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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陆致的周旋, 大姨母不管在牢狱还是在劳役都没受过太多苦,可这三年她还是苍老了许多, 不再是当年那个颇有风韵的妇人,而是完全变成了一个超出她年纪的老妪。
薛家姐妹三人,最小的已经离世, 二姨母流放到了湖南做苦役, 如今音讯皆无。
唯独大姨母还算安稳。
她生活虽然安定,可心里却丝毫不能平静。
只要她合上眼, 就会出现薛秀才的身影,颤巍巍地指着她怒骂:为了一己私利,连累两个妹妹,我没有你这样自私无情的女儿。
再睁开, 又好像是薛氏的面容, 头顶突突往外冒着血, “大姐, 我不要嫁给傻子,我不嫁人。”
再然后, 是陷在泥潭中的二姨母, 张着手挣扎,“大姐救我,救我……”
每日每夜,无休无止。
大姨母一刻得不到安宁, 只有跪在观音像前诵经悔过的时候才能有所安慰。
陆致回家时, 大姨母刚念完两卷经, 看上去神情还算平静,可那幅憔悴的面容和眼底明显的青肿却让人不忍目睹。
陆致强忍着心头厌恶,淡淡道:“你听说没有,你那个外甥女要发达了?”
“哪个?”大姨母空洞无神的眼眶里浮现出一丝惊喜,“阿娇病好了,能认人了?”
陆致 “嗤”一声,伸手捋捋胡子压下眸中轻蔑,摇头,“不是阿娇,是严家那位。不知怎么攀附上七爷,今天圣上早朝时宣布,她要成为平王妃。”
大姨母目光呆滞,好半天“哦”一声,再没反应。倒是旁边彭姑姑着实吃了一惊,心里暗道:当初就觉得这位严家表姑娘不是池中之物,果真就一跃枝头成凤凰了。只可惜老爷看走了眼,生生把棵富贵苗赶出了家门,如今再想攀扯上关系可就难了。
彭姑姑没有料错,陆致正是打着这个主意。
他本以为上次将罗振业一党扳倒之后,空出许多职位,自己就可以重新得到重用。而事实上,罗振业倒台,张弦在内阁的势力可以说是一人独大,这种从五品官职的任命如同囊中取物轻而易举。
不但陆致能够官复原职,还能再给陆安平安排个差事。
他已经做好了上任的打算,并且为了父子两人上衙方便,特地在南薰坊换了处住所,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事情,偏偏在任命下来的前一天成了泡影。
张弦很明确地告诉他,是司礼监那边在圣上面前说了话。
司礼监最有分量的就是秉笔太监范大档。
陆致攀扯不上范大档,便退而求其次,打起邵简的主意。
邵简陪侍在圣上面前四十多年,素来勤恳克己兢兢业业,可出宫荣养之后却是动了春~心,最喜欢体娇貌美的年轻姑娘。
陆致不用另外找,家里就有个现成的。
他对蔡如娇说,她去伺候邵简,他就把二姨母从湘地弄回来,再不受那边的虫瘟劳役之苦。如果他高升之后,肯定会想法把蔡如娇接出来。
毕竟他嫡亲的外甥女给人当丫鬟使唤,传出去也不好听
蔡如娇信以为真。
而且,她想得简单,邵简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太监,最多就是伺候茶水点心,然后捶个背捏个肩,再不会有其他事情,所以心甘情愿地去了。
去的时候,蔡如娇还是个水灵灵脆生生带着刺儿的嫩黄瓜,半年后,浑身的刺儿早被撸了,成了干瘪枯瘦斑痕累累的老黄瓜。
刚被陆安康接回来那两天,蔡如娇几乎不认得人,都只蹲在黑暗的墙角,见到人靠近,身子抖得像是秋风中的黄叶,磕头如捣蒜说:“我听话,我吃药,我干活,我什么都答应,只别让我去伺候公公。”
那股惨状教人无法目睹,即便是大姨母,活了半辈子,见过许多龌龊事,也不敢上前打听。
隔了七八天的工夫,蔡如娇才慢慢由得人靠近。
彭姑姑伺候她洗过一次澡,出来后红着眼圈对大姨母道:“……身上没有处好的地方,有香火烫的,有鞭子抽的,还有刀割出来的,新伤旧痕数不清多少道。”
大姨母沉默不语,只闷在内室又念了两天经。
陆安康提出要带蔡如娇回老家,大姨母没反对,只是说:“天寒地冻的,回去之后没人照应,不如先在京都养养病,等天气暖了再回。”
陆致却是跳了脚,冲着陆安康吹胡子瞪眼,“你这个不肖子,有本事就自己赚钱养着她,别待在老子跟前碍眼。被人玩够了的破烂货你也愿意要?”
陆安康收拾行李就要走,大姨母拦住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在家里住,我看谁敢撵了你?”
陆安平两边说好话,偷偷跟陆致道:“表妹怎么着也是受了苦,撵出去面上不好看,再者在娘面前也说不过去,反正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过阵子等相看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二弟也就忘了这茬。二弟脾气拧巴,要是闹腾开来,于家里声名不好看。”
背过去又悄悄告诉陆安康,“表妹确实可怜,你身上顶多十两二十两银子,先个住处都没有,再让表妹跟着你颠沛流离吃糠咽菜?就听娘的,先给表妹养养身子,再慢慢从长计议。”
两下里和稀泥,总算把陆致跟陆安康稳住了。
只是蔡如娇始终是梗在陆致心口的一根刺,一来提醒陆致做的亏心事,二来是彰示着陆致的失败。
陆致恨不得立刻把蔡如娇撵出京都再也见不到她,可碍于大姨母手里攥着他诸多把柄,而且还想有个好名声,始终不敢做得太过。
今天陆致听说严清怡即将嫁进宗室当上平王妃,那颗沉寂许久的心像是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露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只记得严清怡是大姨母的亲外甥女,曾经在自己家里待过大半年。
别的不说,吃的穿的是丝毫没有亏待她。
还带着她进出伯侯府邸,去过桃花会,说不定就是那次得了七爷青眼。
如今她攀上高枝,正应该提携他才是。
女人,不管是嫁到寒门小户还是达官显贵,都要娘家给力才能在婆家立足,即便是宫里的妃嫔,也得依靠娘家的势力。
严清怡没有别的亲戚,陆致正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她愿意提携,他就能给她最大的助力。
陆致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撺掇着大姨母去找严清怡叙旧。
大姨母冷笑,“老爷怕不是忘了,当年还是老爷把人赶回济南府的,而且我三妹是怎么死的,我二妹因什么流放湘地,这可跟阿清脱不开干系。阿娇傻乎乎的由得老爷糊弄,阿清心里可有数。我不往她跟前凑还好,要是真找上门去,只怕老爷连现在的官职都保不住。”
陆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拍着桌子嚷了声,“蠢货,败兴!”
拂袖离开,往西厢房找他新纳的小妾去了。
俗话说“官场失意,情场得意”,张弦见陆致立了大功却未能升职,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自己身边添香的丫鬟送给他。
正巧大姨母年老色衰,且整日拜佛清修,不愿再行男女之事,陆致便把自己因差事轻松而过剩的精力完全用在小妾身上,倒也快活。
小妾年方十八,身娇体软,说话如黄莺鸣啼婉转可人。
陆致进得西厢房不久,里面就传来时断时续的鸟叫声。大姨母充耳不闻,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默默地诵起了经文。
***
严清怡也听说了早朝那件事,没有特别欢喜,却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将之前做好的嫁衣找出来,打算往上绣花。
先前七爷特特指明想要白头富贵的图样,严清怡不想忤逆他,便往喜铺买了花样子来。
白头富贵是两只比翼的白头翁在牡丹花间嬉戏。牡丹花要绣成粉色,白头翁则是黑色中间夹杂着黄绿。
严清怡刚把颜色搭配好,还没开始绣,就听外头吵吵嚷嚷甚是热闹。
却是宗人府的右宗正并礼部仪制司的主事送了聘书以及礼书来。
宗人府是专门处理宗室事务的机构,掌管宗室名册、编纂玉牒以及宗室子女婚姻嫁娶生死安葬等琐事,管事者不是亲王便是郡王。
右宗正便是康顺帝的近支堂弟,安郡王。
严清怡没有长辈在此,一应物事都是交给了薛青昊。
薛青昊起初不信,等看清聘书上明晃晃的烫金正楷写着济南府严三娘几个字,才愕然地张大嘴巴。
等安郡王诸人离开,薛青昊迫不及待地将聘书和礼书交给严清怡过目,“姐,七爷真的是要明媒正娶。”
严清怡略略扫两眼,放到旁边,温声问道:“上次吩咐你的事情可做了?”
薛青昊点点头,“章先生已经细细地给我讲过,我都明白了。”
严清怡亲自研了墨,铺一张宣纸,“你把你的想法写下来,送给七爷瞧瞧。”
薛青昊提笔想了半天,打出个草稿,把语句不通顺的地方改过之后又重新誊写一遍,用信筒装着,顶着刺骨寒风走到神武门。
神武门左右各一排手持长~枪的卫士,见到薛青昊,十几支枪尖立刻对准了他。
薛青昊吓得心跳都快停了,连声道:“众位大人别误会,我是来找和安轩的郑公公。”
其中一位卫士收了枪,进门房唤出个小火者。
薛青昊哈腰打躬地说:“受累到和安轩给郑公公传个话儿,我姓薛,从黄米胡同来。”
小火者闻言笑道:“是找郑公公,不早说?稍等,我马上就去。”
不多时,郑公公小跑着过来。
薛青昊递过信筒,郑公公眉开眼笑地接了,“薛小爷先往门房里等等,我这就呈给七爷。”
又等了约莫两刻钟,薛青昊觉得衣裳都快被冷风吹透了,两脚不停地跺着取暖,而门口的士兵仍是一动不动,如同泥塑一般。
好容易郑公公屁颠屁颠地出来,把信筒还给薛青昊,“七爷说小爷写的不错,不过所见与七爷略有不同,又给加了几句。”
薛青昊顾不得看,拢进棉袄,大步跑回家,进屋之后先烤烤火,又喝上一大盏热茶,觉得身子暖和了才掏出信筒里面的纸。
在自己狗刨般的字体旁边,是数列方正圆融的台阁体,不提笔画架构,单看字体都是一般大小就足以令人赏心悦目了。
薛青昊先自萎了几分,等细细读过文字,才又觉出意境跟眼界的不同来,当即去跟严清怡认了错。
严清怡笑笑,“知错便改善莫大焉,你已经十四岁,不是小孩子了。等开春之后,你每月把租钱和饭钱交过来,不用太多,每月只交一两银子。”
薛青昊愣了片刻,点头道:“姐放心,我能挣够钱养活自己。”
七爷听说此事,对青柏道:“我那王妃为了这个弟弟真是用心良苦……你找人看着他点儿,别误交歪斜之辈走了歪路,如果他实在找不到赚钱的路子,反正开春要修缮宅邸,让他跟着匠人们一道干活,拿着匠人一样工钱便是。”
青柏恭声应好。
没几日,就是小年,小年过后很快就到了除夕。
宫里照例设宴请在京的王爷及郡王一道守岁,七爷浅浅地饮过一盏酒,就借口身子不适早早地退了席。
回到和安轩,却是毫无睡意,索性披上氅衣,对小郑子道:“咱们到黄米胡同走一趟。”
小郑子忙道:“都这个时候街上已经宵禁了,而且青松和青柏都回家过年,这个大冷天,咱们总不能走着去,要是另外吩咐车马,肯定得惊动皇后娘娘。再说,七爷已经定亲了,再过去与礼数不合。”
七爷固执地说:“就走着去,最多半个时辰就到,不用管礼数不礼数,我想……跟王妃一道守岁!”
然后一道到护国寺上头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