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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大人们, 小孩子们才叫真的心里苦, 他们闹了半拉月, 总算家里买了肉,本以为可以吃到朝思暮想的卤肉了,结果一尝……肉还是那个味儿,可不是他们想吃的那种。
临近年关,吃着炖肉, 家里的孩子哭成一片。
自然就有老街坊趁着下午没事儿时,往唐婶儿家里去, 为了方便打开话匣子, 多半还抱上了自家娃儿。
唐婶儿一贯喜欢小孩子,毕竟她也这个岁数了,这年头可不比后世,她这个年岁,早几年前就该当奶奶了。无奈儿子太不开窍, 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愣是拖到了二十六岁才成婚,哪怕她再怎么想抱孙子, 也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等。
眼见有老街坊抱着孙子来窜门子, 唐婶儿自然是很欢迎的,顺手拿了花生瓜子给孩子吃,又同坐在一旁做手工活儿的唐红玫介绍了一番。
就算已经嫁过来半拉月了, 可因为唐红玫平日里不咋爱出门, 她其实并不认识太多的人。就连紧挨着的几户人家, 也最多混个脸熟,说起来,她最熟悉的反而是隔壁的李家了。
李家婶儿倒是也想来,可她娘家妹子忽的登门拜访,她只得让闺女二桃领着小儿子四处转转,省得闷在家里愈发想吃卤肉了。
话是这么说的,其实就是李旦跟个猴子似的,在家属楼这片到处乱窜,李二桃则跟在后头撵着他,倒不是怕叫人贩子拐了去,而是担心他一不留神又磕了碰了,伤倒每次都是小伤,架不住他一哭一闹,家里又是一出鸡飞狗跳。
还没到飘雪的日子,李旦还觉得有些可惜,不然他就可以搓雪球打雪仗了,现在嘛,只能遛他姐姐玩了。
眼瞅着儿子闺女都出了门,李家婶儿扯着嗓子嚷了一句,让二桃仔细着点儿,正打算关上门呢,就看到隔壁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能不热闹吗?全都是来问卤肉咋做的,老街坊倒是没旁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想尝一口新鲜的。李家婶儿也挺心动的,虽说两家早先结了梁子,可大家都问,她去听一耳朵也没啥,横竖唐婶儿也不能往外轰人。
谁叫她妹子来了呢?
“姐,你家做啥好吃的了?咋闻着怪香的呢?”
李家婶儿刚关上门,才转身打算去厨房里给妹子泡杯红糖水,就听到了这话。这下得了,红糖水没了,一杯热开水凑合喝着吧。
“不是我家,是隔壁。”李家婶儿有些懊恼,哪怕她心里也明白,人家咋吃肉她管不着,可她还是忍不住怀疑,隔壁是不是故意针对她,这才把肉卤得那么香。
“隔壁?就是上回你们厂子那妇女主任给介绍的?”
“啥时候的老黄历了,还提这个干啥?你不是说有正事儿找我吗?啥事儿呢?”
“还能有啥事儿?二桃的婚事呗。”
随着李二桃年岁的增长,对于李家婶儿来说,闺女的婚事从最初的拿乔不愿将就,到现在已经成了她的心病了。这许学军那会儿娶不到媳妇儿尚要被人说嘴,更别提这大姑娘了。李二桃虽然比她姐姐小了好几岁,可论岁数也不算小了,早先还有人介绍,后来她妈的那些要求传了出去,干脆连介绍人都不登门了。
听妹妹提了这事儿,她也顾不得糟心的隔壁邻居了,赶忙催促道:“对方是干啥的?打算拿多少彩礼?”
她娘家妹子听了头一句正打算开口,就被后一句噎了个正着:“我说大姐哟!你到底是咋想的?还真咬死了非要‘三转一响’和‘三十六条腿’不可了?要是这样,你就当我今个儿没来,我走了。”
“没呀,有话好好说,咱们亲姐俩有啥不能商量的?”见妹妹作势要走,李家婶儿忙拉住她,“来都来了,说说呗,你说我听,不插嘴。”
“这是你说的!行了,我也不卖关子,索性直说了。对方是跑长途拉货的,干二十天休十天,工资还挺高,一个月小五十块呢!人呢,也挺能吃苦的,你也知道,跑长途拉货嘛,不得经常帮着卸货?反正我这个当小姨的,还能害亲外甥女不成?你要是信我,回头抽个空,两家见个面谈谈,到时你就知道我没编瞎话骗你。”
李家婶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这回你倒是挺靠谱。”
“敢情我早先都不靠谱了?”被亲姐气了个够呛,又不忍心看着外甥女再这么蹉跎下去,她忍了又忍,再度开口道,“姐,不是我说你,你已经逼走一个闺女了,还打算再逼走一个?彩礼是要紧,这闺女也不能丢了啊,咱们少收点儿彩礼,孩子嫁过去底气也足,你说是吧?”
“你说得轻巧,那旦旦到时候拿啥娶媳妇儿?行了行了,这事儿回头我跟旦他爹商量下,过两天给你准信儿。”
“那成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啥好再说的了。李家婶儿的娘家妹子起身打算走了,临出门前一个没忍住,抽了抽鼻子,问她,“这味儿可真香啊,姐你要不回头跟人学学,等正月里回娘家,好歹也露一手。”
李家婶儿:………………
你今天要是不来,她早就跟着其他街坊去隔壁凑热闹了!
可一想到,妹妹终究是为了她闺女的事儿来的,也只能含糊着先答应了,把人送出了家属楼。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过去了不少,李家婶儿路过唐婶儿家时,脚步略顿了顿,往里头瞄了一眼。
因为今个儿客来客往的,唐家这门是虚掩着的,里头倒是还有不少人,李家婶儿犹豫了一下,脑海里浮现了中午小儿子又哭又闹又叫又跳的情形,最终还是推门进去了。
偏她来的不凑巧,正好一拨人听完了唐婶儿的科普,一个两个的都摇头叹气:“不就是卤个肉吗?咋还就那么麻烦了?就没个简单点儿的法子?光放油跟盐不成吗?”
“这是吃肉呢还是吃钱呢?得了,就这么吃吧,反正都是肉,咋吃不都一样吗?回头我家那小子要再闹腾,我就让他老子自个儿收拾去。”
还有特地带了孩子过来的,这会儿直接提溜起来拎出门去:“吃啥吃!再闹,连红薯饭都不叫你吃!”
才刚进门的李家婶儿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就见老街坊们一个两个的,跟来时那样,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走了个一干二净。
说实话,她有点儿懵。
唐婶儿其实一早就看到她了,早先人多懒得打招呼,想着等其他街坊走了她自然会走的,没想到这人还真能赖着不走了:“他李婶儿你傻站着干啥呢?红玫,给你李婶儿倒个水。”
搁往日里,唐婶儿铁定对她爱理不理,可到底快年关了,她决定积点德,不但叫唐红玫帮着倒了热水,还满面笑容的帮着解惑:“这是来跟我打听卤肉做法的?简单啊,我跟你说,你得先放花椒、桂皮、八角、陈皮、姜、葱、酱油……”
“等等,这啥意思?”李家婶儿被这一连串的调味料惊呆了,而且其中有多半她只是听说过压根就没见过。
“就是说,想要肉好吃,就得放大料。”唐婶儿也没藏私的意思,主要是她觉得吧,光知道需要啥料没用啊,唐红玫熬卤水的时候,她还在旁边瞧着呢,那有啥用?叫她上,她还是不会啊。
“吃个肉还那么麻烦?”李家婶儿都傻眼了,她家人口多,家里又只有她男人李平原一个人赚钱,早些年倒是还好,因为家里就俩闺女,也没存钱的想法,拿工资吃喝倒也够了。可自打生下了小儿子李旦以后,她就发愁媳妇儿本的事儿,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的,结果扣扣索索的好几年,却还是没攒下什么钱来,毕竟家里又多了一张嘴,她还舍不得亏待了。
“要不咋好吃呢?”唐婶儿反过来劝她,“要我说,人这辈子不就是图个吃饱喝足吗?我是宁可不穿新衣裳,也想吃口好的,再说这大过年的,可不得整点儿好吃的吗?”
李家婶儿是抱着希望前来,最后却浑浑噩噩的出了门,整个人感觉被掏空了一般,差不多已经到了怀疑人生的地步。
吃个肉咋会那么烦呢?往常不都是煮熟了蘸酱油吃吗?不然就是跟大白菜一块儿剁碎了包饺子吃,也可以切个肉丝炒个小菜,除了盐和酱油,她完全想象不出为啥还需要旁的调味料。可唐家的卤肉好像是特别香,那也有可能是闻着香,吃着味道一般?嗯,就是这样的。
及至家里再度恢复了安静,唐红玫还活在梦里。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有点儿不太够用,要知道,梦境里的她可不是单纯的卤肉吃,而是家里就是卖卤肉的,似乎是传承了十几代了,而她就是那一代中天赋最好手艺最佳的。虽说现在这年头不叫人做买卖,可她却觉得凡事都不能说死,以往她听娘家妈说,最紧张的那几年,那是连自由市场都被严厉打击的,而这一两年却是啥都放宽了不少。她琢磨着,说不定再过个三五年的,上头又改了政策,允许做点儿小买卖了呢?
十年老卤是不可能自家消耗熬煮的,哪怕不算每次煮沸时添加的辅料,光是蜂窝煤又得耗去多少?大冬天的,零下好几度,搁上两三天都没事,换成夏天,只怕是一天就得煮上两回,不然还不得馊了?
唐红玫做梦都想尝尝用十年老卤卤出来的肉,可除非将来做买卖,不然这个梦估计也就只是个梦了。
就算这样,她也舍不得将方子给人,试想想,这要是别人家都会了,哪天上头改了政策,她就是想学梦里的自己做买卖,也没可能了。
结果,根本就没等她想出法子糊弄街坊们,她婆婆就解决了一切潜在危机,还不费吹灰之力,顺便还吹嘘了一波。
这厢,唐红玫还在沉思之中,那厢,唐婶儿自言自语一般的说:“我又不傻,凭啥拿压箱底的绝活告诉别人?就不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回头家家户户煮起来了,我又没得吃,那还不得馋死?”
唐红玫:………………
说的太有道理了,她完全无力反驳。
行吧,她还是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儿去。
唐红玫的卤肉手艺是来自于梦境的,她做的其他家常小菜,那味儿也就一般。这也没办法,前些年乡下地头连温饱都没解决,经常数着米粒下锅,谈厨艺太扯了。也就是最近这几年,一直都风调雨顺的,收成好了很多,连带她也会做几个最常见的家常菜。
事实上,在介绍人的嘴里,唐红玫的特长根本就不是厨艺,而是一手针线活儿。主要吧,她前头俩姐姐,下地干活几乎用不着她,加上她妈一直觉得是她带来了俩弟弟,多半时候都是叫她待在家里照顾弟弟们的。
乡下地头带孩子真没那么精细,尤其等弟弟们大了些,那根本就不需要她操心,天没亮就跑出去疯玩,不到饭点不着家。偏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加上心疼爹妈姐姐们,索性将旁的杂活儿都揽了去,尤其是缝补旧衣的活儿。
这年头啥都缺,衣裳那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唐红玫特别会补旧衣裳,针脚细密不说,就连补丁瞧着都比别人缝的顺眼多了,而且她打补丁还不费布,亲近的几房常叫她帮忙,当然作为感谢,也会常拿一些自留地出产的蔬果给她尝个鲜。
等到了县里就不同了,还是那句话,吃供应粮的城里人甭管咋样都过得比乡下人要好。
唐婶儿那屋里有个陪嫁的大樟木箱子,里头全是她这些年存下来的布头。毕竟这布又不同于吃食,保存着仔细点儿,能放好多年的,她本人就仔细,又因为早年丧夫的缘故,格外得节省,愣是这边抠一点儿,那边省一点儿,攒下了不老少。
这不,眼瞅着离年关也没多少日子了,唐婶儿昨个儿特地寻出一大块料子,想着新媳妇儿刚进门,怎么说也得多备点儿衣裳,尤其唐红玫除了结婚那天穿的新衣裳外,带过来的只有两身洗得发白打满了补丁的单薄旧衣。
哪怕唐婶儿不在乎衣服新旧,这一季的衣裳总该准备两身吧?好歹要替换着穿呢。
唐红玫舍不得用那么一大块料子,问了婆婆后,又跟她要了些碎布头,哪怕用一半好布,再加上碎布头拼一下,这不就节省下不老少了吗?刚才她虽然被婆婆那番话忽悠得云里雾里的,可并不耽搁她手里的活,半下午工夫,这就完成了三分之一。
离晚饭时间还早得很,唐婶儿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关上门,又拿笤帚简单的打扫了一下,就凑到唐红玫跟前看她做衣裳。
“这手艺可真不赖,街面上专门给人缝补旧衣的,怕是都没你这好手艺。”唐婶儿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夸赞道,“我儿媳妇儿就是好,卤肉香,针线活儿也好,还有啥是你不会做的?”
唐红玫被夸得小脸一红,喏喏的说:“哪有妈说的那么好?这不是人人都会吗?”
“烧肉不也人人都会?她们干啥要上赶着来咱们家问东问西的?”唐婶儿振振有词的反问道,直接把唐红玫给问倒了。
算了,还是专心做衣裳吧。
手上的动作不停,唐红玫问道:“妈你那头有啥要缝补的吗?我一并做了。”
“我就说我儿媳妇儿样样都好,还孝顺!比人家亲闺女都好。”唐婶儿笑得见眉不见眼的,“妈这儿没啥要缝补的,你要有空,倒是可以给学军做个衣裳。料子妈那儿有,棉花也都是攒够了的,给他做身能出去见客的衣裳,好叫他正月里去老丈人家里拜年别丢人。”
唐红玫还能说啥?赶紧“好好好”的一口应承下来。她忽的明白了,为啥许学军不善言辞,就她原本还算能说的,在唐婶儿跟前也总是寻不到能接的话。
她决定,干脆就当个听话的乖宝宝,旁的事儿由着婆婆安排去吧。
……
越接近年关,各类供应就越多。唐婶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永远都能得到第一手消息,能自个儿排队买到的,她自然是亲自上阵,要是格外抢手的供应,例如鸡鸭鹅鱼之类的,她就指派儿子半夜里排队。
别看唐婶儿没念过什么书,这些年来每回都听厂子里领导讲话,也学会了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至于究竟是啥意思?
“就是要你知道,想吃肉就得半夜里去排队!”唐婶儿如是说。
尽管许学军只念完了初中就厂子上班了,可他还是不敢苟同亲妈这话。然而,他也没敢吭声,反正妈说什么他干什么,听话得不得了。
就有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工友见他娶了媳妇儿还那么听妈的话,就打趣他,问他要是哪天媳妇儿和妈闹起来了,他听谁的?
许学军还真想了一下,半天憋出一句话:“听谁的不都一样?”
工友们初时还没闹明白,费了劲儿才总算弄懂了,随后就只剩下哭笑不得了。
其实,在他们家里,并不是单纯的儿媳听婆婆的话,事实上唐婶儿也爱听唐红玫的,就说早先提了让她不用给自己做衣裳,唐红玫之后用一块块碎布头拼了个新围裙给她,她就高兴地不得了,美滋滋的穿上,一整天都没舍得脱下来,只夸儿媳妇儿就是孝顺。
就这种情况,不存在婆媳闹矛盾,倒是极有可能婆媳俩一致做出的决定正好跟许学军想的相反。当然,真要是发生了这种事儿,谁先退让还用得着说吗?
只这般,年关悄然来临,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今年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好看倒是挺好看的,可他不是唐婶儿心心念念盼了大半年的胖孙女啊!!
唐婶儿仔细的回想了一下,儿媳刚怀上孩子那会儿可没人说这个,仿佛是到了孕中期,儿媳突然一反常态的嗜辣,他们家也没想过要掩饰,反而托了不少人帮着寻摸干辣椒。就是打这儿开始,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很多人笃笃定的表示,都不用看怀相,那一定是怀的丫头片子。
头一个这么说的人是谁,唐婶儿已经记不清楚了,可她敢肯定,眼前这个李旦妈一定说了不止一回,好多次还是当着她的面再三叨逼的!
“好看吧?”唐婶儿笑得一脸狰狞,偏李旦妈是个眼拙的,完全没看出来唐婶儿有啥不对劲儿。又或者,她明明看出来了,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已。
李旦妈顺着唐婶儿微微掀开的襁褓往里头瞅了一眼,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楚,她只笑裂了嘴,连声道:“好看,真好看!长大后一准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落后一小段路的许学军和唐红玫这会儿也到了跟前,正好听到了李旦妈这话。
许学军一脸的茫然,不过他原就不爱说话,哪怕想要反驳,也仅仅是张了张嘴,没出声就放弃了。至于唐红玫,昨个儿她刚生产完,哪怕她身子骨还算结实,这会儿也还没恢复过来,听了这话后只在心里纳闷,刚出生的孩子有长得好看的?再说她生的不是个胖小子吗?李旦妈这是瞎?
“看过就得了,忙你的去吧。”唐婶儿可没打算在楼道里跟这个讨人嫌的老邻居唠嗑,说完这话后,就侧过身子挤了过去,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学军你扶着红玫进屋,过会儿再去还车。”
眼见人家忙活了起来,李旦妈忙往后头让了让,满面笑容的道:“你们忙,你们先忙着,等回头安顿好了,我再去你们家看大胖孙女。哎哟,这丫头长得可真好看哈哈哈哈哈。”
说罢,她目送小夫妻俩慢吞吞的进了屋,转身走出楼道,留下了一长串杠铃般的笑声。
“笑得可真难听,还好我孙子胆儿大。”唐婶儿让小夫妻俩进屋,她自个儿在关门之前,冲着门外啐了一声,这才关上门,抱着襁褓进了儿子儿媳那屋。
彼时,唐红玫已经在床上半躺下来了,身上还盖了一床薄被,见婆婆抱着襁褓进来,忙伸手去接。
“你躺着,我给你放边上。”唐婶儿并没有把大孙子给儿媳,而是小心翼翼的搁在了床边上。他们这屋的床不小,这会儿只唐红玫一人躺着,身边空出了老大一块地儿。
唐婶儿安顿好孙子后,扫视了屋内一圈,很快就把嫌弃的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你还待这儿做啥?还不赶紧把车子擦擦,给人家送还回去?去啊!”
许学军忙转身出门,临了又回头欲言又止的看了过来。
“出生证搁外屋饭桌上了!你记得先去领奶粉,再去领棉花,咱们今年的新生儿都可以领三斤新棉花呢,记住,是新打的棉花,别叫人给糊弄了。还有,户口本也要赶紧上,你想好你儿子叫啥了不?”
“我想的是闺女名儿……”许学军弱弱的提醒亲妈,不止您老人家一个人误会了,所有人都觉得唐红玫这胎是闺女。毕竟,酸儿辣女,还有肚子形状啥的,都清晰的表明这是个丫头片子。
唐婶儿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先把能办的赶紧都办了,这事儿回头再说。”
许学军赶紧走人,很快屋里就又只剩下了婆媳俩,并一个睡得昏天暗地的胖小子。
胖小子是真的胖,连接生的护士都说,少有长得那么胖的。主要是这年头物资奇缺,哪怕会上医院待产的都是家境不错,能吃得像唐红玫这么好的,也寥寥无几。当新生儿普遍都是四五斤大小时,这个足足七斤重的胖小子,确实十分的惹眼。
唐婶儿再度走到床边,伸手解开了大孙子的襁褓,又从角落里搬出早先收拾干净了的小摇篮,把准备好的小褥子小被子,让他舒舒服服的躺里头。
“你说咋会是个小子呢?”直到把大孙子安顿好了,唐婶儿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天知道她昨个儿冲进产房里,看到一个肥嘟嘟的小子咧着大嘴蹬着双腿不停的哭闹时,内心有多迷茫。
说句实在话,当奶奶的就没有不喜欢亲孙子的,问题在于,这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啊!
要是早知道会是个大孙子,她何苦费那么大的劲儿跟人家换这么多颜色鲜亮的料子?胖小子穿啥不成呢?黑色灰色褐色咋都成,偏现在等待他的却是大红粉红桃红艳红……
太绝望了!
唐红玫默默的看着她婆婆从迷茫到不敢置信,又从不敢置信到深深的绝望,她是真的想安慰婆婆,于是她憋了半天,只劝道:“妈,我下回生闺女。”
“这是你说了算的?”唐婶儿并没有受到安慰,反而更沮丧了,“就算下回生闺女,那现在咋办?我大孙子要穿粉嫩嫩的小衣裳?回头我漂亮孙女要穿她哥哥穿旧了的小裙子?”
好像是有些不太妥当。
本来就不大会安慰人的唐红玫,在认真的思考了片刻后,决定老老实实的闭嘴。横竖儿子乖得很,她作为尚在月子里的产妇,还是闭上眼睛睡觉吧。
好在,唐婶儿也是随口抱怨两句,眼见儿媳困了倦了,她把摇篮摆摆正,转身出门去了。
刚走到外屋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小声的敲门,虽说音量是不大,可还是叫她紧张了一下,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门前,拉开门制止:“别吵吵,我儿媳睡觉呢。”
来人倒是熟人,当然不是刚碰过面的李旦妈,而是素来跟唐婶儿交好的周大妈。
周大妈心道,看来外头人猜得不错,这老姐姐还真是死鸭子嘴硬,原先是一口一个大孙女咋咋好,这不真得了个孙女,还是没崩住?不过再一想,这老姐姐对儿媳还是不错,就算孙女不合心意,小日子倒也不会差。
还真别说,周大妈挺了解唐婶儿的,虽说最关键的部分出了错,可总体来看,倒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正确的版本应该是,就算心心念念的大孙女变成了胖小子,唐婶儿依然会对儿媳好的,连带孙子也是。就是吧,心里有点儿气不顺,老觉得是街坊邻里连同亲眷们一起联手忽悠了她。
好气啊!!
真要说起来,比起气别人,唐婶儿更气她自个儿,原先觉得自个儿挺牛气的,没想到叫别人随便一忽悠,就直接给忽悠瘸了。
周大妈是个好性气的中年妇女,见老姐妹一脸的不高兴,也依旧笑着:“我刚买菜回来,要不要匀点儿给你?今个儿菜农那头有苦瓜,我瞅着像是刚从地里摘的,买了仨呢,要不?”
“苦瓜好,苦瓜降热去火!”唐婶儿勉强挤出了个笑来,却反而把周大妈吓了个够呛,索性自家一个都不留了,全匀给了她。
及至唐婶儿付了买菜的钱,周大妈才语带小心的劝着:“老姐姐,我听李旦妈说,你得了个漂亮孙女?”
“哪漂亮了?贼丑!”唐婶儿面对李旦妈是没好气,对她好姐妹还是有耐心的,把人让进屋里,又把苦瓜抱到厨房里放好,出来时满口抱怨,“不光贼丑,还是个孙子!”
周大妈恍然,看来她老姐姐是真的气狠了,谁叫那娃儿不单贼丑,还是个孙子呢?
“我特地换了那么多鲜亮的料子,费了多少布票,贴了多少脸面?……我跟你说,别信那啥老话说,老话说‘酸儿辣女’,我儿媳怀孕就没馋过一点儿酸,尽吃辣了,结果呢?尽瞎扯!”
“这不是刚出生的孩子都那个样子,瞧瞧你家学军和他媳妇儿,长得多俊儿呢,等回头养伤个十天半月的,一准儿白胖好看。”周大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半会儿的还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的安慰着。
等等,孙……孙砸?!
周大妈恍恍惚惚的离开了,因为太过于茫然,连菜篮子都忘在了唐婶儿这边,还是后来还了自行车的许学军被差遣着又往楼上跑了一趟,顺便帮着证实了他媳妇儿生的确实是个胖小子。
重点不是胖,而是个小子。
不提其他人得了真实情况后的反应,单说隔壁的李家,知晓自个儿闹了个大乌龙,李旦妈气得揪住二桃的耳朵好一通叫骂。偏生,隔壁家的产妇和新生儿都是个心大的,睡得喷香,完全没有丁点儿被打扰的迹象。
更凑巧的事情还在后头,李家这边上午才闹了一场,当天晚上,约莫刚过饭点,李旦妈就又陪着笑脸敲响了隔壁家的门。
又是唐婶儿开的门,且一开门她就看到了李旦妈那格外假的笑容,弄得她好悬没忍住把门板再拍回去。
“唐姐……”李旦妈不知道她差一点点就要惨遭毁容了,只径自笑得一脸倒霉样儿,“我有个事儿想要拜托你。”
隔了有些时候,唐婶儿先前的不忿也渐渐平息了下去。主要吧,她这人比较能够接受现实,亦如二十年前她男人工伤过世,她虽然难受得很,可还是坚强的站了起来,并且早早的给自己和儿子做好了一应打算。
所以说,不就是想好的大孙女变成了胖孙子吗?虽然还是好气,但除了平静的接受,还能咋地?
到底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唐婶儿把李旦妈引进了屋里,红糖水是别想了,白开水还是可以倒一杯的。
“啥事儿啊?”
李旦妈双手捧着装了大半开水的搪瓷缸子,既不喝也不开口说话,就这么呵呵呵的假笑着。还是唐婶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主动问她,她这才勉勉强强的说了起来:“这不是……唐姐,你也是当妈的,这当妈的不就盼着儿女们好吗?”
“别介,用不着拐弯抹角的,直说就行。”
“就是我家二桃的婚事,我娘家亲戚给介绍了个人,就下半晌那会儿,我领着二桃去瞅了瞅,瞧着也还行。”李旦妈一脸的为难,扯东扯西了好半天,才总算说到了点子上,“唐姐你肯定认识那人,他叫许建民。”
唐婶儿愣了一下,定了定神才想起李旦妈说的这人是谁。
还真别说,她确实认识许建民,不单认识他本人,跟他爹妈,尤其是他那个牛逼的妈,简直就是熟得不能更熟了。明嘲暗讽那是别提了,当面撕掳的次数也不少,最后更是吵了个天崩地裂,基本上就已经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简单的说,许建民就是许学军的堂弟,也就是许父亲弟弟的儿子。
如果说,唐婶儿和许建民那个妈最初仅仅是妯娌之间的矛盾,那么后来随着许父的意外身亡,唐婶儿直接跟许家那头彻底闹崩,算下来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任何来往了。
既然是那家的话,情况就再明显不过了。
“是建民那孩子呀……”唐婶儿大概犹豫了有那么三秒钟,在良知和看邻居倒霉之间,她到底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良心,“你要只是问建民咋样,这个我不好说,那孩子小时候看着挺好的,大了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就是他那个妈哟,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可得仔细想清楚了。”
李旦妈僵着脸谢过了唐婶儿,一出门就啐了一地。
“呸!什么想清楚,我看你就是嫉妒我家二桃嫁得好。许家咋了?我看许家挺好,这门婚事我还就非成不可了!”
……
第二天,李旦妈喜气洋洋的告诉街坊邻里,她家二桃要订婚了,跟县政府的许干事。
“像是从唐姐家里飘出来的,她在家烧啥好吃的呢?”
“还能是什么?肉啊!她儿子今天买了一大块猪肉,可往常他们家吃肉咋没那么香呢?这香味也太馋人了。”
……
类似的对话在家属楼里频频响起,尤其是就住在唐婶儿家楼上的几户人家,哪怕冬日里不常开窗户,那浓郁的肉香味儿还是能透过缝隙传了进去,勾得人心里直痒痒。