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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 积雪冻严实了,又盖一层新雪, 数日不化。
庭院里的池水结了一层浮冰,唯有靠近长廊一面的绿水还在流动。
傅云英休沐在家, 倚着栏杆,左手拿了本书, 右手横在栏杆上,随手把一碟鱼食撒下水面。
一群艳丽的红鲤缓缓浮上来,争相啄食。
袁三和傅云启在院子里堆了两只雪狮子, 堆完后, 互相嘲笑对方的雪狮子奇丑无比, 笑着笑着揎拳掳袖,差点扭打起来,然后闹着要傅云英给他们评一个高下。
她合上书, 仔细看了看两人的杰作, 一只像吐舌头的狗,一只像撒欢的猪,还真分不出哪个更丑。
午后苏桐过来看她,闲聊时和她说起, 工匠到南方以后,从松江府织工口中得知她们见过一种新的织布机, 工匠想要仿造, 但只听织工口头述说, 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她道:“提高赏银, 谁最先造出来,或者造得最好,赏五百两。”
工匠们生活困苦,解除匠籍制度后,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手艺养活家人,并且在短短一个月赚取以前一年都赚不到的工钱,积极性非常高。这段时间以来,许多工匠主动向朝廷献计献策。但凡点子被采用的,都能领到赏钱,于是他们更活跃了。
苏桐笑道:“主事也这么想,不过这钱由谁给,却不好说。”
从朝廷到地方,不管是做什么,拨出去的银子,最后分到底下的,往往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比如治理洪灾,朝廷拿出一百万两,中间层层刮肉,最后总督能拿出二三十万两办正事,老百姓就会齐呼这是一位廉洁的青天大老爷。
傅云英道:“这笔钱皇上从自己私库拨,会派专人管理,无论是工部、户部,还是底下的营缮,都无权插手。”
苏桐沉吟了片刻,“虽不是长远之法,眼下也只能如此。”
又道:“还有一事,得找你帮忙。”
傅云英支开其他人,道:“但说无妨。”
苏桐压低声音说:“我在国子监的时候,得祭酒赏识,祭酒待我恩重如山。他外甥袁朗博在广东肇庆府当差,前些时袁朗博写信回家,信写得有些古怪,祭酒说袁朗博可能被人胁迫,而且胁迫他的人一定是当地高官。袁家人忧心忡忡,可广东离京师隔着千山万水,派家人去打听,也是远水救不了近渴。况且袁家人无权无势,势单力薄,就算到了广东,也没法救出袁朗博。祭酒找我帮忙,我也爱莫能助,只能找你想办法了。不过你要是为难,也就算了,广东实在太远,袁朗博的信也写得含糊,到底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傅云英蹙眉,道:“袁朗博是朝廷命官,此事可大可小。我会留心此事,你回去把信拿来。”
苏桐低头,从袖子暗兜中取出信件,“信我带来了。”
傅云英拿了信,细看两遍,忽然笑了一下,“我进宫禀明皇上。”
见她微笑,苏桐一头雾水,“这封信有什么可笑之处吗?”
傅云英摇摇头,收起笑容,“先不要告诉袁家人我知道此事,等查明事情原委再说。”
虽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苏桐还是点点头,不放心地叮嘱一句,“若是桩麻烦事,你不必管,我和祭酒说明缘由,他不会勉强我,免得把你牵扯进去。”
傅云英唔一声,忽然问:“这袁朗博,和袁文是不是亲戚?”
袁文、周天禄和她曾一起共事过,袁文如今在礼部当差。
苏桐点点头,“袁朗博和袁文是堂兄弟,据说小时候一起在族学上学。”
傅云英心里有了主意,回房换了身圆领袍,戴暖耳,进宫求见朱和昶。
内官说朱和昶今天在宫里接见归鹤道长,向道长询问悟道的事。
老楚王现在是逍遥了,前不久刚刚去了一趟山东,要不是身边随从拦着,他老人家还想坐船出海。如今是年底,他回京看望朱和昶,过完年准备去四川瞧一瞧,看看天府之国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和传说中一样遍地是美人。
内官在暖阁外禀报说傅寺丞来了,里头老楚王哈哈笑,对朱和昶道:“让她进来。”
父子俩盘腿坐在窗前榻上下棋,周围没有内官伺候,老楚王坐着不动,朱和昶只得爬下榻,走到屏风前,沉声让内官放傅云英进来。
没办法,作为皇帝,他得保持威严,不能扯着嗓子喊人。
傅云英进了暖阁,里面温暖如春,她穿得多,不一会儿就热出一身汗。
老楚王歪在榻上朝她招手,“来,小云儿,过来吃茶。”
跟唤小猫小狗似的。
傅云英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朝他作了个揖,取出袁朗博的信给朱和昶看,道:“他想揭发广东总督,可能让广东总督发觉了,人现在如何不得而知。”
袁朗博的信看似没有问题,只是寻常的家书,但其中有好几处错误,祭酒正是看出这错误,才觉得蹊跷。
广东总督罗应峰为人贪婪,并且有通倭嫌疑,几位阁老曾想过把他调回京师,但苦于没有罪证他,他又在广东经营多年,根深叶茂,难以撼动,只能先静观其变。
袁朗博这封信,很可能是一个调查罗应峰的大好机会。
朱和昶皱眉,“镇守太监那边怎么没有动静?”
镇守太监就是为监督地方官员设置的。
傅云英道:“要么广东总督和镇守太监沆瀣一气,要么,镇守太监被他糊弄过去了,没发现端倪,再要么,镇守太监和袁朗博一样,也受制于人。”
朱和昶摸了摸下巴,问:“这事派谁去查?都察院?”
两人低声商量正事,另一边老楚王百无聊赖,仰躺在榻上滚来滚去,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不加理会,低声交谈。
老楚王气得牙根痒。
末了,傅云英告退出来,朱和昶命人传几位阁老和都察院副都御使。
儿子忙,老楚王闲坐无趣,也一同退出来,几步追上傅云英,和她一起在雪中慢行。
凛冽的寒风中,清苦的梅花香气浮动。
老楚王宽袍大袖,衣袂飘飘,撇了一枝伸到甬道中央的红梅在手里赏玩,问傅云英:“你去没去过长生观?”
“鹤台山的长生观?”傅云英摇摇头,“没去过。”
老楚王眯了眯眼睛,凤眼里一抹精光闪过,“这就奇了,我在观里看到你的长明灯。”
“观中也有长明灯?”
傅云英有些诧异。
“也有的。”
老楚王擎着花枝,笑着说。
走了一段路,他猛地拍一下脑袋,像是才想起来,道:“忘了告诉你,长明灯是给傅云英求的,不是傅云。我听观中人说,有好几年了。”
知道傅云英身份的人,只有那么几个,鹤台山又在北方,为她供长明灯的人,不难猜。
傅云英恍惚了一会儿,和老楚王在宫门口分别。
时候还早,她想着不如先去一趟大理寺,找几份卷宗看看。
乔嘉面露为难之色,“今天大人不是休沐吗?”
傅云英躬身进马车,漫不经心道:“去拿点东西。”
乔嘉朝旁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扬鞭。
傅云英把他和另外几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掀开车帘,问:“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被她用平静的隐隐带着责怪的眼神注目着,乔嘉不由赧然,垂着脑袋,低声道:“大人……今天二爷在大理寺。”
傅云英微微愣住,霍明锦在大理寺做什么?
他也不是没去过大理寺,为什么要瞒着她?
乔嘉想着既然已经被她发觉,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不如老实交代,小声说:“阮君泽和赵弼迟迟找不出您中毒的原因,二爷动怒,要亲自查,昨天他带人把司礼监几个太监在外边的外宅给抄了,今天查大理寺。”
她是大理寺寺丞,霍明锦查大理寺,肯定不是客气的查法,怕她在其中为难,被同僚迁怒,所以趁着她休沐的时候去抓人。
傅云英叹口气,其实事先和她说一声也就是了,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
“怎么会想到查大理寺?谁有嫌疑?”
乔嘉答:“二爷没说谁可疑。”顿了一下,“公子,只要是有嫌疑的,二爷都不会放过。”
锦衣卫行事没有顾忌,不讲律法,不论有无证据,是皇帝监视、威慑群臣的手段。
总之,君王不能太过依赖锦衣卫。
现在为了查清她中毒的事,霍明锦又得背骂名了。
傅云英坐在马车里,望一眼车窗外纷飞的雪花,出了会儿神,道:“算了,不去大理寺,回去罢。”
乔嘉松口气。
傅大人要是知道二爷审问嫌犯的手段,一定会吓着的,最好还是不要撞见。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马车走到拐弯的地方,被人拦了下来。
拦车的人是吏部员外郎,和傅云英认识,看到她的马车,几步跑上来,焦急问:“可是傅云?”
傅云英认得他的声音,掀开车帘。
员外郎看到她,顾不上客气,拱手直接道:“幸好遇上你,我弟弟叫人打伤了,借你的马车一用。”
看他急得一头汗,傅云英自然不会拒绝,下了马车,让随从过去帮忙抬人。
员外郎心急如焚,跑前跑后,把满身是血的弟弟抬上车,对傅云英道:“今天不同你虚客气了,来日再谢你。”
她没有上前,安慰他几句,目送马车远去。
乔嘉和两个亲兵陪在她身边。
她一言不发。
员外郎刚才骂了一句兵家子,他弟弟应该是霍明锦的手下人打伤的。
她站在路边,院墙后面几枝腊梅花枝伸了出来,罩在她头顶,微风拂过,花枝上的积雪簌簌飘落,撒在她纱帽上。
一对人马从她身边经过,马车停下来,车里的人掀开车帘,精致的眉眼,三十多岁依然年轻俊秀,仿佛还是刚刚高中探花时,温文儒雅。
崔南轩和她对望。
她挪开视线,拔步要走。
“你知不知道霍督师刚才做了什么?”
崔南轩突然开口叫住她,掀了车帘,慢慢走到她面前。
“他把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当众凌迟,并且强迫其他太监、差役在一旁观看完整个过程,据说,有几个胆子小的活活吓死了。”
风雪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乔嘉眯了眯眼睛,这个崔阁老是怎么回事!
傅云英抬起眼帘,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崔阁老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风中蕴着淡淡的腊梅花香气。
崔南轩负手而立,袖中双手慢慢捏紧,“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罢。”
傅云英冷淡道:“下官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您请自便。”
她不想和对方多废话,抬脚走开。
崔南轩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紧皱。
怎么会觉得一个男人像她呢?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想为之烦恼,但向来没有波澜的一潭死水突然间被打乱,搅起涟漪,就很难再恢复平静。
回到傅家,傅云英径自回自己的院子。
侍女搬火盆进屋,她坐在书案前,低头拨弄炭火,问乔嘉霍明锦这两天到底在做什么。
乔嘉答:“之前赵弼他们查到司礼监,可苦于没有明确的证据,不能抓人。二爷回来后,先抄了那几个有嫌疑的太监的外宅,找到他们收受贿赂的证据,然后审问他们,揪出所有和他们有过秘密往来的宫人,包括大理寺的部分小吏。”
霍明锦并没有以查傅云英中毒为名抓人,而是直接抄家,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平时嚣张跋扈,真到了生死关头,吓得魂不附体,不用他严刑拷打,主动交代自己的所有罪状。
他根据他们的罪状梳理出要找的信息,把嫌疑锁定在其中两人身上,所有让人听来都毛骨悚然的审问手段,全用上了。最后其中一个太监实在受不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为了速死,交代出实情。
傅云英那晚吃的酒和食物没有被下毒,真正让她毒发的,是她每天都要用到的东西:墨锭。
那些墨锭是统一采买的,太监们买通大理寺的杂役,偷偷把她号房里的墨锭给换了,那种墨锭里头掺了其他东西,她每天用研磨的墨汁写字,长年累月,身体会越来越虚弱。
当晚内官换过她的酒杯,杯中没有致命的毒物,不过能够激发药性,让她反应强烈。
她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自然没事。
但回到大理寺,继续用那些有问题的墨锭,墨水挥发,她很快又头晕目眩,昏睡不起。
听到这里,傅云英皱眉,难怪她每次伏案书写后时常觉得头疼,以前还以为是坐久了的缘故。
她知道太监们急于除掉自己,好笼络住朱和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隐私法子来害她。
还以为要和太监们好好周旋个几年,结果他们非要走歪门邪道。
乔嘉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太监们曾为先帝搜罗丹方,和宫里养的那群妖道熟识,知道很多害人的方子。先帝的祖父,就是吃了太监进献的丸药出事的。”
他说的是肃宗,进食妃子送上的羹汤后暴毙而亡,太后怒不可遏,当场命人将妃子杖毙,但后来据宫里的人说,毒死肃宗的不是妃子,他喝汤前先吃了其他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至今还没有定论,有人说是丸药,有人说是太子敬的酒。
傅云英手指轻轻摩挲书案上的细瓷笔洗,问:“和石正、陆主簿他们有关么?”
乔嘉摇摇头,“石正他们仰慕大人,绝没有害人之心。”
傅云英紧绷的心略觉松快了一点,如果大理寺里她最信任的一群人一直躲在暗处害她,那就太让人寒心了。
乔嘉解释完,觉得有必要为自家二爷美言几句,斟酌着道:“公子,二爷本不想用毒辣手段,可您病刚好,才出去办差一天,回来就又昏睡不起,二爷委实焦虑,只能用这样的办法。”
“员外郎的弟弟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的不清楚,他弟弟可能牵涉其中,挨了几拳头。”
炭火烧到芯子里了,火光红彤彤的,书案前一片暗红的朦胧暖光。
傅云英往后倚靠在椅背上,揉揉眉心,“我明白……等二爷回来,请他来我这里。”
乔嘉抬眼,偷偷打量她好一会儿,看不出她是生气还是没生气,抱拳应喏。
下午,霍明锦带着一身凛冽寒气踏进院中。
他站在廊前,拂去肩头雪花,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今天刑讯犯人,可能有血腥气。
正要吩咐亲兵去准备热水洗澡,乔嘉过来道:“二爷,公子要见您。”
他唔一声,准备等换了衣裳再过去。
乔嘉飞快道:“二爷……公子都知道了。”
霍明锦脸色沉下来,“谁告诉她的?”
乔嘉小声道:“今天在路上遇到崔阁老,崔阁老说的。”
霍明锦的脸色更难看。
他迟疑了一会儿,匆匆换了件窄袖袄。
傅云英在书房里写信,听到机括吱吱嘎嘎的扭动声,起身,把几面槅扇合上,让侍女在外面守着。
霍明锦走出来,直接走向她。
她筛一杯热茶递给他,“都查清楚了?”
霍明锦接了茶,放在一边,直直望着她,“差不多,至少把大理寺料理清净了。”
以后再没有人能用魑魅魍魉的隐私手段接近她。
傅云英捧起他放到一边的茶,和眉齐平,朝他屈身,做了个揖礼的动作,笑着道:“明锦哥哥辛苦了,吃茶。”
霍明锦沉默下来,愣了几息。
半晌后,方接过茶杯,还是没喝,轻轻揽住她,手放在她腰肢上,手心滚烫。
他看着她的眼睛,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杯撂在一边,俯身,吻她的唇。
只吻了一会儿就放开了,手捧住她的脸。
“我叫你的名字,你躺在那儿,怎么叫都叫不醒……云英,我没法慢慢查。”
傅云英脚尖点起,轻轻啄一下他的嘴唇,“我懂,明锦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们先用这种隐私手段,罪有应得。”
虽然他的方式确实太激烈了,可乱世当用重典,朱和昶刚即位,怀柔之外,也得拿出点狠劲儿,内官们暗害她,等于在藐视朱和昶和朝廷,该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雷霆之怒。
“我在刑部见过他们审讯犯人,虽然只是匆匆瞥几眼,到底也知道一点……明锦哥,你用不着瞒我。”
霍明锦轻抚她的发鬓,神情柔和下来。
“我小时候跟着名儒读书,名儒知道我会上战场,告诉我,以杀止杀不可取,唯有以教化育人,才能天下太平。”
他嘴角一扯,接着道:“和尚仁慈,和尚能保住江山?国朝每一寸土地,都是用命换来的,如果光讲礼义,那大好河山,早就拱手让人了。唯有先以武力震慑,方能有后来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先有太平,才有休养生息之后的繁荣富庶……教化育人的事,我不管,我只管以战去战,以杀止杀,接下来的事,让那些名儒去操心。”
傅云英眼眶微热。
霍明锦明白自己手中沾了多少人的血,也知道背后有多少人骂他,但他绝不会迟疑怯懦,早在少时,就是如此。
他内心坚定,不怕担这样的名声。
却偏偏怕她这个读书人和名儒一样,看不起他。
真是拿他没办法。
傅云英微微一叹,伸手抱住他。
屋外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两人静静相拥。
炭火烧得滋滋响。
……
第二天去大理寺,所有人心有余悸,走路蹑手蹑脚,稍微听到一点声响,立马双手揣进袖子里,一溜小跑。
傅云英作为昨天那个唯一不在场的人,被身边的人拉着好一通诉苦:
“昨天霍督师不知查什么查到我们头上,连少卿都被拉进去审讯,皇上亲笔写的诏书,没人敢发牢骚,真是奇耻大辱……还好刑部和都察院也被收拾了一通……”
刑部和都察院也揪出几个不老实的,罪名是贪墨,霍明锦从头到尾没有让人怀疑到傅云英身上。
自然也就没有人迁怒她。
听完陆主簿和几个评事七嘴八舌说完昨天的遭遇,傅云英眯了眯眼睛。
朱和昶知道这事,昨天竟然装得和没事人一样。
下午,内官过来宣召她。
她收拾利索,进宫,到了乾清宫,迎面刚好看到霍明锦从殿里走出来。
他头戴纱帽,一身大红纻丝云纹圆领袍,虚束玉带,悬牙牌印绶,脚下皂皮靴,站在台阶上,迎风而立,身后几个武官簇拥,不知在说什么。
几名文官匆匆经过,看到他,下意识躲开好远。
他眼角风扫都没扫那几个文官一眼,继续和身后下属说话。
别人穿常服,宽袍大袖,有飘飘欲仙之感。
他体格壮实,宽大挺括的衣裳穿在他身上,还是能依稀看到起伏的筋肉线条。
傅云英拾级而上,霍明锦一步步走下来。
“霍督师。”
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微笑着朝他拱手致意,一双眸子笑意闪动,像是星光落了进去。
青绿袍,乌纱帽,身姿高挑,俊逸韶秀。
明媚如骄阳。
霍明锦本来是沉着脸的,面无表情,看到她笑,情不自禁跟着勾起嘴角。
几名武官暗暗诧异,对视一眼。
传说中的三法司美男之一,果然无往而不利,连霍督师这样冷漠无情的粗人,都扛不住他一笑。
随即嫉妒得双眼发红:为什么兵部没有这样的标致人物?
朝中阁老们全是偏心眼!就喜欢提拔长得好看又年轻的,他们兵部都好久没有调动了!
傅云英上了月台,才发现月台上有人。
她慢慢收起笑容。
崔南轩和汪玫、范维屏站在一处说话,淡淡扫傅云英一眼。
傅云刚才和霍明锦相视一笑,看来即使知道霍明锦手段狠厉,他也不在乎。
霍明锦看他的眼神,罕见的柔和,而且还对他微笑。
这两个男人,难不成真打算凑成一对?
简直匪夷所思。
即使和她像,也是个男人。
发现崔南轩走神,汪玫有些惊讶,“可是昨夜累着了?”
不等他回答,目光落到缓步走过来的傅云英身上,笑眯眯道:“我看你红光满面的,可是好事近了?”
傅云英嘴角抽了两下,拱手和几位阁老见礼,吉祥过来叫她,领她进去。
汪玫哈哈笑,对范维屏道:“不瞒你说,我会点面相的功夫,我看傅云就是好事近了!”
范维屏道:“听说他早就定亲了,成家立业,他也该成亲啦。”
两人说说笑笑,没注意到一旁崔南轩眼底涌动的暗流。
朱和昶怕冷,暖阁里烘得暖乎乎的,他还嫌不够,坐在榻上,腿上盖了轻软保暖的衾被,面前一张黑漆钿螺几,几上是等着他批阅的奏折。
“云哥,广东那边还没有消息,不过朕让人去查之前广东官员送回来的折子,发现果然有蹊跷。已经派人去查了。如果查证无误,得想办法把广东总督弄回来审。刚才阁老们推荐了几个人选。”
问她,“你觉得由谁暂领广东总督一职合适?”
傅云英心里有一个人选,此时并不说出,只道:“现在还摸不清广东那边的状况,微臣一时之间没有头绪。”
朱和昶笑道:“是朕心急了。”
谈了会儿过年祭天的事,傅云英问:“皇上,您要裁撤司礼监?”
朱和昶点点头,“诏书已经拟好了。”
看她一眼,见她面色沉重,心虚道,“也不光是为你中毒的事才收拾他们,朕早就忍不下去了。”
之前还预备徐徐图之,现在和霍明锦一起在两三天之内搅了个天翻地覆,还说是早就计划好的……
傅云英自然不会信。
她道:“皇上无须隐瞒,微臣都知道了……日后您有什么打算,若能透露的,不妨和微臣透个口风,微臣好早做准备。”
要是捅娄子了,她好想办法补救,拦是拦不住的,至少得想好怎么善后。
朱和昶见她轻轻放过,心花怒放,眼珠一转,把事情都推到霍明锦身上:“其实朕也不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霍督师那人雷厉风行,查到线索就要把人抓了,免得他们再害你。朕想想,与其防着他们,不如以绝后患,也就顺口答应了。”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他一眼,没说话。
分明是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拍即合,然后以查贪墨为由大肆搜捕太监外宅,现在又在这儿撇清自己。
果然和大臣们混久了,其他本事没学会,先学会功劳一定要强插一脚,罪过赶紧撇干净,总之他最无辜了。
……
阉党彻底被斩草除根,最高兴的,莫过于江南士大夫了。
汪玫是南方人,为此特意赋诗几首,抒发自己的幸灾乐祸。
汪家上一代出了几位名臣,下场有些凄凉,就是被阉党给打压的。
年底,家家户户忙着过年,袁三他们这帮学子也抽出一天空来,约齐一起去城外赏雪,顺便去庙里烧香,为会试博一个好兆头。
傅四老爷和赵师爷也去凑热闹。
连傅云章也被硬拉过去,傅云启仗着自己是弟弟,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二哥是探花郎,也让我们沾沾您的文气。”
他们还邀上一同备考的其他学子,几十人,骑马乘车,奴仆簇拥,浩浩荡荡出城。
傅云英没跟着去,留在家里看家。
查清墨锭是中毒的来源,太医研究出调理的药方子,她天天吃药,不爱出门。
抱厦里设红毡几案,围着中间的红泥小火炉,她倚着矮榻,拥被打瞌睡。
丝丝甜香溢出,霍明锦坐在一旁,穿窄袖袍,为她烫酒。
三面落地大屏风遮挡,向着庭院的那一面是敞开的,可以看庭中雪景。
她饮一口滚烫的米酒糟,眼帘微抬,扫一眼霍明锦。
“明锦哥,我们什么时候办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