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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和昶任命傅云英为监军的旨意很快传遍朝野。
她不是单独去荆襄,还带上工部、户部的几位主事。傅云章此前曾就流民之事上疏参奏, 朱和昶认为他很有见地, 而且绝不是曹总督那样蛮干的人,想着兄弟俩有个照应, 让他和傅云英一起去。
姚文达大吃一惊, 特意遣老仆上门,嘱咐傅云章他们到了荆襄以后小心行事,切莫和曹总督正面起冲突。
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文官和武官向来不怎么对付, 曹总督又是个暴烈性子,之前戍守宁夏卫时曾有过殴打监军的劣迹。要不是顾忌着监军的身份, 说不定早把人打死了。
送行那天, 姚文达吹胡子瞪眼睛,把傅云英叫到面前, “尤其是你!你可收敛一下你的脾气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和曹总督都是炮仗, 一点就着!多跟你哥哥学学。荆襄是曹总督的地盘,到了那地方, 把你的脾气收了, 能忍就忍。”
又对傅云章道:“看着你弟弟, 多劝劝他。”
傅云章笑而不语。
送行的人很多,今天休沐, 平时和他们交好的官员都过来了。王阁老和汪玫也派了各自的儿子过来饯别。
诗社成员闹着要作诗, 不然不放他们走, 傅云英赶紧岔开话题。
她今天穿莽服,戴纱帽,身后乔嘉捧着装尚方宝剑的锦匣,宽袍广袖,长身玉立,如屹立于山巅的青松,眼波流转间,有飘飘欲仙之感,让人不由心生敬慕。
如菡萏初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众人喜爱她兄弟二人的人品,哈哈大笑,并不为难,每人吟了几首诗相送。
正是依依不舍时,城门方向传来骚动声,数十名锦衣卫簇拥着一辆华盖马车逶迤而来,骑马跟在马车旁的男人恍惚是都指挥同知。
而走在马车两侧,穿贴里的内官,赫然是天子身边贴身伺候的近人。
众人大惊,忙屏息凝神。
傅云英正要上马,认出车辕上坐着的人是吉祥,松了缰绳。
马车驶到近前,锦衣卫四散而开,都指挥同知掀开车帘,朱和昶走了下来。
怕被老百姓认出来,他今天没穿皇帝常服,头戴直檐帽,穿一件燕尾青绉纱锦上添花交领直身,手里拿了把折扇,寻常民间富家公子打扮,含笑环视一圈,示意众人不必行礼。
官员们还是躬身揖礼。
朱和昶走到傅云英面前,吉祥捧着大红牡丹纹漆盘跟在一边。
漆盘上盛了十几朵金玉簪花。
朱和昶拈起一朵簪花,别到傅云英的纱帽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双眸凝望着她。
“万望珍重。”
夏风吹拂,风里浸透着浓烈的花草香气。
傅云英淡淡一笑,“您也是。”
朱和昶嘴角勾起。
接下来他分别给傅云章、苏桐他们也簪上簪花,不必内官提醒,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笑着道:“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他还问苏桐离京后怎么安置家中妻儿,问户部主事家里可料理好了,让内官照应他们的家眷。
内官忙拱手应喏。
被君王寄予厚望,一众年轻官员们眼圈微红,双手握拳,感觉浑身热血沸腾,胸腔中溢满斗志!
众人请朱和昶回城。
他摇摇头,站在高处,迎风而立,目送傅云英等人骑马离去,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青山间看不见了,还驻足良久。
来送行的官员们对望几眼,偷偷交换一个眼神。
幸好他们来了呀!
……
回到宫里,朱和昶脱下便装,换回常服,召见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
副指挥使匆匆前来,抱拳道:“皇上,查清楚了,那些响马贼指认,收买他们的人是长乐侯的下仆,而京中散布谣言的人大多是不入流的京官,孔家的座上宾,和孔国丈来往密切。傅大人今天离京,那些人就坐不住了,想挑拨大理寺官员弹劾傅大人,被大理寺齐少卿驳斥一顿,灰溜溜走了。”
朱和昶站在书案前练字,听了这话,手中动作停了下来。
副指挥使接着道:“不过所有证据都被傅大人销毁了……傅大人似乎不想闹大这件事。”
朱和昶垂眸,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字。
吉祥跪在一边调香。
朱和昶问他:“你和朕一样,认识云哥多年,你说,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吉祥忙放下盛香块的宝蓝锦绸盒子,垂着头道:“这……傅大人身份贵重,奴不敢揣测傅大人的心思。”
朱和昶道:“想什么就说什么。”
吉祥低头沉思,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慢慢道:“万岁爷,不是有句话叫疏不间亲么。”
孔皇后是他的枕边人,云哥只是臣子。
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墨汁晕染出一大团模糊的黑影。
朱和昶放下笔。
他少时读书不认真,身为世子,一辈子吃穿不愁,小时候又多病,老爹疼他都来不及,从来不要求他苦读。
不过那些枯燥无味的正经书可以不读,琴棋书画这些基本的东西还是要学的,不用学到精通的程度,至少得会一点。
但也就仅限于会一点了。
在书院的时候,云哥比他刻苦十倍,他吊儿郎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云哥学得那么辛苦,从来没有因为他的懒惰而敌视厌恶他,知道他用不着学那些东西。
老爹提醒过朱和昶,如果他需要刻苦读书才能找到出路,而身边有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整天晃来晃去的话,气也要气个半死,绝对不会和他做朋友。
他少年时任意妄为,给云哥添过不少麻烦,云哥并没有迁怒他。
这里面当然有他身份尊贵的原因,更多的是云哥知道他没有坏心,不和他一般计较。
但云哥对傅云启、袁三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懈怠的话,云哥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严厉督促他们改正错误,给他们制定严格的作息准则,奖赏分明。
云哥始终很清醒,知道朱和昶和其他人不一样。但又在保持这份清醒的过程中,给予他最大的善意。
因为这一份理智清醒,云哥不会主动和他说孔家的事。
正如吉祥所说,疏不间亲。
朱和昶不在乎云哥对他有所保留,他以前是世子,现在是皇帝,可以决定很多人的生死,云哥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像他这样无所顾忌。
朝臣中有不少想架空他的大臣,他也没把那些人怎么样,他是皇帝,不代表他就能掌控所有人的心思。
宫中后妃各有各的小心机。
朱和昶自小在王府里长大,虽然不懂世情,但内宅里所有隐私手段他都见过。几位后妃年纪还小,才十几岁,再聪明,城府终究差了一点,她们那些争风吃醋的小手段,他这个从十几岁起就流连花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他从未拆穿过。
后妃们靠他的宠爱度日,她们掐尖要强、勾心斗角,都属人之常情。
只要她们不闹出残害无辜的丑事,朱和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一次她们闹得太过了。
朱和昶揉皱写废了的纸,扔到一边,“那个阉人审问得如何了?”
吉祥答:“爷,他说……是奉了坤宁宫的旨意,才会对傅大人说出那种折辱的话。”
朱和昶叹口气,低头擦拭手指上沾的墨迹。
坤宁宫。
后园的荷花开得好,孔皇后早起不大舒坦,女官建议她去荷花池边的水榭里乘凉,看看外边的景致,眼睛清亮,心里也舒服。
水榭四周垂纱帘,遮挡水边的飞虫,凉风习习,风中送来荷花的清苦香气,莲叶一片接一片,翻涌如碧浪。
宫女快步走进水榭,“娘娘,万岁爷来了!”
枕着冰蚕丝软枕瞌睡的孔皇后闻言,立马坐了起来,让女官看自己的妆容乱没乱。
水榭里备了梳妆之物,女官为孔皇后擦了些红玉膏,刚点上唇脂,内官掀开纱帘。
朱和昶负手踱了进来。
孔皇后起身行礼,自她怀孕后,朱和昶体谅她身子笨重,每次都叫免了。
这一次却一言不发。
孔皇后还没有觉察出什么,一旁的女官察言观色,看出朱和昶气色不对,心里咯噔了一下。
朱和昶扫一眼左右。
侍立的宫女噤声不语,默默退下。
女官暗叹一声,也躬身离开。
朱和昶面对着荷池坐下,凝望池中随风摇曳的菡萏。
“皇上?”
坤宁宫的人都离开了,孔皇后心里不安起来。
朱和昶看她一眼,“你派人质问云哥,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写?”
孔皇后脸色变了变,绞紧手里的罗帕。
朱和昶挪开视线,“你为什么不来问朕呢?朕可以告诉你。”
他语气平常。
孔皇后却听得心惊,礼义廉耻几个字她无意间确实说过,可从没想过要当面问傅云呐!
她镇定道:“皇上,妾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傅云凭什么指认妾?他信口雌黄!”
朱和昶看向吉祥。
吉祥会意,让人把钟鼓司的内官带上来。
长了一双绿豆眼的内官被人提溜进水榭。他在地上打了个滚,膝行到孔皇后脚下,“娘娘,奴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办事,您说对傅大人恨之入骨,叫奴去质问傅大人,奴才会在端午宫宴那天拦着傅大人。娘娘,您救救奴……”
孔皇后吓了一跳。
这内官是她的心腹,她确实在他面前抱怨过皇上深信傅云疏远孔家的事,内官保证说会帮她解忧,她当时以为内官不过是随口一说,完全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内官竟然径自去找傅云对峙,还被告到皇上跟前了!
孔皇后眼圈一红,“皇上,妾确实看不惯傅云,但是他是朝廷命官,妾是深宫妇人,怎么可能为难傅大人?”
话音刚落,钟鼓司内官拼命给她磕头,“娘娘,奴是奉命行事,您怎么能矢口否认?奴还记得您说过的话,您说现在不能把傅大人怎么样,等您生下太子,早晚会收拾傅大人……”
孔皇后瞪大眼睛,一脸惊恐。
“皇上,妾没有!”她慌忙去拉朱和昶的胳膊。
朱和昶似有意,又似无意,刚好收回搁在膝前的手,和她伸过来的手错开。
他抬抬手。
内官走进来,把跪地求饶的钟鼓司内官拖出去。
孔皇后眼中流下泪来,“皇上,妾真的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一旁的吉祥眼眸低垂。
那个钟鼓司内官真是太毒了,之前所有针对傅大人的事,都不算什么。刚才那句话,才是真的把皇后往火坑里推啊!
生下太子就收拾扶持皇上登基的功臣……那等太子长大,孔家还会把皇上放在眼里吗?
后宫的妃子,才十几岁呐!鲜花一样娇嫩,竟然有这么深的城府。
吉祥脊背生凉。
孔皇后泪如雨下。
若在前几天,皇上看她落泪,早就开始温言软语安慰她,知道她胃口不好,还亲手喂她吃饭喝汤,把她当成孩子一样呵护宠爱。
宫女们都羡慕她,试问世间有几个丈夫会亲手喂妻子吃饭?
今天,她哭了,皇上却坐在那儿,无动于衷。
她一开始只是因为委屈而哭,到最后,真的伤心起来。
朱和昶看她一眼,示意侍卫放女官进来照顾她。
“朕知道内官侮辱轻贱前朝官员不是出自你的授意,讽刺云哥是韩王孙的话,也不是你说的。”
孔皇后抬起头,泪水打湿眼睫,刚涂的红玉膏,眼角周围一片黏黏的。
朱和昶缓缓道,“买凶在城外暗杀云哥的事,也不是你哥哥做的。”
听到这一句,女官心惊肉跳。
孔皇后愣住了。
朱和昶接着说:“但所有证据都表明是你哥哥做的。你父亲和你哥哥常常在酒桌上抱怨,你也常和宫人说不喜云哥的话,你哥哥还说若哪天云哥出事,他一定买几千挂鞭炮庆祝,出入孔家的三教九流俱是惹是生非的人物,京师内外的人都知道孔家人对云哥恨之入骨……皇后,你想想,云哥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天下人会怎么想,朕会怎么想?”
锦衣卫去南京调查长乐侯,据说长乐侯酒后曾大放厥词,说他是太子的亲舅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早晚能报大理寺之仇。锦衣卫趁他醉酒,问他知不知道响马贼的事,他误以为云哥已经遇害,竟然哈哈大笑,说云哥死有余辜。
朱和昶长叹一口气,“皇后,云哥没有找朕告状,他知道你们一家都是被利用的,有人想趁机挑拨朕的后宫和朕最信任的臣子,让你们鹬蚌相争。他选择息事宁人,帮孔家掩埋一切证据,免得朕和你起争执。”
孔皇后又惊又惧,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是谁陷害妾?是不是赵贤妃?”
对上朱和昶平静的眼神,她愣了一下,泪落纷纷,“皇上,妾如今有孕在身,她们就趁机加害于妾……”
朱和昶按住她的手。
“皇后,刚才那个内官是别人安排在坤宁宫的内应……孔家是被陷害的,这一点不假。不过那些从你父亲、你哥哥口中说出的话,却不假。”
孔皇后哽咽着道,“父亲和哥哥酒后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朱和昶笑了笑。
“那皇后说出口的话呢?你没有醉。”
孔皇后手脚发凉,心里陡然腾起一阵难言的委屈和愤懑,“皇上,您怪妾?妾只是心疼哥哥,和身边的人抱怨几句,不曾真的对傅云不利。”
“朕明白。”朱和昶叹口气,话锋一转,“可你是皇后,你只要有那种打算,露出口风,总有人主动替你忙活。皇后,你的一言一行,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孔皇后咬了咬唇。
朱和昶望着她,知道她还是不甘心。
孔皇后把他视作丈夫,而不是天子,她羡慕史书中那位曾经独得盛宠的张皇后,希望他能和孝宗一样,两人虽然是帝后,却能过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的平凡生活。
孝宗一生不纳妃,只有张皇后一位后妃,夫妻二人同起同卧,和普通夫妻一样,感情甚笃。张皇后的娘家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张皇后怜惜兄弟,纵容族人胡作非为,孝宗终其一生,都没有惩治张家人。
在孔皇后看来,夫妻一体,他们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他应该向着皇后。
然而朱和昶现在是天子,而且是一个想有所作为的天子。
他愿意包容孔家人,可皇后是否愿意为他做出改变呢?
既然是帝后,那就得担负起帝后的责任。而不是一面享受身为帝后带来的特权,一面抱怨束缚太多,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想说什么说什么。
陷害孔家的人未必真的想要杀死云哥,他们两边挑拨,加以利用,一边在孔皇后耳边煽风点火,挑起孔皇后对云哥的憎恶,一边接近宫外的孔家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长乐侯给带进坑里了。
不论他们成功与否,朱和昶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对待孔皇后。
“这件事你不必管,朕会处理好。”
朱和昶站起来,风从荷池吹过来,衣袍猎猎。昔日天真的面孔一日比一日深邃,举止间,尽显君王威仪。
“皇后,你如今是双身子,好好养胎。至于宫中庶务,先交给宫廷女官料理。”
他似叹非叹,转身离开。
孔皇后泪眼朦胧,望着他的背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回到乾清宫后,朱和昶召见锦衣卫指挥使,命他从那个钟鼓司内官身上入手,查清坤宁宫到底有多少其他人的耳目。
趁这个机会,他要彻底肃清后宫不规矩的人。
指挥使应喏。
天气热,出去一趟,朱和昶衣衫尽湿,去净房沐浴,换了身绉纱圆领袍出来,躺在窗前凉榻上小憩。
吉祥跪在一边为他打扇。
朱和昶闭着眼睛问他:“你知道最让朕生气的是什么吗?”
吉祥低着头,不敢吭声。
朱和昶自问自答:“外面没有那样的谣言,偏偏宫里却传出这种话,她身为皇后,第一件事应该先彻查谣言的来源,惩治传谣的人,肃清宫中风气。让朕没有后顾之忧。可她却相信谣言,放任谣言不管,还在宫人面前议论朝中大臣。”
他叹口气。
“在她眼里,朕是那种会逼迫朝臣以色事君王的人吗?”
他要是真的对云哥有那种心思,就不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君王的信任加上私欲,会让云哥一辈子摆脱不掉佞幸的骂名,甚至以后史书记载也不会放过他,即使他一生建功无数,也会被后人耻笑。
再说了,他朱和昶要是真的喜欢男人,用得着遮遮掩掩么?
喜欢就大大方方喜欢。
他身边一个男宠都没有,皇后为什么就相信他和云哥有私情呢?
恃宠而骄是情趣,可皇后骄的方向不对啊!
朱和昶摇摇头,睁开双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云哥太打眼了,他去了荆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肯定会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
三人成虎的故事他牢记于心。
他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万一被别人骗了,一怒之下真的害了云哥,怎么办?
虽说之前给了他可以免死的凭证,终究是不顶用的。
云哥为人正直,一心效忠他,为了他,连皇后的面子都不给,他不能辜负云哥。
朱和昶喃喃低语,“朕能护云哥一时,护不了一世,得尽早做打算。”
吉祥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傅大人会得罪孔皇后。
之前他百思不得其解,以傅大人的本领,当初完全能想到其他办法处理长乐侯打骂齐少卿的事,就算一时想不到,事后只要他真的用心,肯定早就和孔家人化干戈为玉帛了。
可傅大人却似乎突然变得耿直了。
虽说傅大人因为这事成为民间百姓口中的青天老爷,名声大振,可日后孔家得势,傅大人就危险了呀!
那些目光长远的大臣背后都在讥笑傅大人也有冲动坏事的时候。
吉祥也曾为傅大人担忧,如今才看出一点意思。
傅大人深谋远虑呐!
他以退为进,什么都没说,就让皇上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连他的日后都替他想到了,要帮他留好后路。
以傅大人如今的地位和对皇上的影响力,迟早会和昔日沈阁老一样,有功高震主的那一天,甚至他可以联合其他大臣架空皇上。
皇上再信任他,还是会心生忌惮的。
傅大人果断和后宫交恶,彻底斩断跟后宫的联系,彻彻底底忠于皇上,谁的帐都不买。
等于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前。
这样一来,一方面,皇上会降低对他的戒心,另一方面,皇上还会心疼他,主动替他忧虑。
还有,将来要是有储君之争,傅大人不会牵扯其中,可以独善其身。
以后太子长大,敢说一句傅大人的不是,皇上头一个得跳起来骂儿子:你想对老子的忠臣做什么?!老子天下都留给你,你非要针对老子的功臣?
至于以后皇上不在了傅大人该怎么办,那都是将来的事了,先把前面几十年过得风风光光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走第一步就得把以后所有路都想好,那得多累啊?
谁知道中间有没有打岔的?
所以,傅大人和后宫交恶,在三十年内,对他都是利大于弊的。
吉祥心思转了几转,决定多向傅大人学习。
身为皇上身边的近侍,他也不该卷入后宫纷争中,让那些娘娘斗去吧,他只要伺候好万岁爷就够了。
……
傅云英和傅云章、苏桐等人快要抵达荆襄地区的时候,接到京中发出的密报。
朱和昶以皇后需要安心养胎为由,让宫廷女官接管后宫事务。以后孔家男丁没有他的手谕,不得进宫。孔太太每月可以进宫一次探望皇后,但不得留宿。
宫中几位嫔妃,全都贬了位分,迁宫另住。
查出宫中私自夹带消息的宫人三百多人,一律赶出紫禁城,永不录用。
那些常常在市井走动,仗着和孔家相熟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和帮闲的幕僚,全被赶出京师。
孔家一时之间门前冷落车马稀。
朝廷上,揪出七个阴谋诋毁大臣的官员,褫夺功名,遣回原籍。
京中风气为之一肃。
杨姐夫在密报中说,朝堂上一片哗然,大臣都被朱和昶吓到了。
傅云英看完密信,付之一炬。
宫宴那天,钟鼓司内官拦住她的时候,她看到朱和昶的衣角闪过透花窗,知道他就站在后面。
以前他曾故意走在她身后,然后突然跳出来吓她。
朱和昶怜香惜玉,对女子很宽容,这一次发狠将后宫所有妃嫔都发落了,大臣们震惊不已。
傅云英心中没有太大的波动。
这一切在她的意料之中。
兵马司副指挥使,是她的人。她销毁所有证据,再让副指挥使去朱和昶那里请罪。
二哥为她担惊受怕,还受了点伤,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
杨姐夫的密信送往荆襄的同时,朱和昶的一道手书几乎同时送出京师。
锦衣卫身负重任,快马加鞭,一路南行。
到达目的地,他滚下马,快步走到一座宅院前。
院门前的亲兵确认过身份,放他进去。
宅院青砖黑瓦,从外面看普普通通,里面却别有洞天,假山瀑布,长廊花池,虽然地方不大,却五脏俱全。
院中搭有蔷薇架,架上爬满油绿花藤,浅色花朵点缀其间,花朵蔫头耷脑,被日头晒了一天,像是要被烤化了。
蔷薇架下,穿太师青云纹地杭罗交领一撒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摇椅上,低头擦拭手中长刀。五官深刻,侧脸线条锋利。
一个虎头虎脑、眼睛水润如葡萄的小男孩抱着他的腿,紧紧扒在他身上,大眼睛望着他手里的长刀,口水横流。
周围侍立的亲兵暗暗捏把汗,小少爷这么小,二爷就这么当着小少爷的面擦刀,也不怕把小少爷吓着了!
锦衣卫走进去,奉上皇上亲笔写的任命书。
霍明锦还刀入鞘,接过任命书瞥几眼,嘴角勾了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