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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
书房里琴弦幽咽, 是太子李肇在弹这曲广陵散, 他已经许久未曾踏出过太子府一步了。
“殿下……”
书房的一角, 立着从安西都护府回京不久的方清扬,旁边是满面愁容的郭樾。
“殿下, 那沐阳国师满嘴胡言乱语, 竟敢肆意评论殿下威仪, 实在目中无人……”郭樾踯躅着向李肇提醒着当前的形势。
“无碍,子康,如若没有娘娘的纵容, 你以为这些谣言能肆意泛起, 沐阳国师敢随意点评皇室吗?”李肇顿住手, 低垂着眼看着手中那隐隐颤动的弦,那隐忍的颤栗就像此时的自己, 倔强, 却脆弱。
“子康,国师只是放出了娘娘心中的那只猛兽……”
“殿下!”郭樾面色苍白,他一步向前冲李肇跪下,他抬起头,急切又低沉地开口,“殿下心里究竟作何打算?”
“子康以为孤应当如何?母后是孤不可逾越的高山,肇在她羽翼下一天, 便一天无法做得自我, 肇不愿做这太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如若母后废除孤这太子之位,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从肇坐上这太子之位那一天起,便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孤这心里早就有了准备。”
“只是……殿下,如若只是虢夺您太子之位,做个普通的藩王倒也无妨。就怕您失了太子之位,也失了其他……”郭樾面目沉沉。
“殿下可曾想过,如若只是虢夺您太子之位,完全没有必要否定您作为李氏嫡嗣的身份……”
李肇沉默了,他何尝不知吕后的心思,否定他李家嫡嗣的身份,只怕不是仅仅虢夺太子身份这么简单的事了。只是他如今真的有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是吕后的亲生儿子了,若是她亲生的,她怎能真的下得了如此死手,不惜给自己编造一个虚妄的身世?若不是亲生的,以往的母子情深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
见李肇沉默,方清扬忍不住了,他压低嗓门,再接再厉。
“殿下就准备如此束手就擒?清扬回了京城,如今掌了京畿南衙宿卫。除开此南衙宿卫军,您若担心兵符给了太极宫,怕调不动兵则大可不必。请殿下放心,旁的不说,臣手下有三千精骑,都是臣的子弟兵,只要殿下想做大事,臣定让他们效死供殿下驱策。”
方清扬的外祖父河间郡王李建亮,曾从家乡募得五千子弟,一手调-教出一支天下无二的雄悍之师,勇猛无比。五年下来,尚余三千人,实力依旧雄厚,博得骁骑军的美名,现驻扎在北城门外,警戒潼关方向。
“只要殿下愿意,清扬这三千骁骑,可密擒太极宫……”方清扬凑近李肇,声线低沉,目射寒星。他止住了口,因为李肇抬头止住了他的话。
“振甫兄,你误会了,孤不是担心无兵可用,而是,而是不想做你们所期盼的那件事。”
方清扬一脸诧异:“您不想?却是为何?”
李肇直起身来,看着眼前满脸焦急的自己最忠诚的臣子道:“谁该君临天下,自有上苍决定,隋炀帝夺兄长储位,弑父自立,终为天下人所唾,他自己也被宇文化所弑。他活着遭罪,死了也遗臭万年,如此做人一世,又有何意义?前鉴不远,肇不做如此不忠不义之人。”
一旁的郭樾开口道:“殿下,你是要堂堂正正做人,旁人却是要预备至你于死地了,你便如此洗干净脖子就等着了?”
李肇转向郭樾,面目沉静:“子康的意思肇明白,孤也想到过这一点,不过孤觉得虎毒尚且不食子,古有周公不登极顶,甘心辅佐兄长和侄儿,如若肇留得残躯不死,孤愿学得周公留一世英名。”
郭樾却目光微闪:“殿下有周公成人之美,就怕当世却没了第二个武王!”
听得此言,李肇裂开嘴,眼中决然,“如若为人母却食子骨,如此狠辣之人,肇愿以骨血擦亮天下人的眼睛,祭我李氏先祖。肇要让天下人永远记得她所犯下的罪恶,让她的魂灵永堕地狱,万世不得超生!”
窗外夜风萧瑟,一如李肇此时凄凉的心。一番沉默后,肇抬手继续刚才那首未完的广陵散。他平静地对上满目凄惶的两位臣子。
“她养育了肇二十二年,肇不做先恶之人。往前走走看吧!肇不介意给她一个做武王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做周公的机会。”
琴声幽咽,如泣如诉。郭樾回头,身后的大殿内,烛光昏黄如豆,他再度看了看那忽明忽暗的光,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他佝偻着背,任由同样沉默的方清扬拖着自己,踏着一地清冷的月光,朝暗夜深处走去……
……
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惠帝终于在沐阳真人的保佑下清醒了过来,李肇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小命总算是保住了。吕后也非常高兴,惠帝的存在对她完全是一种庇佑,而不是累赘,她非常愿意惠帝能长久地病着,并存活下去。
可是,原以为可以缓和下来的的京城形势却变得愈发风起云涌——
国师沐阳真人死了。他被人杀死在回家的路上,再被抛尸于护城河中,而他的护卫们竟然被沐阳自己给支开了,所以,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沐阳国师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意味了什么?说明来人是沐阳十分熟悉的人,是家人,或同僚,或上级……
神算子怎么就没算出自己就要遭受的劫难呢?
不过,这种千古疑问吕后也没脑子再去想了。她暴跳如雷,砍杀了负责保护沐阳真人的卫军首领及全部卫兵,可是,沐阳的命再也找不回来了。
是谁杀了沐阳?他只负责给惠帝看病炼丹,不偷不抢,又不干涉朝政,还能得罪什么人?
沐阳出身贫寒,族人都死绝了,才迫不得已投身道门,混口饭吃,说有贫寒亲戚敲诈不成杀人泄愤,完全不可能。同僚呢?沐阳乃国师,巴结他比杀了他能得到的东西显然多得多吧,而且沐阳在入宫之前都无仇家,有仇家早就趁沐阳行走江湖时便动手了,犯不着等到他跻身天家身边才动手。
那么,便是沐阳熟悉的宫中人咯!要说沐阳入宫后得罪了谁?这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南洋使臣欢迎宴上的判词如鸣在耳——贫道观几位皇子的面相,反倒是二殿下更为敦厚仁义,气度不凡一些。
这一回连一向最为宠爱李肇的惠帝也沉默了,毕竟惠帝的命,是靠沐阳续着的,而生命对惠帝自己来说是比他的儿子显然重要许多的东西。
太子府——已在劫难逃。
……
苏琬儿独坐窗边望着一潭泓碧发怔,连母亲的呼唤都没能听见。
“乖女在想什么呢?快来尝尝这个……”
“苏琬儿!”
“啊?”母亲放大的脸凑在鼻尖上,把琬儿唬了一大跳,差点从牙床上跌下来。
“母亲说话便说话,喊这么大声做甚?差点没把我吓死!”琬儿被吓红了脸,眼中有愠怒。
“都叫过你不下数十遍了,魂儿飞哪儿去了?”
许氏望着自家女儿,口中嗔怨,眼中却有怜惜满溢。近日来朝中事多,她也有所耳闻,吕后与李家太子已呈水火不容之势,女儿是李家朝臣,却也是吕后的臂膀,选班站队已迫在眉睫。
女儿是娇滴滴的姑娘家,却不得不如同那七尺须眉一般于宦海打拼。家中除了自己这个妇道人家,一无父亲兄弟帮衬,二无煊赫家世支撑。值此云谲波诡之时,可以想象琬儿心中有多忐忑难安,如履薄冰。
许氏轻轻牵着琬儿白腻的手将她带至小几前坐好。一股异香扑鼻,但见小几当中一碟蘸满豆豉、盐、葱白、姜、毕拨、花椒、胡椒的陇北烤肉。
口水难以自持地涌满口腔,苏琬儿咂吧着嘴,眼中泛着光,一把捉起桌上的箸,夹起佐料最多的一块肉瞬间塞进了张得老大的嘴里。
“呼!烫啊……呼!母亲的烤肉总是如此美味!”
小几旁的姑娘矜持全无,身体扑在肉盘旁,誓要与这盘烤肉融为一体。若是在以往的苏府,琬儿少不得又要被许氏揪着耳朵一通说教。正坐姿,食不言,品箸勿留声……
如今的许氏只微笑着坐在琬儿的对面,隔着小几目不转睛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女儿,心中愉悦。历经如此坎坷的人生,连许氏自己都觉得,人生在世,难得是自在。布衣人家的平凡生活,其实更能熨贴人心呢。
“乖女莫要忧虑,咱苏家就剩咱娘儿俩了,为娘知晓你的难处,无论乖女作出何选择,为娘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许氏的声线沉稳又温柔,如同她温暖的怀抱让苏琬儿的心变得柔软又宁静。
琬儿知晓自己的母亲这是在宽慰自己,宫中形势微妙,母亲不在乎利禄功名,只要与自己一同生死就好。心中脉脉柔情泛起,她止住了箸,望着母亲嫣然一笑。
“女儿醒得的,母亲放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在女儿心里,没有谁能比得上母亲与琬儿自己的生活更为重要。”
许氏开颜,女儿能想得开便好,女子从仕本已不易,她更想让自己的女儿离开这描金樊笼似的皇城,只是她也知道,这也许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了。
“母亲,这鸡肉您是怎么烤的,较之以往,细滑了许多。”
耳畔传来琬儿口里含着食物,混含不清的问话。
“噗嗤……”许氏笑出了声,“这哪是什么鸡肉,是陈婆子她儿子好容易自两个番人手上买回来的稀罕物!”
许氏满脸笑,眼中闪着诡谲的光,她捏着袖口示意琬儿靠近一些,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说道:
“是长虫。”
噗……
萦绕鼻尖的异香味中又混入了其他难以言说的味道,小几底下有狼藉一片。
“咳!苏琬儿!你是姑娘家,怎地跟那贩夫走卒一遍四处吐吃食!”许氏也没料到苏琬儿会有如此激烈反应,忙不迭地拿了棉帕来收拾现场。
这长虫肉不是挺好吃的吗?听陈老六说,外面的大官人们都爱拿这个下酒吃。
琬儿狼狈不堪地自小几底下爬起来,之前有多愉悦,现在便有多反胃。苏琬儿对食物有怪癖,她不吃一切让自己生畏的食物。
“母亲!您不是不知道女儿有多讨厌长虫!”
苏琬儿甩着袖子使劲搓着自己的嘴。
“它们都已经死了,又不会吃了你,现如今,是你在吃它们!”许氏斩钉截铁,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琬儿望着自己的母亲,竟找不到理由去反驳。
“你知道吗,这长虫是昆仑山脚下的灵蛇,它日夜吸取天地灵气,犹如生出了人的神识,最是难捉。捉蛇的是两兄弟,这弟弟身带异香,为灵蛇所喜。于是,弟弟便拿自己的肉身卧于灵蛇出没处做诱饵,待长虫缠上弟弟的身,张嘴要吃弟弟的胳膊时,这做兄长的再突然发力,出手生擒那灵蛇……”
若是平时听到这令人作呕的捉蛇法子,琬儿定要止住话头,扑进她那重口味的母亲的怀里一通撒娇卖痴。可是,今日听得此言语,苏琬儿却心有所感,如饮醍醐。她呆立原地,痴怔了许久,就在许氏以为那灵蛇的肉把女儿吓傻了时,苏琬儿开口了:
“母亲,您说这沐阳国师,可就是您口中说的这作饵的肉身?”
“嗯,女儿说什么?”这回轮到许氏愣怔了,吃个长虫肉而已,怎么又扯到国师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