽回到自己的住处,甩了弓箭,掀开茶壶盖子,直接端起整个茶壶往嘴里倒凉茶。

    潘远兴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你把傅云给伤了?”

    “傅云是谁?”

    阮君泽抹了下嘴巴,问。

    潘远兴急得团团转,“我的小爷呀!傅云是二爷的人,你伤谁不好,为什么朝傅云放冷箭?”

    他说得很急,阮君泽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一挥手,道:“我伤的分明是崔南轩,当时旁边好像是有个人……算他倒霉,我本来是冲着崔南轩去的,他忽然杵在路当中,箭放出去又收不回来!最后不是还是伤了崔南轩么!没伤及无辜。”

    潘远兴哭丧着脸,“小爷,不管傅云有没有伤着,你也不该朝他放箭。我听李昌说,他和二爷……”

    他眨了眨眼睛。

    阮君泽一脸莫名其妙,“他和二爷怎么了?”

    潘远兴一跺脚,走到阮君泽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阮君泽瞪大眼睛,脸色一时青一时白,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语无伦次道:“那……这……我也不知道二哥喜欢这样的啊!”

    霍明锦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刚才却险些伤了救命恩人的意中人……

    阮君泽擦把汗,“算了,我亲自去给二哥赔礼,这事是我莽撞了。”

    霍明锦在号房和幕僚商议事情,外面层层把守,气氛严肃。

    阮君泽在外面等了很久,听到里面响起脚步声,李昌拉开门,让他进去。

    霍明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太师椅上,低头擦拭佩刀,眉眼沉静。

    周围侍立的缇骑屏息凝神,不敢少动。

    京师人心浮动,二爷却一直平静淡然,仿佛这些风波并不是他掀起来的,他只是一个看客。

    阮君泽上前,说了上午的事,“您交代过的,这些天试探王阁老和翰林院的态度,我都照办了。”

    霍明锦唔一声。

    阮君泽咽了口口水,接着道:“今天在千步廊那边,我想作弄崔南轩,不巧傅云从那里路过,差点伤了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霍明锦脸色变了。

    “不过还好崔南轩帮他挡了一下,那些箭头没伤着他!”阮君泽冷汗涔涔,飞快道。

    房里安静下来。

    缇骑们也感觉到事情不对,面面相觑。

    霍明锦放下佩刀,走到阮君泽面前,脸色阴沉,一字字问:“你拿弓箭对着她?”

    阮君泽自知理亏,不敢说话。

    霍明锦抬起手,神色淡漠而冰冷,“啪”的一声,一巴掌直接将阮君泽打翻在地。

    缇骑们张大嘴巴。二爷即使暴怒,也不会打人,部下犯了错,他都是按规矩让他们自己去领罚。他很少出手,因为一出手,激怒他的人转眼就会身首异处。

    这还是二爷头一次当着部下的面打自己人。

    那一巴掌力道太大,阮君泽满口铁腥味,一张嘴,满口都是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霍明锦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